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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   莫德尔坐在自家的客厅里,手指在坐着的褪了色的旧围椅的把手上滑动。他一面应付着父母对自己军校生活的打听,一面偷偷观察自己这居住了许多年的,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家。
      墙上裱糊的绿色墙纸受了几次潮,已经剥落下来了,露出里面本该雪白的,但天长日久捂得发了黄的底色。仅有的一只梳妆台因为父母的卧室太小,不得不被挤到客厅的一个角落里,像是一只倒扣的包装箱。那上面零零落落地摆着廉价的雪花膏和几只粉盒。梳妆台上面挂着一幅寒碜的油画,上面胡乱涂抹着平原上的一座风车磨坊。画被粗粗的麻绳简单拴着,稍不注意就会朝一边歪倒,需要人时时刻刻伸手扶正。一套白漆丝绒面的沙发小心翼翼地缩在靠墙的位置,生怕落了灰。但到底日久年深,绒面已经看不出本来的色彩,呈现出一副半灰不蓝的颜色。一张铺着漆布的桌子上摆着一只白铁咖啡壶,两只土黄色的搪瓷杯子,几个夏日拿来装果酱,冬天取来盛肉冻的旧瓶旧罐。
      把这熟悉又破旧的一切看了一个遍后,莫德尔到底没忍住,轻轻叹了口气。他的叹息虽然轻微,但还是被母亲宝琳及时觉察到了。她轻轻推一推还在推心置腹和莫德尔传授人生经验的丈夫莫里茨,示意他的长篇大论可以告一段落了:
      “孩子今天刚回来,都要累坏了,先让他休息去吧。假期又不是一天就结束,有什么话过后可以慢慢说。”
      “说的也是,是我太高兴,忘记时间了,”莫里茨意犹未尽地停下来,大手一挥放走了莫德尔,“快去洗个澡,早点休息。”
      “洗得快点,少用点水。”在莫德尔听话地拿了毛巾肥皂准确去洗澡的时候,宝琳又叮嘱了他一句。莫德尔愣了愣,听话地点点头。
      “嗐,孩子要洗个澡,你怎么还计较时间长短?别听她的,□□,你想洗多久就洗多久。”莫里茨又是大手一挥,全不顾宝琳不断使过来的眼色。莫德尔不好拂了父亲的好意,只得微微一笑:
      “我知道了。”
      虽然有了父亲的话,莫德尔这个澡还是洗得又快又急,都没有超过十分钟。出来的时候莫里茨嗔怪他用的时间太短,被他以在军校习惯了的理由搪塞了过去。而父亲自然又要拉着他的手感叹一番军队生活的艰辛苦难,折腾了好一阵子才放他回了自己的卧室。
      躺在嘎吱作响的小床上,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长叹着感慨这是如此的熟悉和安逸。如果没有那廉价的糊墙纸,没有旧毛巾架上的内衣和袜子,没有摇摇晃晃,站不稳脚的清漆小桌子,或许这卧室还称得上简洁体面。莫德尔把脸埋在枕头里,又一次叹了口气。
      他正想要翻身入睡,门忽然被敲响了,母亲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看他并未睡着,这才稍稍恢复正常的步态。她慈爱地坐到莫德尔的床头,揽着他说起了话:
      “今天洗澡的事情,并不是我不愿让你洗个舒舒服服的澡,只是……只是……”
      她咬咬牙,颇有几分难以启齿。莫德尔体贴地接过话:“我知道,家里经济不宽裕,水费电费这些钱能省则省。”
      宝琳欣慰地抚摸着儿子的头颈,笑容里有几分自豪几分苦涩:“好儿子,我这也是没有办法。你再有一年就要从军校毕业了,我打听过,只要你顺利毕业,就能拿到少尉的军衔。少尉的薪水是75马克,可置办尉官的军服行头什么的,至少也得四五百马克,这就不是个小数目了。咱们家实在算不得大富大贵的家庭,本就没什么积蓄。你哥哥刚当上律师没多久,还挣不到许多薪水,为了能负担起你将来的开销,咱们只能从现在就开始节衣缩食了,你不要怪妈妈呀。”
      这是莫德尔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梦想竟然需要整个家庭为之负重前行。他以前从未考虑过经济问题,现在忽然觉得它像一根绳索,紧紧扣在自己的咽喉上,勒得自己上不来气。宝琳又安抚了他好一阵,叫他不要有什么压力,到时候他们可以先和他那在国家银行当高级职员的叔叔马丁借一笔钱。最后她亲亲儿子的额头,为他掖了掖被子,让他早些休息,这才又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莫德尔却睡不着了。他盯着天花板上孤零零吊得很高的,垂下一截电线的灯泡发着呆。那根名为金钱的绳索越发收紧了,他几乎要当场窒息过去。他知道自家家境不好,但过去从未觉得它是这么窘迫。他突然后悔起邀请胡贝来家做客的决定,胡贝的家境无论如何是优于自家的,或者说选择从军的人家,家境就没有像自己这么差的。他会怎么看待出身贫寒的自己?
      莫德尔一时间心绪焦躁,竟有些患得患失起来。他辗转反侧,竟然难以入眠起来。在军校的时候,大约统一的制服和训练,以及住宿条件模糊了不同阶级间的差别,自己从未感觉和胡贝有什么不同之处。现在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他恍然意识到其实他们的出身并不相称。他没有优越的家境,没有广泛的人脉,没有强有力的靠山。如果自己的父亲像胡贝一样是名军官,大约自己在军校里也不会遭遇非人的待遇。这个念头像火苗一样灼舔着他的内心,他大睁着双眼翻来覆去,居然生平头一次感到了自卑。各种忧郁负面的想法充塞在大脑里,搅得他越发睡不着觉,直到天际有一点微微泛白才胡乱睡去。
      莫德尔感觉自己没睡几个小时就被吵醒了。吵醒他的既不是母亲温柔的呼唤,也不是常能听到的鸟鸣,而是窗玻璃上有节奏的笃笃声。他睡眠不足,一睁开眼睛只觉得头昏脑涨,一只脚踏在地上都是虚浮的。敲击声还在想着,隔着窗帘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弄出的响动。或许是没有储备够过冬粮,前来乞食的松鼠?莫德尔这样想着,揉着眼睛打着哈欠,把窗帘掀开一角。
      窗外一张笑容灿烂的少年的脸太阳一般撞进他的眼睛里。胡贝屈着一根手指,正耐心地敲着自己卧室的窗子。他的嘴角还咬着小半片没吃完的面包,半个身子都挂在自家的窗台上。看到自己掀开窗帘,打开窗子,他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线,几道欢快的鱼尾纹都被挤了出来:
      “呐,莫德尔,我发现我第一天就已经开始想你了,这可怎么办好呢?”
      远处朦胧熹微的天光,稍近处积雪的红屋顶,眼前少年明亮的笑容,莫德尔的眼睛一时间酸酸涩涩起来。他飞快地背过脸,假作困乏的模样打了个轻微的哈欠,用手掌在脸颊上搓了一下,大拇指顺势揩去了眼角挤出的一滴泪珠,然后朝胡贝绽开一个他生平以来最灿烂的笑容:
      “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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