《一次胜利》月明松下

3、三 斯万一加德斯小姐

　　果然十秒之后敲门声也没有响起。到这时科尔文就不该耽误了，他立刻赶到门口打开门，不出所料，来者正是艾薇斯万—加德斯小姐。

　　她看着他，线条优美的唇向上轻轻一勾，弯成社交场上最推崇的弧度，口中流出的声音宛若传说中的女神轻拨竖琴琴弦：“晚上好，科尔文。”

　　科尔文跟着挑起嘴角，拿出平缓温和的语调有礼地回答：“晚上好，艾薇。”他退到一旁扶住门把手，让艾薇畅通无阻地通过。

　　她没有摘下帽子，没有脱掉外套，只是站在离门前不远的地方开了口：“我今天不是来在这里坐坐的，科尔文。你不记得了吗，斯佩莱特侯爵府每到这个时候都会举行舞会，维拉无论如何也希望我们过去。”

　　“非常抱歉，我忘记这一说了，请等我几分钟。”科尔文朝卧室走去。

　　“没有关系，我们的时间还很充足。”艾薇这样回答。

　　科尔文锁上房间门，打开衣柜，把那件最合乎标准的黑色燕尾服拿出来。礼服，邀请函，华尔兹，斯佩莱特家的舞会，昂贵的红酒，女士们的丝绸裙摆，油头粉面的乐手，成堆的应酬话，还有在环形大厅里不断环绕摧毁人们耳膜的庸俗舞曲，这一切织成了一张无缝的网，把他紧紧缠住，不容许他有一丝反抗。

　　如果来者是肯尼斯，他大可大放厥词，把自己对舞会上的那一套东西的讨厌用最夸张的语言全盘托出，还可以直言不讳地说比起待在密不透风的舞厅里不花一分钱听被种种噪音搅乱的舞曲，他宁愿花上几十新镑去听一场音乐会。

　　而实际上他在走出房间之前换上黑框眼镜，把金丝边眼镜锁入抽屉，手握邀请函和温柔的笑容与艾薇一起走出门，登上三匹马拉的马车，一边闲聊一边若无其事地开口：“我觉得只有斯佩莱特家的舞会称得上精妙绝伦，我已经期待这一天整整一年了。“

　　莱特洛圆顶大教堂和钟楼把整个兰瑟斯顿分割成两半，划分为东城和西城，东城是平民的居所，西城是贵族的乐土。科尔文进入位于东城的兰瑟斯顿大学之后没有继续住在西城，每天跋涉几十分钟前往学校，而是干脆地搬到东城，因此到达位于西城最西端的斯佩莱特邸自然需要许多时间。

　　马车还没停下，科尔文便透过玻璃远远看到无数黑马、白马、红马、花毛马被鞭子催着向前，停在主人要它们停的地方，体面的绅士和美丽的女士随即被仪表不凡的仆人掺着走下来，把他们穿各色名贵鞋子的尊足踏在地上。

　　着黑丝绒燕尾服的侍者们走过来，以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笑意里泡过的态度接待数百名宾客，把他们领上二楼的舞会大厅。

　　科尔文与艾薇并肩走入其中，一进门红葡萄酒的丝丝香气、乐手手中琴弓和琴弦透出枫木味、太太小姐们身上的花果芬芳、大厅里鲜花的气息就迎面而来，不由分说就把每一位来宾拽进大厅里，强迫他们跳个尽兴再离开。

　　这些气味带着颜色，汇成了一片深邃汹涌的海洋，而艾薇的到来则毫无疑问让这片海样深处的火山一座接一座地爆发，从而引发了一场特大海啸。

　　如果要说兰瑟斯顿贵族圈子里一等一的神仙眷侣是科尔文德里夫特和艾薇斯万—加德斯的话，上至公爵下至爵士都不会有一个人表示异议。

　　艾薇从十五岁起就被称为斯万加德斯家珍藏的珠宝，那时她盘起的金发上总绽放一朵香水百合，曼妙的身段和天仙似的脸孔组合在一起，像一棵开满了花的细树干的树。现在她已满十八岁，从一块璞玉变成了精雕细刻的玉质艺术品。

　　今晚她着一身素白克里诺莱特裙，精妙的褶皱如失去蓝色的海上翻起的雪白浪花，蓝宝石吊坠坐在裸露在外的锁骨上，睁大眼睛看着别在她右胸上的天鹅胸针，那美丽鸟儿的脖颈恰似此刻她高扬的颈项，以及她被打磨了十八年的优雅姿态。

　　她的面孔如满月样皎洁，只要深邃的双眼里放出耀目的光，即使是价值连城的祖母绿也会黯然失色，成为太阳旁一颗没了光彩的晨星。那小瓷人一样的肌肤没有涂抹过粉黛，比玫瑰花瓣还娇艳三分的唇没有沾染过唇膏，这些庸俗的饰品非但不会锦上添花，反而会让这超凡脱俗的美蒙上一层阴影。

　　明眼人都能看出，拥有这般容貌、这般身段和这般气质的艾薇斯万—加德斯小姐并不需要过多的矫饰物，一条将楚楚细腰系住的带紫罗兰的腰带足矣。

　　“晚上好，斯佩莱特侯爵。”远远见了主人，艾薇大方地走上去，双手微微上提裙摆，膝盖稍稍弯曲，好似一只天鹅在振翅飞行时忽然触碰到水面，又马上飞得更高一样。

　　“晚上好，斯佩莱特侯爵。”科尔文把右手放在胸前，做出那个他已经练习过无数次的行礼动作，同时把那张精心描绘过的带笑面具牢牢粘在脸上。

　　“晚上好，科尔文。晚上好，艾薇。”斯佩莱特侯爵还过礼，“我听说一个月以前你们订了婚，请问这是传言还是真正的喜事？”

　　艾薇仍旧笑着，笑容却好似蜜糖里忽然落入了一点苦瓜汁：“自然是真的。”

　　“啊，那么我诚心祝福你们。你们两个年轻人认识已久，又都性情沉稳，成绩优异，连正就读的大学都相去不远，我都有些嫉妒你们预订好这样的幸福了。”

　　“您真是幽默，斯佩莱特侯爵。”科尔文清楚地感到他的面具尽管还未脱落，却出现了裂痕，“您的幸福在兰瑟斯顿城里都出名，我和艾薇倒是要羡慕您呢。”

　　“我的确已经对我所拥有的一切感到满足，如果小女维奥莱特能找到一个有科尔文四分之三长处的丈夫的话，我就真正感到此生无憾了。”

　　艾薇蜜糖一样的笑容里顷刻被加入了更多的苦瓜汁：“那么，我们能从维拉出生就开始固定举办的舞会也是沾了维拉的光了，不知道她今天在不在这里呢？我听说她最近一直在弗洛斯特，虽然九月份中途回来过，但现在应该已经走了吧？”

　　“你又不相信我了，艾丽，我说过我已经进入慕恩莱特大学，以后不会走的。”

　　耳边传来口琴一样清脆爽朗的女声，艾薇把头转向一旁，只见一个穿苹果绿礼服的身影正由远及近地进入她的视野之中，以尽量快又不会被人说三道四的速度朝着这边过来。

　　“非常抱歉，维拉，我以后不会这样说了。”艾薇的笑终于再次甜柔了起来。

　　她注视着和自己相处时间最多的少女朝这边飞来，双手已经预备要提起裙摆，却不料自己没有看到维奥莱特斯佩莱特规规矩矩地停下，而是看到维奥莱特温热的唇贴在了她的脸颊上———斯佩莱特家的小姐被培养了十几年行提裙礼仍旧快速而略不合规则，行吻面礼倒是标准得足以被人称道十年。

　　艾薇一抿唇，合礼地在维奥莱特的脸颊上也吻了三下，目光向她身上一瞥，又马上移开，笑意倒是一直到位：“别这样，维拉，舞会和私人聚会是不同的。”

　　维奥莱特张口欲言，紫眼睛往旁边一转，见斯佩莱特侯爵又要说话，赶忙转身面向科尔文，两手握住裙摆向上，让原本要上扬的语调沉下来，还故意让膝盖多弯曲了几秒钟：“晚上好，德里夫特先生。”

　　科尔文让嘴唇上下微扬了一下，让斯佩莱特侯爵、艾薇和维奥莱特都以为他正忍住笑，又微弯身子行见面礼：“晚上好，斯佩莱特小姐。”

　　果不其然，斯佩莱特侯爵看到掌上明珠和科尔文的这副模样便不再皱眉，不悦顷刻间被笑压了下去。待维奥莱特重新站好，半是惧怕半是试探地低着头时，他便张嘴表明对自己家里这位活宝的宽恕：“好了，维拉，我衷心希望你每次行提裙礼的时候都能这样。”

　　维奥莱特忍住把一缕深棕色碎发搭到耳后的冲动，又弯下身子行提裙礼，语调再次下沉：“是，我亲爱的爸爸。”

　　远处又来了几位女宾，艾薇一眼便认出她们是戈顿.戴尔蒙德侯爵的两个女儿和蒙斯特公爵的三位千金。维奥莱特提起裙摆，像一阵风似的跑到她们跟前，规规矩矩地行过提裙礼，谈话就开始无拘无束了。

　　艾薇到这时才仔细端详起维奥莱特来。一袭绿衣如林中春水，褶皱间埋藏鹅黄花纹，及脚踝的裙摆露出银白色的鞋尖，踏在灰蓝色的大理石地板上好似踩着水波前行。

　　桃花面上略施粉黛，一对水眸顾盼神双，齿白唇红如玫瑰含雪，右颊上一颗小痣都仿佛只是画师在勾勒这幅画时不小心在纸上滴了一点黑墨水。

　　从小母亲就告诉她，眼光要放在前方，不要沉迷于过去，也不要执着于将来。她在这世上生活了十八年，一直严格遵守这一教诲，可一看到维奥莱特那俏丽的脸庞，她的情感便把这金口玉言抛到脑后去了。

　　艾薇望着满眼笑意的维奥莱特，意识的蝴蝶又飞回到七年前的春天，她们在塞恩特斯村度假的时候。那天持续了三天三夜的大雨忽然停了下来，到午后时阳光已经明媚如常，她便执着地拉她去塞恩特斯村著名的紫罗兰小径去走走。

　　维奥莱特走路很快，又不在乎让雨水浸湿衣裙，坑坑洼洼与积水根本阻挡不了她的步伐，她则只能费力地跟上她，还要时时刻刻注意裙摆是否已经染上雨水。

　　阳光忽然变得分外明亮，她准备撑开带过来的荷叶边伞，为维奥莱特，也为自己投下一片阴凉。就是在这时候，原本如小鹿般轻盈地向前的维奥莱特忽然停住脚，朝着她转过身来，她不由自主地又把那把伞贴着身侧握着。

　　她看到维奥莱特的笑容明朗似被阳光点亮，还张开嘴对她说了——

　　“晚上好，斯万—加德斯小姐。”

　　合乎标准的问候把她拽了回来，她又要把眼光放在前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