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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莫停·下 ...

  •   *君不见
      晌午方过,木薪来到村口小亭,肖隐已在等她。木薪边走边拂身上的烂菜和泥沙,笑道:“我们倒是心有灵犀,纵然不约时间,也能见面。”
      素来不大正经的肖隐却毫无笑意,只沉默取下她发间的脏物,又用帕子擦拭她衣上的蛋液,半晌才道:“我在此等了半日,一直在想,丫头来找我,是私奔,是道别?”
      “你还不知道吧,”木薪仍是笑吟吟,“我因早年丧母,嫉妒幼弟有爹娘疼爱,在昨夜把他毒死了。”
      “丫头,”肖隐捧起她的脸,“别笑了。”
      木薪微微抬脚吻他,双手环上他的背,“肖隐,我是个坏丫头,我要你记得我。”
      肖隐亦抱紧她,枕在她耳畔无奈轻叹,“丫头,我岂不知道你?你这一生,从不肯放过自己,更不肯放过别人。你许我靠近,不过是利用我助你成事,这些年,我何尝不知你真真假假的面目,只是仍然心存侥幸,骗着自己,总归是有一丝真心罢。”
      木薪有些想落泪,但终究忍住,“你既明白,便知我今日来,是为道别。”
      “道别便不必了,”肖隐笑容如昔明朗,“人生百年,山水万里,我会一直等着你。”
      木薪不答。
      “这亭子,从来都是等待之处,不料今日,竟成了送别之处。”
      肖隐环顾一番,“丫头,给此亭取个名如何,倘若来日你我失散,便约定此亭相见。”
      木薪想了想,“‘莫亭’,取莫停之意,万事朝前走,辜负便相忘,不必流连。”
      “古时,‘莫’与‘暮’本为同一字,意指黄昏。”肖隐望着亭前川流出神,“黄昏于我,是相逢之时,亦是离别之时。”
      木薪转身远去,“肖隐,莫停。”
      返回村中,木薪在前来吊唁的人群中找到那人,装作一个不防撞上去,山水杯从袖中滚落在地,木薪连忙拾起擦拭,然后才抬头惊讶赔罪:“原来是李大人!木薪莽撞了,大人恕罪。”
      李大人盯着她手中的山水杯,“哪来的?”
      “我爹跟着您这么多年,您连他的手艺都瞧不出吗?”木薪微笑,捧着山水杯向前凑了凑。
      “黄杨木为宫中所供,私藏成品即是私藏宫中之物。”
      木薪先是惊讶,转而又笑,“李大人言重了,我爹不过是留些边角料,做几个小物件,卖了补贴家用,当年我私自留下这山水杯,可被狠狠罚了呢。”
      李大人脸色更是难看,“私藏木料,非法交易,好,好。”
      木薪脸上浮出害怕,人群中缓缓退后,“没有,大人,您别当真,木薪失言,爹不是那样的……”
      黄昏时分,木家的丧仪吹吹打打出了村子,曹家的轿辇吹吹打打进了村子,一白一红,两处喧闹。晚霞衬红妆,木薪一袭嫁衣如火明烈,周遭谩骂白眼无数,却更显她清冷风华。安然坐入轿辇,仪仗敲锣打鼓,路过村口旧亭,木薪终是忍不住侧目,亭中已无人,却有一木刻匾额悬于其上,书曰“莫亭”。
      恍惚间,木薪想起从前。
      爹为女儿取名为‘薪’,自然是希望女儿一生热烈燃烧,永远不停。
      薪儿以后不要像娘一样,薪儿要嫁达官显贵,要锦衣玉食。
      ……
      轿辇中,木薪无声地笑。达官显贵,锦衣玉食,如今得偿所愿,可为何,为何,袖中仍握着那枚木簪。

      *非我有
      入府不过一月,曹府皆知木薪为老爷爱妾,其曲意承欢之能,巧言令色之处无人可比。木家虽因私藏宫中木料,非法交易牟利获罪,其父问斩,其母为奴,却丝毫未改她在府中的宠爱,老爷甚至允准她去狱中探望双亲,风头可谓一时无两。
      “爹,娘,薪儿来看你们了。”珠翠金钗,锦衣华服,木薪亭亭立在牢房外,笑容如昔干净无害。
      “畜生!”爹怒目而视,“我给你这样一门好亲事,待你不薄,你却恩将仇报!”
      “薪儿谢谢爹。”木薪款款一礼,“若没有爹安排的好亲事,薪儿怎敢向李大人展示那只山水杯呢?大人怪罪下来,薪儿可要被爹连累了。”
      “你故意的!”后娘目眦欲裂,“特意在你出嫁前,摆我们一道,下贱东西,我只恨没有毒死你!”
      “正是呢,倘若兴儿没死,我也不会行此一计。”木薪掩唇而笑,“可如今木家只剩爹娘,好不凄凉。”
      爹喃喃道:“我待你不薄……”
      “从前我娘在时,你怨她生不出儿子,百般作践。娘身子本不好,那日被你一推,孩子没了,你却无半点怜惜,反而一顿毒打,更强迫她与你行房事,将她折磨至死,第二日却同乡邻说是被我气死,爹,你待薪儿,果然不薄呢。”
      木薪蹲下身,平视着僵卧的爹,继续道:“我娘尸骨未寒,你便迎后娘过门。后娘对我如何,爹岂不知,若非事情闹大,你脸上挂不住,又怎会顾念我呢?你因贪图权力、富贵,便将女儿双手奉给曹家,哪怕曹家老爷已是高龄,府上姬妾成群,你也无半分不舍。”
      “你……”爹颤抖着手,老泪纵横,“竟这般心狠……”
      “木头蠢笨,刻刀锋利,可黄杨却粗重难雕,极伤刀刃,可见世间的强弱,都不是定数呢。”木薪捧着山水杯端详,笑道:“爹早该料到,毕竟,薪儿是你的女儿呀。”
      起身掸去衣上灰,木薪悠然离去,忽想起一事,回首盈盈而笑,“娘,忘告诉您了,村中那些流言,是薪儿的手笔。”
      未行至牢口,便听得外头人语,“里头那个,是曹家的?”
      “私自探监,是否需要属下缉拿归案?”
      “欲动曹家,此罪太轻,且按下罢。”
      “小的多句嘴,府尹大人何必要与曹家过不去?”
      “糊涂东西,与曹家过不去的,可不是咱们大人,而是天子。”

      *知己别
      入府第一年,曹家主母染病,曹家老爷亲自将府上内务交与木薪。第二年,主母病逝,曹家老爷欲扶木薪为正,木薪辞而不受。
      晚霞入室,满堂珠玉生辉,木薪端坐妆台前,清冷面容经年未改,夕光下镜面如有波光粼粼,似那年黄昏,亭畔河边,却再没那热腾腾的包子,再没那嬉笑怒骂的少年。
      初见时她将薄荷药膏糊了他满脸,他虽涕泗横流,却仍一丝不苟给她上药。他第一次帮她洗衣,尚且笨拙,晃眼间已是熟能生巧。孩童长成挺拔的少年,只有漫不经心的笑容经年未改。十七年中,他是唯一明白她的人,纵使她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他仍毫无犹疑对她敞开怀抱。
      他懂她的情,更懂她的无情。
      “木姨娘,”婢女打断她的回忆,“新来的姨娘闹得厉害,您是否去看看?”
      木薪掩去眸中神色,淡淡问:“又是老爷抢来的?”
      婢女凑近耳语:“这次的是个有夫之妇。”
      “难怪,”木薪起身,“走罢。”
      新入府的女孩果非凡品,姿容极是艳丽,撒泼也别有一番赏心悦目,木薪冷眼旁观半晌,见她虽摔砸不休,面上却无哀戚之色,遂屏退了一干下人,“小娘子不必摆出这打劫的架势,若实在想回家,我自去说服老爷,绝不强留。”
      “别呀木姑娘,”女孩笑容灿烂地凑上前,“我叫余欢,是来帮你的。”
      听她称自己“木姑娘”而非“木姨娘”,木薪长眉轻挑,“哦?小娘子欲帮我何事?”
      “你初入府便得宠,惹主母嫉恨,百般为难,于是你略施小计,夺了管理内务之权,谁料主母不肯善罢甘休,欲取你性命,被你识破,反倒死在你手里。姑娘这么厉害,本没什么可帮,只是,”余欢明眸一转,“两年间,你借管理内务之名,搜集曹家敛财罪证,前天又从老爷口中得知,朝中群臣联名弹劾曹家,山雨欲来,大厦将倾,姑娘缺的,不正是一个导火索么?”
      木薪不动声色地笑:“小娘子听来的这些话,倒是有趣。”
      “曹家老爷荒淫无度,脾气无常,姑娘早知皇上要查曹家,委曲求全,蛰伏许久,只为一击即中。”余欢笑得更加灿烂,“我可是有夫之妇,强抢民女这一条,姑娘以为如何?”
      “有夫之妇,”木薪打量她不过十三出头,未置可否,“敢问小娘子夫家何处?”
      “我夫君正是京郊肖氏独子,肖隐。”

      至晚,余欢带着曹家的账本、借券、地契,三两下翻墙而出,在京兆府夜半击鼓鸣冤,府尹当即升堂审讯,破晓时分便带着官兵汹汹而来,彻查一番后,押了曹家公子回去复命。
      满府上下乱作一团,曹家老爷更是烧香拜佛,请了算命先生给府中诸人消灾。不觉天色已暮,算命先生招摇撞骗,看过曹氏子弟,又要看内眷,“男左女右,请姨娘高抬贵手。”
      木薪摊开右手,算命先生连声嗟叹,“掌中伤痕累累,命格皆乱矣。吾观姨娘一生,莫过‘杯水车薪’四字。”
      “何解?”
      “一车薪草失火,岂是一杯水可救得?”算命先生眼光一转,瞧见桌上的血色山水杯,失声道:“邪物,邪物!五行相生,水生木,木生火,姨娘命格如失火之薪,皆因此木杯所致。”
      木薪只觉他言语无章,前后矛盾,一旁坐着的曹家老爷却沉下脸,“我记得,你因偷了你爹的山水杯,使你生母殒命,木家获罪下狱,也因此杯而起,至于你弟弟……”
      木薪将杯子递出,“先生道法高明,此等邪物,便有劳先生了。”
      正说间,外头又嚷起来,宣了圣谕,要拿曹氏一族问罪,家眷仆役闻风而逃。混乱中,余欢不知从何出现,一把抓住她,“跟我走。”木薪只觉全身一晃,眼前景物陡然转变,仍是夕阳在山,却是长亭古道旧村口,面前长身而立的,赫然竟是肖隐。
      “别这么惊讶,我不是人,肖隐他也不是。”余欢拍拍她的肩膀,对肖隐点头,“人给你带到了,告辞。”
      肖隐朗朗而笑,“丫头,这回,可愿跟我私奔?”
      木薪从茫然中醒过神,皱眉道:“不愿。”
      “果然。”肖隐眸色似自嘲似苦涩,身形忽然委顿在地,咳出一口鲜血,木薪清冷面容骤然变色,未及开口便听他笑道:“你这傻丫头,那山水杯就是我。”
      先生道法高明,此等邪物,便有劳先生了。
      木薪脑中轰地一声,手忙脚乱抱起他,“那人,那人对你做了什么?”
      “臭道士把我丢火里了,”肖隐掩唇而咳,手中满是血迹,“丫头,听我讲个故事好不好。”
      “其实不怪你爹的手艺,器物需血泪才可化人,你当年偷偷掉的那滴泪,便成为我的心。你这个人,流血不流泪,旁人看见杯上的血,哪知里头的泪。我陪了你这些年,见过你笑,见过你怒,却从不见你哭,丫头,你总不肯放过自己。”
      “出嫁前你说,我是你喜欢的模样,倘若木兴未死,你一定会跟我走罢?可如今,你这样嫌恶自己,是绝不肯跟我走的。你把山水杯给那臭道士,我就知命不长久,但还是要问问你,我要你记得我。”
      “丫头,你若爱上旁人,别告诉他你爱吃红豆馅的包子,别给他看到你的吃相,别让他替你涂药、替你洗衣服,别……”肖隐用满是血迹的手去捏她的脸,“别哭啊,一两滴就罢了,再多,我就心疼了。”
      木薪埋首在他身前,竟是嚎啕大哭,似要将攒了半生的泪,皆在此刻淌尽。
      “许多未尽之言,怕是来不及了。”肖隐身形逐渐透明,明朗的笑容亦转淡,“丫头,莫停,莫停啊。”

      *杯莫停
      云书拿过木薪手上的《云史》,淡笑道:“此书乃是天机,谁许你偷看。”
      “你是得道高人,可观一切往来,却无故收养一个弃婴,不奇怪么?”木薪擦去眼角泪痕,“难怪我这一世无父无母,难怪我这一世始终在雕刻同一只山水杯,原是前生作孽。”
      “如何作孽?”
      “‘一车薪草失火,岂是一杯水可救得?’我为仇恨所驱,沦入深渊,是以永失所爱,孤寂终老。”
      云书将《云史》放回架上,“你一生之所悲,‘莫停’二字。”
      木薪攥着新近刻成的山水杯,“他所谓未尽之言,云娘可知?”
      “你二人初见后,他寻到我,只为求一个‘人’的身份。他并非要娶你,只想光明正大地给你自由,”云书顿了顿,“我给他肖隐的身份、家宅、田产,条件是肖隐白昼化人,夜间为物,真身永留世间,真身若毁,则肖隐亦亡。”
      “肖隐,意为宵隐,其实算不得真正的人。已有一颗人的心,何必非要人的身?”
      木薪跪下一礼,“云娘之恩,木薪此生不忘,今日作别,万望珍重。”
      “人间风物虽好,孤身一人,总非圆满,”云书递给她一支木簪,“有人送了聘礼,应或不应……”不料木薪一把夺过木簪,转身便跑,云书不禁失笑,“莫停,莫停,还是这么急匆匆。”
      取出袖间半焦的山水杯,杯中盛满一个女子毕生的泪。云书施法,木薪此生刻的无数山水杯皆徘徊起伏,须臾融入此杯,于是杯面焦色淡去,雕刻重现。
      山前水又回,亭前木又新。云书轻轻抬手,“去罢。”

      黄昏于我,是相逢之时,亦是离别之时。
      丫头,给此亭取个名如何,倘若来日你我失散,便约定此亭相见。

      脚步声匆匆靠近莫亭,肖隐笑得大大咧咧,“丫头,私奔么?”
      木薪真切笑开,眉目是从未有过的飞扬,“人生百年,山水万里,我跟你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莫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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