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故人归》歌月元

6、四季

　　宫中岁月长，转眼间又是二十年过去。
　　当河边的柳条抽出第一片嫩芽的时候，申酉被发配到了隐陵。因为贵人偶然赐了他一片金叶子，同房的小太监嫉妒，便污蔑他偷了东西。那小太监义父正是宫里的总管，自然向着养子，把他打发了出去。
　　隐陵是前朝陵寝，说是前朝，其实中间还隔着一个朝代，按理说应该无人守陵。可前朝末代太后正是当今圣上的姑姑，因为这一层关系，隐陵总算有些人气。但它毕竟和京城离得远，又在深山老林中，条件艰苦，去守陵的基本都是犯了错的小太监。申酉刚到隐陵，看着那灰白色的宗庙就觉得瘆得慌。又因为是被打发出去的，他身上不仅没什么值钱东西，连衣物都被那陷害他的小太监拿去扔了。京城还好，山里就好像冬天还没过去一样，风吹着人冷嗖嗖的。申酉半夜被冻醒，又想起自己一辈子可能就在这种地方度过了，不禁悲从中来。他穿着亵衣就在门外的台阶上找了个地方，然后开始哭。
　　他也不敢大声哭，怕吵到了别人。正呜咽着，便感觉身上多了一件衣服。他抬头一看，原是个穿藏青色宫服的老太监。月光映照着一切清清楚楚，申酉看到那个太监头发半白，但梳得整整齐齐，目光有些迷离，好像透过自己在看什么人一样。他身形瘦削，一只手拿着酒壶，直接坐在了申酉的身边。
　　“你哭什么？”
　　申酉沉默不语。
　　老太监好像也并不在意他的回答，只一边看着月亮一边喝酒。喝完一壶便站起身来走了，甚至都没有要回自己的衣服。
　　申酉纠结地想怎么把衣服还给那个素不相识的人，但其实他是有点开心的。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收到别人的关心，申酉突然觉得也许离开皇宫并不是个坏事。
　　申酉第二次见到那个给他衣服的人是在一个有蝉鸣的午后。新来的小太监要先在陵园各处打杂，熟悉环境之后由总管太监统一分配任务。他们被聚集到一起，站在院子中央等着大总管训话。
　　总管在隐陵很有威望。申酉早就听陵园里的老人说过这位德福公公。他似乎曾做过埋在隐陵里的那位太后的贴身太监，后来投降了新朝，与如今的陛下里应外合灭了那个朝代，是当朝的大功臣。据说圣上十分信任他，本来打算给他大总管的位置，结果被他推辞掉了。然后他便心甘情愿来这荒芜之地守陵，传言说是因为他对前朝太后有感情。
　　至于是什么感情，没有人敢瞎说。
　　申酉低着头，听着前面的声音有些熟悉，没忍住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就让他愣住了，这不正是那天晚上那个老太监吗？
　　德福公公也看到了他，但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便回过头去。申酉肯定对方也认出他来了，因为安排完所有人之后，公公指着他道：“你留一下。”
　　旁人都露出了羡慕的目光，只有申酉一个人瑟瑟发抖。等所有人走后，申酉赶紧道：“不知道衣服是公公的，奴才这就回去拿。”
　　德福公公上下打量了他两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申酉。”
　　“升祐？是个好名字。”
　　“是申酉年的申酉。奴才是申酉年入的宫，领事公公便给奴才取了这个名字。”
　　“你今年多大？”
　　“奴才十三岁。”
　　对方沉默了。申酉偷偷看过去，见他又露出了那天晚上看见自己的那种表情。
　　“申酉，你愿不愿认咱家为父？”
　　申酉还正愣神，听到这突如其来的话吃了一惊。太监一般是很重视认养子这件事的，他想不到面前这位大人为什么看上了自己这么一个无权无势更谈不上机灵的小太监，但他知道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让自己过上好日子的机会。
　　所以他立刻跪倒在地上：“父亲受儿子一拜！”
　　德福公公笑了，对他道：“你读过书没有？”
　　“奴才家中贫困，未曾读过书。”
　　“好。那你子时来书房，咱家教你读书。”
　　申酉觉得又激动又奇怪。他为自己能读书而欣喜，又不明白为什么教他读书非要在晚上。不过也许总管要忙的事情太多，白天没有时间也说不定。申酉飞快地答应了。
　　深夜书房里灯火通明。德福公公握着申酉的手，教他写下了第一个字“婉”。接着申酉整夜都在练这个字，直到他能完整地记住笔画并且像模像样地把它写出来为止。
　　第二晚德福公公教给他的是一首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申酉学得很快，德福公公讲了一遍他就记得差不多了。但他还是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见了月亮便会生出相思呢？”
　　“因为人们都认为眼前月就是那时月，那时与情人同赏之月啊。”
　　“难道不是吗？”
　　“不是啊。”德福向窗外望去，月影婆娑，花影摇曳，一如二十多年前那无眠的夜晚，“月圆月缺，似乎永远经过相同的轮回，可其实人不同，月也不同。就是因为知道不一样，才会难受。”
　　申酉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但他知道父亲情绪并不好，所以没有继续问下去。接下去的日子里，每天晚上德福都会教他一首诗或一阙词，一开始是关于月亮的，诸如“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此类，后来想到什么就教什么，像什么“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再后来他也想不出诗句了，便把书房的钥匙给了申酉，让他自己去看。申酉并不排斥看这些没用的诗词，甚至很快他就能跟父亲讨论一两句了。
　　申酉的成长是迅速的。十五岁的时候，他便看完了义父书房里的所有藏书。那年秋天，在落下叶子的梧桐树下，义父给了他一把匕首，要他去杀一个人。
　　申酉心里有些害怕，但他相信义父不会害他。要杀的那个人被义父关在了一个小地窖中，申酉顺着梯子往下爬，德福公公就站在树下沉默地看着他。
　　那是一个形容枯槁的女人。好像在地窖中被折磨了很久，女人身上全是伤口，血染红了囚服，她甚至似乎没有力气坐起来。申酉松了口气，他觉得杀了面前这个人并不是很难。
　　“你是谁？”女人察觉到有人过来，抬起头看了申酉一眼。
　　“来杀你的人。”
　　“德福是你什么人？”
　　申酉有点愣了，他以为女人会害怕，可是她却很平静，而且这个人还有可能认识义父。他抿了抿唇，心里有一丝好奇：“是我义父。”
　　“他竟然会认个儿子？”女人有些惊讶，然后把头靠在了墙上，喃喃道：“是啊，都二十年了啊。”
　　然后又转头问他：“你父亲他还好吗？”
　　“父亲温和良善，收我为义子之后，每天晚上教我念诗读书，倒是有些闲情逸致。”申酉绞尽脑汁地想些形容词，把自己眼中的父亲描绘出来。
　　“温和良善？闲情逸致？”女人笑了起来，“他那哪里是闲情逸致？真是痴儿啊！不过既然有人这样看他，也好，也好……”
　　“我年轻时做下了一些错事。”她竟然踉跄着站起来，往申酉的方向扑去，竟然吓得申酉后退了两步，“虽然非我本意，但一直愧对于心。既然德福让你来杀我，说明他给我的时间到了。”
　　看着申酉犹豫不决的样子，女人安慰他道：“别怕，第一次杀人都是这样的。我活着对我和你父亲都是种折磨，你不用觉得愧疚。”
　　匕首刺入腹中，申酉看着近在咫尺的女人留下了两行眼泪。如果没听错的话，最后她说的是：“娘娘，碧云来给您赔罪了……”
　　不知为何申酉有些难过。他爬上地面，把染血的匕首交还给义父。义父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终是没有收回它。
　　他把匕首赠给了申酉。
　　这之后德福对申酉的教导更加尽心尽力。像是想要把自己会的一股脑都教给申酉一样，这次申酉早晚都跟着他，德福不仅教给他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也将自己在宫中的人脉尽数交出。申酉是个用功的孩子，适应能力也很强，很快就能帮德福管理隐陵的大半部分事务。
　　那是申酉度过的最寒冷的一个冬天。大雪早早覆盖了山岭，宗庙、地宫都白了头。似乎是突来的大雪让德福受了凉，一过年他便倒在了病榻上。眼看着义父病得越来越重，申酉心急如焚，甚至想回宫中请了太医来看，却被义父制止了。德福坚持开着窗子，看外面种的红梅。冷风呼呼地吹进来，烧多少炭都不管用。
　　“申酉呀，你要为我高兴呀。”看着伏在自己床头哭泣的孩子，德福摸了摸他的头，“我要去找娘娘了。”
　　娘娘。淑仪恭懿至德皇太后宋婉。隐陵的主人之一。
　　其实早在德福教他那个“婉”字时，申酉便察觉到了。
　　“若有来世，能不做阉人……”德福艰难地转过头，风吹过，红梅上的雪簌簌落下，耳边仿佛响起了那个人的笑声。
　　她明丽的眼眸中带着笑意，却永远不会有他想要的那种情愫。
　　其实他一直知道的。
　　“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风空落眼前花……”他喃喃着闭上了眼睛。
　　今夜月色明亮如昼，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