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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余欢·上 ...

  •   *周旋久
      楼下说书人正讲得热闹,左不过是高祖御驾亲征,将军直捣贼营的陈年故事,再捎带着帝后的几段风月。楼上少女公子相对而坐,小酌弈棋。
      忽有一红衣女子闯入,披发赤足,眉间点砂。楼中宾客却恍如未觉,仍击节叫好,推杯换盏。红衣女子抬手一挥,楼中人便如尘埃般散去,只余楼上二人,执子如常。
      红衣女子凌空而上,堪堪落在栏杆处,裙裾无风而扬,妖媚面容上一抹冷峻笑意,“好拙劣的障眼法。”
      白衣少女放下棋子,“雁回楼的障眼法,只障薄情庸碌之徒。”
      红衣女子俯身轻语:“你就是楼主云书?果然可观一切往来么?”
      “世人流言,不可尽信。”云书不置可否。
      红衣女子指向已空的大堂,“高祖亲征,将军破贼,那说书人虽为幻象,却是你刻意为之,你早知我会来。”
      始终沉默的公子蓦地抬首,“姑娘所来,是为孟将军?”
      红衣女子神情微动,抿唇答道:“正是。”
      “子川兄与孟将军交好,且让他带姑娘去书阁,姑娘所求之事,自当明了。”

      *一相逢
      未到家门,已见爹娘遥遥在望,余山海忙挥鞭催马,须臾便到宅邸阶前,小厮平贵喜笑颜开地上前牵马,“恭喜将军,凯旋归来。”
      他挽裾而跪,“爹,娘,孩儿回来了。”
      娘悄悄抹着眼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爹扶起他,朗笑道:“区区西域蛮夷,怎伤得我儿分毫?为国征战,建功立业,我儿有出息。”
      娘回身进门,“这一身的伤,老爷也不心疼。”
      爹携他入府,笑说:“你娘还是这么妇人之心。对了,收拾一下,随我们去颜府一趟。”
      “颜府?”他脚步一停,“作甚?”
      “你又凯旋班师,陛下大喜,封你为定西将军,另赐府邸居住。”娘又是欢喜又是感伤,“到年纪了,也该有个夫人替你操持管家。老爷和颜府说定了,今日就带你去,五个女儿,总有中意的。”
      他沉默一瞬,缓缓颔首:“但凭爹娘做主。”

      披锦衣玉袍,乘宝马雕车,一路招摇来到颜府,入正厅,饮香茗,叙闲话,一套礼数做足,方千呼万唤请出各位千金小姐,偏又以屏风相隔,影影绰绰。满堂娇声软语,环佩香风,他却只觉不耐,一双眼漫无目的地逡巡,始终没个落处。
      颜老爷察言观色,笑道:“余世兄,定是咱们两个老东西在这里碍眼了,不如去书房一谈,让孩子们放开些。”
      长辈走后,他也暗松口气,借故溜出厅堂,顿觉周身畅快,神清气爽。伺候的平贵紧紧随着他,打趣说:“少爷眼光忒高,颜府的女儿,那早就芳名在外,多少人踏破了门槛都求不得呢。”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他无奈摇首,“我心在沙场,无意闺阁,不过是奉父母之命,勉强为之罢了。”
      信步而走,忽见一丫鬟在廊下哭叫:“小姐快下来罢,老爷知道要打死奴婢的。”
      他与平贵皆随着丫鬟的目光抬头,只见一桃衣少女蹲在屋顶彩瓦间,不知在做什么,头也不抬,“他敢打你,我就打他。”
      他闻言忍俊不禁,一个纵身上了屋顶,“你也是颜丞相的千金?”
      她抬头盯着他,出了好一会儿的神,眼里似有无数流转光阴,半晌才道:“对。”
      他忽然想起,“方才在前厅,只见四女,原是少了你。”
      她懒懒地瞟他,“四个姐姐还不够你挑?非要合府都迎着将军?”
      他笑而不答,“你在做什么?”
      “丫头说看见瓦片间开了花,我好奇,上来瞧瞧。”说罢一指身前的白色小花,“将军,你挡光了。”
      他起身,“相比你的姐姐,我更中意你。”
      她有片刻的怔愣,旋即又恢复冷淡:“我永远不会中意你。”
      “来日方长,姑娘何必妄言‘永远’?”
      “你看来的永远,于我不过一个结局。”利落漂亮的旋身,她已稳稳落在地下,掸了掸裙上浮灰,施施然去了。
      他前往书房,禀明颜老爷:“世伯,晚生心意已明,愿迎世伯幼女为正室。”
      “幼女?”颜老爷品茶的动作一顿,“纾儿?”
      颜纾。他默念。颜老爷呵呵而笑,“余世兄,不瞒你说,我这第五女,是最教我头疼的,虽自小针线女工,琴棋书画,却不知何处学来些三脚猫功夫,只会上房揭瓦地胡闹,我每每担心她找不到人家,谁知竟入了令郎的眼。”
      他一哂,今日颜纾行径,确是上房揭瓦。爹喝一口茶,皱着眉问:“山海,你可想好了?”
      他长跪行礼,肃容答道:“此生不换。”

      *共烛光
      新府落成,新妇于归。定西将军乃国之功臣,圣眷风光一时无两,所娶娇妻又为丞相爱女,婚礼自是奢侈铺张,满城红妆,观者如堵。
      洞房花烛夜,他掀起她的盖头,“你叫颜纾?纾为解忧之意,你却少有笑颜。”
      “为何娶我?”
      他欺身靠近,她也未躲,“一生当与有趣之人共度,比起端庄大方,我更喜欢上房揭瓦的脾气。”
      “将军果然是将军。”
      他望向窗外,一轮明月又满。“你知道什么是将军?”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她脸上终于浮出笑,“月下围篝火而坐,狂歌笑谈,破晓率千骑而出,直捣贼营,黄昏攻克而入帐,晚炊未熟。”
      他诧异,“谈到沙场征战,你却有如此笑意。”
      “将军的佩剑,都为绝世名器,夫君也有么?”
      他被她轻巧的“夫君”唤得如沐春风,“也曾访求名剑,皆不中意。”
      她沉吟,目光流淌如月光,透出亘古的苍凉之色。
      待晓洞房停红烛,新妇却不拜舅姑,他一笑,“由她去。”
      她不事针线不管家,爹娘碍于丞相颜面隐而未发,他仍一笑,“由她去。”
      他自认心不在此,她亦如是。别家夫妻貌合神离,他们是貌离神也离,所幸一载后她为他诞下一女,暂平了悠悠众口。
      她躺在榻上,目色迷离地望着他,似喜似悲,“你从前一直想要个女儿。”
      他不记得自己何时说过,虽然确实如此。看着她苍白面容,他俯身抱起女儿,没有反驳,“孩子取何名才好?”
      她在榻边慢慢写下一个“欢”字,笑容恍惚,“早已定下了,不是吗。”
      他又是不解,“何时定下的?”
      她笑意一僵,轻轻闭眸,再睁开时已神色如常,恹恹地道:“我失血过多,疯了。”
      他又是好笑又是不安,出门唤来平贵,细说如此,“你说,她是真疯?是假疯?”
      平贵眼珠一转,“哪有好端端说疯就疯的人,依奴才看,那是少夫人的下意识呢。”
      “下意识?”
      “少爷,奴才混嘴说的,您可别恼。”平贵凑近,“怕是少夫人从前喜欢过什么人,神志不清将您认成了那人。”
      他皱眉,“无凭无据,胡说八道些什么。”
      “奴才在颜府隐约听到些风声,说少夫人自懂事起,便十分关心战事,又偷学了许多功夫,总不是要披挂上战场罢?”平贵说完,谨慎地退了一段距离,“曹将军与少夫人,本是青梅竹马,两家差点定亲……”
      所以她说永远不会中意他,所以她谈及沙场时方有笑意,他心头无名火起,抬脚便踹:“滚!”
      平贵早已料到,跃开几步,一溜烟跑了。

      他于庭前练剑,她便在一旁凝神细瞧,神色一如既往地惆怅,像是看他,又像是透过他看见从前的什么人。他本不解,而今却只觉芒刺在背。一套剑招习完,她如常上前,欲指点几句,他却剑刃一转便朝她而来,她身姿一斜,轻巧闪过,他乘势逼上,而她步履轻盈,意态闲闲,数十招过去,仍好整以暇,俏生生立着,望向他的眸色些许嘲弄。
      他大笑,“堂堂丞相千金,却偷学了这样的功夫!”
      她诧异,“谁同你说我是偷学?”
      “那你一身功夫,从何处得来?”
      她转身,“何须向你解释。”
      “颜纾!”他怒,“你心里,不曾有我半点位置?”
      她顿足,回首而笑,笑容孤俏,“颜府五个女儿,将军无可选择,不得已择一有趣者迎娶,心里又可有纾儿?”见他不答,她反释然,“你我二人,从头至尾,为命所弄。”
      “少爷,少爷,”平贵仓皇跑来,他横剑扬眉,“下去!”
      平贵跪倒在地,“八百里加急,蛮夷又反了!”

      *孤城闭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牵衣顿足拦道哭。
      黄昏残照,城门渐闭。都城楼上人头攒动,是白发老人,是布衣妇人,是总角孩童。回望间,有地老天荒的悲壮。
      副将曹牧也策马向前,“将军,还等吗?”
      他垂眸,自嘲一笑,“不等了,出发。”
      曹牧也面有忧色,“西域连年进犯,他们耗得起,我们却耗不起。”
      “他们找我们容易,我们找他们却难,一入草原大漠,便如滴水入海。”他神情严肃,“出征前,陛下已下了圣谕,踏平西域。”
      “连根拔起?”曹牧也一惊,“西域诸国联合来犯,本已敌众我寡,陛下所言,谈何容易?”
      他淡淡说:“玉石俱焚。”
      曹牧也一愣,望向腰间别的一枚平安结,眼底满是苦涩,“我本贪生怕死,奈何奈何。”
      “有牵挂,便贪生,此为常情。蛮夷犯境,鱼肉百姓,男儿殒身不恤,此为大义。”他默默握紧缰绳,“此去,但求尸骨可还乡。”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千帐灯次第熄灭,他却夜不能寐,披衣步沙丘,茫茫东望,山水千重。身后传来脚步,朦胧月色下依稀是名士卒,他沉声道:“明日便上战场,还不速速回去!”
      士卒却三两下脱了战袍,一把摘下头盔。衣衫青丝无风自舞,赫然是女子身形,“这话,正该对你说。”
      他由惊转怒,“你来做什么!”
      她波澜不惊坐在沙丘上,“以我的身手,总不会死在你前头。”
      他颓然一笑,坐在她身侧,倾身抱住她,“纾儿,此番出征,恐不能再衣锦还乡了。”
      她点头,神情没有一丝起伏,“我知道。”
      他面色一僵,“为什么来?”
      “何须向你解释。”
      他缓缓松开她,起身点头而笑,“好,好。你便这样同你夫君说话,颜纾,你待我无情,连起码的妇德都没有。”
      “妇德?”她索性躺卧在沙丘上,“若你有命回去,不妨休了我。”
      他冷哼一声,“只怕你求之不得。”转身回营,脚步踩在沙丘之上,深一脚浅一脚,似是醉汉踉跄。而她只淡淡瞧着穹宇孤月,漠漠沙丘银白连片,独她一袭红衣,渺渺望去,如眉间一粒血色朱砂。
      首战便异常艰辛,天明点兵,黄昏方归,兵甲悢悢中带着冲天血气,阵亡士卒的尸首被陆续抬回,营中诸人皆疲惫不堪。曹牧也经过将军帐前,见守帐的士卒分外眼熟,多看两眼后惊呼出声:“颜……余夫人?”
      她望着营中空地堆满的尸首,“死了多少?”
      “还未点清。”曹牧也叹道:“余将军深谙兵法,又久经沙场,此战能以少胜多已是不易。”
      颜纾侧头打量曹牧也片刻,“你伤得不轻。”
      “都是皮外伤。”曹牧也不甚在意,“不知余将军如何,我看他今晨出征,脸色不太好。”
      “他戎马数年,有些入骨旧伤,天冷便觉疼痛,脸色自然不好。”她眉间微蹙,拢了拢身上战甲。
      曹牧也被她的动作吸引,“教我说,你这戎装模样,远胜从前绫罗。”顿了顿,惆怅道:“昔年随家父入颜府,初见你时,便是在后园舞剑,小小女童,剑法却那般出神入化,若说无高人指点,我定不信。”
      “当日你心血来潮,拜我为师,便誓曰永不过问此事。”
      “虽是心血来潮,然随你学剑的那几年,远胜后来无数名家传授。”曹牧也含笑摇头,“只恨你是女儿身,虽想再学,却也不能了。”
      “我平生最厌此类朽儒言论。”她拔剑相指,扬眉而笑,“若想学,便来领教。”
      曹牧也眸色一亮,转瞬长剑出鞘,“余夫人,指教。”
      此时营中或生火做饭,或配药包扎,人人皆忙,暂无人注意将军帐后一场打斗,是以他听得铁器相击之音,转过看时,她与曹牧也来往正酣,剑芒破处如花,身法飘逸如风,蜻蜓点水的姿态,招招取命的招式,透出一种森寒的美感。再看之下,却见曹牧也攻守之间,是与她如出一辙的动作,仿佛是她的影。
      长剑如练,堪堪抵在曹牧也胸口,她大笑:“五十招,朝中武将第一人,名不虚传。”
      曹牧也收剑一礼,“多年不见,余夫人剑法又精进了。”
      他冷笑,自帐下阴影中走出,“余夫人?当年若无我‘横刀夺爱’,只怕如今是曹夫人罢!”
      曹牧也见他误会,忙道:“将军,我与令正……”
      他喝断曹牧也,“退下!”
      曹牧也担忧地朝她一望,她淡笑,“由他去。”
      由他去……好一个由他去!他的声音听不出是悲怆是嘲弄,“颜纾,颜纾,你展颜却为旁人。”佝偻着身子,猛地吐出一口血,他笑得冰冷,“我战死沙场,是否正遂了你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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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余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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