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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歌尽·上 ...

  •   *送君去
      居庸关外,风狂雪寒。
      下人打起帘子,刹那间冷意更是沁骨。她搓了搓早已冻僵的双手,提起单薄的衣裙下轿,接过一旁递来的烈酒,面向关内长跪,“靖宁拜别,遥祝父皇母后康健,大汉江山永固。”
      言罢,她饮尽碗中烈酒,苍白的面容泛出微微桃花色。身后的礼官垂目道:“公主,此处已非王土,臣等只能送到此处,前方自有柔然使臣迎候。”
      风雪中只剩下一个公主,数十个车夫,无数奇珍异宝。她冷得发抖,不知瑟缩了多久,惨淡的仪仗再次停下,传来几句听不懂的柔然话,然后帘子被掀起,使臣倨傲地立在外头,怪腔怪调地说起中原话:“柔然的女子不坐车,请汉朝的公主上马。”
      肆虐的风雪有些迷眼,她朝外看去,不远处的高坡上狼旗烈烈飞扬,旗下十几个人清一色披发左衽,兽骨为饰,兽皮为衣,一派凶狠凌厉。为首的分外魁梧,岿然如山,一双鹰目直直盯着她,她无声轻叹,“我不会骑马。”
      使臣仍保持着迎请的姿势。
      她下轿,一脚踏入深雪,拖着冻僵的身躯艰难跋涉。仿佛有谁不忍地唤她:“靖宁公主。”
      北疆的大雪如刀,她在脸上抹了一把,低头迈步。她不过是皇帝选中的义女,唯一的用处就是和亲,这所谓的公主,可笑得很。
      女孩娇小的身子在风雪中摇摇欲坠,如一簇微弱的火花。
      狼皮大氅犹带着体温,猝不及防间已披在她的身上,她尚未有所反应,便被打横抱起,高大健壮的男子正低头审视她,她亦静静看他,看着柔然的狼主,靖宁的夫君。
      高颧骨,深眼窝,佩大刀不佩长剑,系胡子不系头发,粗犷的形容简直与她想象的一般无二。
      狼主的中原话颇为生硬,他说:“靖宁?”
      她摇头,“靖宁是我的封号,不是我的名字。”
      使臣将她的话翻译给狼主听,狼主回了使臣一句柔然话。
      “狼主问,你的中原名字是什么。”
      “歌。唱歌的歌。”
      她想起宫中悠长而寂寞的岁月,自她记事起,便是雕梁画栋、锦衣玉食,可她不知自己是谁,更不知父母是谁,懂事以后,她私下多方打听,皇帝最为亲信的穆将军向她透露,她本是一位大臣家的女儿,名字是“歌”。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穆将军如是说。
      她却想起这首诗的下句,“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
      使臣在风雪中亦步亦趋地跟着,充当二人的翻译。狼主点头,用柔然话唤她的名字:“阿伊。”
      她问:“狼主的名字是什么?”
      “乌努哈达。”
      使臣解释:“‘乌努’是姓氏,意思是背负。‘哈达’的意思是山峰。”
      她觉得有些好笑,虽说在得知自己远嫁柔然之时,便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却想不到竟是连交流也这样困难。她靠紧男人宽阔结实的胸膛,勾住他的脖子轻轻一吻,“夫君,阿伊把自己交给你了。”
      狼主不曾见过汉家姑娘半推半就的模样,对她的小动作感到十分新奇,扭头去看使臣,使臣只好厚着老脸,代为转达少女的心声。
      狼主听懂了。
      锐利的鹰目看不出什么情绪,却直接将怀中的少女高高举起,朝高坡上的族人打了个呼哨,族人纷纷以呼哨回应,举起双手喊了些什么,大约是祝颂之词。
      骤然脱离温暖的怀抱,她冷得连打了几个喷嚏,拼命拽着狼主的手,想往他怀里缩。
      高坡上的柔然人哈哈大笑。

      *影零乱
      北疆连年大寒,牛羊冻伤无数,因此北疆各族纷纷南下,大肆劫掠汉家城池。而木氏王朝内部动乱,早已自顾不暇,根本无力抵御北方铁骑,只有委曲求全地和亲。
      当然,木氏王朝的衰弱不是唯一的缘由。
      北疆各族杂居,柔然、鲜卑、回鹘、乌桓等部族相持数年,此消彼长,逐渐形成一种平衡,对木氏王朝构不成太大的威胁。直到十年前——乌努哈达继任柔然狼主的第五年,柔然铁骑异军突起,短短几年便收服各部,统一北疆,终于成为木氏王朝的心腹大患。
      柔然的大帐前,早已备好一场幕天席地的婚宴,眼前仍是风雪弥漫,她只有暗暗苦笑。乌努哈达领着她向几个穿着异族服饰的男女寒暄,她既不认识,也听不懂,索性一律点头微笑,直到一位妇人用标准的中原口音同她问好:“靖宁公主。”
      妇人的容貌相对扁平,异于五官立体的北疆人,她恍惚想起,十几年前,有一位平远公主远嫁鲜卑,“平远公主?”
      平远公主对她一笑,彼此的眼底是心照不宣。
      木氏王朝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为了避免公主远嫁,皇帝会在信任的大臣家中挑选女婴,甫一出生便被抱走,无名无姓地养在深宫,直到出嫁。
      在陌生的北疆听到熟悉的乡音,她心中激动,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平远公主指着正中的祭台,简明扼要地说:“一会儿,割手的时候,不能哭,也不能叫。”
      “叫了会怎样?”
      “对神明不敬。”
      “鲜卑的婚礼也是这样的吗?”
      “北疆野蛮之地,大同小异。”
      她观察平远公主凄凉的神色,想来是有段不太愉快的往事。乌努哈达与各部族首领寒暄完,转身盯着她,她点头,跟着他朝祭台走。
      大祭司乌拉乌拉说了许久,她照例一个字也没听懂,老老实实和乌努哈达跪在祭台上,只觉得自己又要被冻僵了。半晌,大祭司递给乌努哈达一把匕首,手里捧着一个绘有图腾的土碗,乌努哈达在掌心划了一道,向碗中放血。
      随后,他将匕首递给她,她看着自己还算白嫩的掌心,惋惜了刹那,匕首重重划下。她自小娇贵,从未受过伤,这一下着实是疼,她死死咬着牙,感觉自己冷汗都下来了。
      大祭司高举土碗,又进行了一番演讲,最后以手蘸血,在他和她的脸上绘制形状。她看不见自己的脸,但余光瞧见平远公主的神情,大概十分不妙。
      乌努哈达携她起身,将两人交握的手高高举起,喊了一句什么,柔然人也随他喊起来,奴隶在各个桌案上摆好酒肉,他挥手示意,众人迫不及待地落座,掏出腰刀开始大快朵颐。
      乌努哈达向鲜卑首领喊了一句,首领大笑点头,带着平远公主坐到离她最近的位置。她悄声问平远公主:“他对你丈夫说什么?”
      “他说,‘我的阏氏喜欢你的王妃,请坐过来吧’。”
      “那之前在祭台上喊的那句呢?”
      “天神赐福。”
      她有些崇拜,“你是怎么学的柔然话?”
      “找一个汉人奴隶,并不难。”
      “皇权之下,万民为奴。”她冷得再次搓了搓手,“我觉得我也是奴隶,不然汉家皇帝为什么非挑这种冰天雪地的日子和亲。”
      “汉家皇帝?”平远公主皱眉,“你到底是哪边的?”
      她接过乌努哈达递来的酒囊,狠狠灌了几口,呛得直咳,但身子总算有些热起来,“从前,我不属于木氏,此后,我属于柔然。”
      平远公主愣了,“你……”
      她扯下一块羊肉撕咬,“哪怕我做小伏低,委曲求全,只要能讨好狼主,能在柔然活下去,我在所不惜。”
      平远公主简直不想理她了。
      她扭头去看乌努哈达,乌努哈达见她吃相狼狈,嘴边蹭上许多油,一双大手便要朝她脸上抹,她连忙抓住他的手,指指自己脸上的血纹,示意不想弄花。
      毕竟,第一次入乡随俗,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乌努哈达放下手,递给她一把小刀,她会意,学着他的样子切割盘中的羊肉,平远公主忧郁地看了看她,又忧郁地看了看面前的酒肉,幽幽叹息。
      她吃到一半,忽觉不对,“不是说,北疆连年大寒,牛羊冻死无数么?怎么婚宴如此丰盛?”
      平远公主再叹一口气,“北疆人就是这样,只管今日吃饱。”
      她闻言,不由多吃了几口,借着酒意,以刀击盘,轻轻唱起中原的《善哉行》:“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忧,弹筝酒歌。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她有天生的歌喉,又经过宫中乐师的精心调教,是以她唱歌的时候,周围喧哗的人群忽然安静下来,渐渐地,连场中的舞者都停下,所有人都默默听她唱,唱一首欢快又悲伤的祝酒歌。
      乌努哈达招来使臣,低声询问,使臣亦低声地翻译。
      乌努哈达大约很喜欢这首歌,待她唱完,十分赞许地唤她的名字:“阿伊。”
      柔然人也此起彼伏地叫着“阿伊”,有的前来敬酒,满面热切地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小孩子们跑来拽她的裙子,要她再唱,其中一个孩子抠着她裙边的珍珠,瞪大眼睛瞧得入神,她索性将珍珠扯下,其他孩子见了,纷纷伸手讨要,她哭笑不得,拿起盘中的小刀,将嫁衣上的珍珠拆了个干净。
      平远公主摇了摇头,“好好一件衣裳,可惜了。”
      她哈哈大笑,“他们用小油手拽着我的时候,就知道这身没救了,既然如此,不如毁个干净!”
      族人邀请她和乌努哈达跳舞,乌努哈达摆手以示拒绝,她看了看温暖的火堆,看了看舞者红润的脸色,欣然加入。族人挽起她的手,带着她在火堆旁踏歌,平远公主苦笑着看她,趁她凑近时,偷偷掏出怀中的镜子。
      镜中的姑娘,被风雪吹乱了头发,满脸是血,满嘴是油,穿着已经破烂的红衣,醉醺醺地跟着一群异族人唱跳。她看着镜中人大笑,镜中人亦看着她大笑。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这样狼狈,第一次这样疯魔,却也是第一次这样快意。

      她一定是喝醉了。
      倘若她没醉,怎么有胆子扯着乌努哈达陪自己跳舞,倘若她没醉,怎么会一边喊冷一边伸手去够他的大氅。她醉眼迷蒙地醒来,帐中正生着火,但也难以抵御夜间的极寒,她不由朝男人的怀中缩了缩。
      嗯?
      她困惑地抬头,乌努哈达正抱着她坐在榻边,一只手摩挲着腰间的刀,见她醒来,问了一句什么,她听不懂,自顾自踢掉被雪水浸湿的鞋子,把破烂的嫁衣一丢,瑟缩着滚进被子。
      没想到被窝远不及怀抱温暖,她拍拍床榻,示意乌努哈达躺下,乌努哈达一双鹰目锐利而冷静,纹丝不动。
      她从床上探出半个身子,把他的鞋子扯掉,再次拍了拍床榻,“熄灯!睡觉!”
      男人仍没有动静。
      她费力地思考,终于想起今夜似乎是新婚之夜,宫里老嬷嬷的脸在她面前拼命打转,她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裹着被子勉力坐起,伸出小手勾住男人的脖子,在他颈畔轻轻吹一口,再轻轻亲一口。
      男人的喘息声变得不均匀起来。
      嬷嬷常说,征服柔然的狼主,切忌硬碰硬,一定要以柔克刚。
      她深以为然,张口咬住男人的耳垂。
      乌努哈达低吼一声,捏住她的双肩将她扳开,一双清明的眸子已有些迷乱。她搜肠刮肚,喊着她唯一学会的柔然话:“乌努哈达!”
      乌努哈达把她揉进怀中,他的力气极大,她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感觉自己下一秒就会窒息,遂挣扎着推开他,乌努哈达顺势倒在床榻上,意乱情迷地盯着她。
      她愣了一瞬,咕哝道:“这是哪一出?任君采撷吗?”
      她盘腿坐在床上思考,“好像和嬷嬷教的不一样?”
      她甩了甩脑袋,整个人趴在他身上,严肃地盯着他问:“你为什么三十岁才娶妻啊,不会有什么隐情吧?”
      “皇帝也是,不仅把我嫁这么远,还嫁给一个胡子拉碴的大叔。”她捻捻他的胡子,又摸摸他的头发,一副很不满意的样子,“我跟你讲,我本来喜欢那种风流才子俏书生的,你嘛,男人气太重,一看就不会疼婆娘。”
      她认命地叹气,在他颈边蹭了蹭,“算了,我嫁鸡随鸡,嫁狼随狼罢。”
      乌努哈达忽然翻身,将她压在床下,他的声音都变了,沙哑得厉害,“阿伊。”
      她盯着他,暗想,他的眼睛真好看啊。无论什么时候,总有两点不灭的光,像北疆的星星。
      她拔下头上的发簪,簪中设有机关,只要轻扣簪尾的珠花,便有一支剧毒的针。她依稀记得谁说过,要么杀了狼主,要么杀了自己。
      “咣当”一声,精致的发簪被随意地丢在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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