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扶苏》见心

1、第 1 章

　　他最初只是一只猫。

　　千年前，他住的地方在城里兴乐宫外的墙角下。那时候还只是只普通的黄毛虎斑猫。兴乐宫的这一角时常有宫人拖出装满剩菜剩饭的车子，他跟上去，冲着宫人撒娇。久了，就有宫人会留一条鱼给他。

　　其中有个小太监，长得白白净净，笑起来两颊有两个酒窝。

　　别的宫人也给他鱼吃，可他只肯让那个小太监摸一摸他后背的毛。

　　日子慢悠悠过了几年，跳上跳下越来越费力。他就不再凑到车轴跟前。那些宫人久而久之，也慢慢忘记他。只有那个小太监，嘴里喵喵叫着，找到了他栖身的墙角。从怀里摸出鱼来，对着他笑。

　　他的毛色已经不再水滑，动作也慢了。

　　窝在墙边树上，看着小太监喵喵学他说话，不由笑了。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在他听来是这样。

　　“我不喜欢你，你是人，我是猫。”他回答。

　　“喵。。。”在他听来只是这样。

　　他懒懒的伸伸腿儿，跳下树走到他身边。

　　天气愈发冷了，他吃了鱼，想着大约是最后一次见了。倒也不悲伤，生老病死，在他看来是常事。

　　他却爱怜的摸着他的背，这一次久久都不离去。

　　“我这人，一直孤零零的。”他说，“去年，最后一个亲人也死了……也没见着，算是好事吧。”

　　他蹭蹭他的手，安静的听着。

　　“我以前出去能去看看他们，现在也就看看你啦。”到没有多悲伤的样子。

　　他伸出两只手，第一次把他抱在怀里。猫的爪垫凉凉的，因为生活在野外，有些粗糙。他抓起他的爪子，摩挲着：“我以前的主子也养过猫，不过这爪子，比你细腻多了。”

　　他有些不满的道：“那你去抱那只猫吧！”就要挣脱出来。

　　在他听来，还是软软的一声喵。他看出了他的衰老，于是并不放手，道：“跟我回去吧，冬天要来了，你会冻死的。”

　　他呆住了，回去？去哪里？他从来没有家。于是突然觉得他的体温暖暖的，便顺从的被他塞进袖子。

　　他住的地方很小，收拾的倒整洁。

　　他听别人叫他公公，半弯着腰，语气恭顺。

　　可仍旧每日里天不亮起身，天黑了才回，十分辛苦。他有些失望，食物还是剩鱼剩肉，本以为他是个当官的。

　　这个冬日慢悠悠的过去，他一面抱怨，一面撒娇，又活过了一冬。

　　院子里春花开的时候，一只雪白的母猫跳上了院墙。他们对望着，谁都没先开口。还是白猫先坐下，侧身开始梳理自己的毛。

　　一阵风吹过，粉色的桃瓣落在白猫的毛发上。他走过去，嗅了嗅。白猫抬起头，一双蓝蓝的眼。他低头又碰碰白猫的鼻子。

　　白猫从不开口说话，只是安静的看着他，在他身边趴好。他讲起自己以前的事情，白猫唯一的表示就是慢慢靠在他身上。

　　有时他也会带些好鱼好肉过来。

　　他十天半月会休息那么一日，坐在廊下看着两只猫，微微笑着。

　　到了六月，最热的时候，白猫生下了四只小猫，一只纯白的，一只虎斑的，还有两只黄白相间。

　　他却似乎比他高兴，有时还会对着小猫说话。

　　“我是爷爷，你们是我的小孙子。”他乐呵呵的，小心的把淘气的小猫放回窝里。

　　有一天，一个穿着锦袍的年轻人不知何时站在廊下，听见了，便呵呵笑了起来，明明还是少年人，也好意思自称爷爷。

　　他忙跪下道：“见过殿下。”

　　他也抬起脑袋，那殿下二十来岁，头发黑如乌木，一双眼睛亮亮的，比他无数个夜晚瞧见的星子还美。就是没有酒窝，可惜了，他嫌弃的想着。

　　殿下走过来，蹲下摸了摸，问道：“你养的？”

　　他憨憨笑着：“是，闲时做个伴儿。”

　　殿下也笑：“母亲也喜欢猫。”

　　此后每日送来的鱼肉变的新鲜。殿下时常过来，和他一起在廊子下坐一会儿。两人都不大说话，有时殿下会说：“唱山有扶苏来听吧。”

　　他点点头，却先告个罪，然后才开始唱：“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白猫仍旧静静的，若有所思，小猫们已经开始满地乱跑，她一下也不能离开。小猫们爬到殿下的锦袍上，把龙凤图案都挠出了花。白猫就一只只把他们叼下来。

　　那天的事，他一直记得。太阳落下去不久，他还没回来。就听外面吵吵嚷嚷，有沉沉的脚步远远奔过来。白猫惊恐的看着门。

　　他一头撞了进来，身上都是血，不过是殿下的。殿下的乌发乱糟糟的，如星的眼眸也布满血丝。手捂在胸前，血不断地顺着指缝留下来。

　　殿下用力的推开他：“你快走，别管我，来不及了。”

　　他不肯，拖着殿下进了屋子，他跟过去在门缝看，殿下坐在他的榻上，眼泪和血混在一起，滴在前襟上。

　　院子里突然传来猫咪的惨叫，他回头，一个穿黑甲的兵士正把小猫一个个摔在地上。

　　白猫第一次开了口，用猫的语言嘶喊：“快跑。”她扑向士兵，却被一剑刺穿。

　　他也要扑过去，士兵们狞笑着逼近，他恐惧的发出低吼，身体却不由自主的退后。士兵们扬起剑，一挥手就砍倒了他。

　　他拖着残破的身躯，退无可退，到了端坐着的殿下脚边。

　　殿下微笑着抱起他，殿下的血和他自己的血，汇合在一起。

　　殿下不看那些士兵，却轻轻抚着他，说：“别怕，他们要杀的人是我。”

　　士兵举起剑的时候，殿下猛地扑到窗前，把他扔了出去。他强忍着疼痛跳上墙头，回头却只看见殿下趴在窗台上一动不动，血顺着脖颈的伤口咕嘟嘟的涌出，

　　他找不到出宫的路，在夜里乱闯着。最后又回到那间血污的屋子。院子和屋子都空荡荡的，猫和人都不见了，好像做了一场梦。

　　他想那句话：“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去年，最后一个亲人也死了。”

　　他呆呆的坐着，第一次眼泪落了下来。

　　再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灵魂脱离了那具身躯，附在一块玉上。正是殿下日常佩戴的。殿下死的凄惨，他的物件被视作不吉之物，被收在了宫室最深的角落里。

　　又是不知多少年过去，朝代更替，连宫室的样子都改了，他终于被人送角落里发现，又被当做赏赐送了出去。然而他并没有苏醒的欲望，身边人事更替，他只沉沉睡着，不再看这世间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