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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永定·下 ...

  •   *始展眉
      余欢御剑气而行,几个时辰后翩然降至一处山腰,“这便到了,此山名为悲岁山,‘悲风徘徊入襟,岁华冉冉方除,我思缠绵未纾,感时悼逝凄如。’”
      路上已听余欢讲过爹娘往事,穆世安点头感叹:“余将军实是情深之人。”
      余欢领路前行,“世安,如果你爹娘并未因你跪了三天而心软,你打算怎么办?”
      “两年间,我遣人寻访雁回楼,传闻楼主云书不在六界,可观一切往来,成全天下姻缘,倘若……”
      “云书姐姐!”
      “没大没小,谁是你姐姐。”屋前一方石桌,石桌前立着一白衣女子,正俯身拾棋,抬头招呼穆世安:“你来了。”
      “你生于高祖长安元年,我生于今上至宁五年,不过差了四十年,怎么不能叫姐姐?”
      云书见穆世安脸色颇为难看,笑道:“余欢,有人被你惹恼了。”
      余欢不解地看向穆世安,穆世安瞧她神情甚是无辜,只得将两年寻访雁回楼之艰辛,违背爹娘族人之艰辛按下不提,无奈揉了揉她的脑袋,“没事。”
      颜纾自屋中走出,捧着的案中叠着七八道菜肴,却各自悬空。靠近石桌后,各色菜肴陆续平稳落于桌上,场景很是妖异。余欢扑上前,“娘,今日为何这么丰盛?”
      “有客远来,自当相迎。”
      屋旁竹林窸窣,余山海提剑归来,声音朗朗,“欢儿带了客人?”
      穆世安长身一礼,“晚生穆世安,见过余将军,余夫人。”
      “穆世安。”余山海打量了他片刻,笑道:“至宁六年,我拜访和亲王,正见你在堂下读书,一晃眼,已是这般少年了。”
      “爹娘好像都知道世安要来?”余欢转了转眼睛,目光落在云书身上,“肯定是云书姐姐泄露了天机!”
      云书笑道:“我不过让你娘多备两道菜,如何泄露了天机?”
      “将军避世已久,晚生斗胆叨扰,是为明媒正娶将军之爱女,恳请将军与夫人出面。”
      余山海皱眉,“出面事小,只是你二人终归殊途,未知可有善果。”
      余欢不解,“爹娘不也是殊途?”
      “与你二人不同。”云书抱棋而笑,“你爹是战神,他日将执赤霄之剑,列天将仙班,不再受人世轮回之苦。”
      颜纾看向云书,“云娘以为,他二人如何?”
      余欢一脸期盼地望向云书,云书只淡淡而笑,“凡登帝位,上者,功德圆满,飞升为仙;中者,资质稍缺,重入轮回;下者,贻害苍生,贬三恶道。”
      余山海沉吟半晌,“依云娘之见,当今天子,可堪为上?”
      “自然。”云书颔首,转而又笑,“但他于人世尚有执念未了,须再受一番轮回。”

      *双栖蝶
      至宁二十一年立春,太子穆世安迎娶定西将军余山海之女余欢,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举国同庆。
      至宁二十一年清明,帝崩,太子入宫主持丧仪,拟定谥号曰文,随葬器物唯有一瓷,并依其遗愿,于陵前遍植白梨,举国同哀。
      新帝登基,立太子妃余氏为后,改年号为永定,是为永定元年。
      穆世安悄然屏退了下人,走入坤宁宫。余欢正斜坐在井沿读书,他仔细瞧去,竟是本朝的史册,遂走近同观,“看什么呢?”
      “高祖穆清寰皇后木氏,于大婚当夜自尽,文帝穆平洲皇后孟氏,行刺未遂,畏罪自尽。”余欢若有所思,“这些女子沉浮苦辛的一生,不过是冰冷的几行字,那些曾经隐秘的心事,也沦为街头巷尾的闲谈。”
      穆世安淡笑,翻到史册最后一页,取笔写道:“穆世安皇后余氏,与帝同居乾清宫,起卧相伴,朝夕与共,如寻常夫妻,帝甚爱之,终生不置后宫。”
      余欢夺过书,“这本我不还了,让你那些史官重新写一本。”
      “重点错了,”穆世安敲着她的脑袋,“小余,收拾一下,搬家了。”
      于是余欢堂而皇之搬进了乾清宫。
      穆世安晚间批阅奏折,余欢闲来无事,也拿了几本翻看,边看边踱步,如看戏本说书。
      “幽州税收有这么多?我记得去年大雪,当地牛羊冻死了不少。”
      “织造办当然设在江南最好,那里的绣娘都是天下最巧的。”
      “我早就瞧着那个河堤年久失修,果然决堤了,唉。”
      穆世安索性递给她一支朱批笔,余欢接过,与他相对而坐,提笔就写。“陛下,您的皇后熟知各地风土人情,比你更深谙民生,请问您有什么感想吗?”
      穆世安头也不抬,“甚好,多一个人帮我批折子。”
      余欢对着小山般的折子很是不满,“你明天挑个聪明点的,把这些筛选筛选,什么小事都来上奏。”
      “皇后便很聪明,何须假手旁人?”
      皇后朱批的奏折传开,天下轰动。第二日早朝时群臣哗然,气势汹汹义愤填膺沸反盈天挤满了朝堂,十足十要找皇帝理论的架势,穆世安一摆手,“若认为皇后批得不好,诸位爱卿可提出异议,若认为皇后不好,诸位爱卿便不再是孤的爱卿了。”
      “臣等不敢妄议皇后,只担心牝鸡司晨,祸乱朝纲,请陛下明鉴。”
      “若政令合理,有益民生,牝鸡司晨又何妨?”穆世安大笑,“只怕乱的不是朝纲,是诸位爱卿的心。”
      底下众臣忙道“不敢”,又谨慎道:“陛下之家事,实为国事,还请陛下……”
      “住口!”穆世安拍案大怒,“从未见过如此八卦还冠冕堂皇之人!”
      朝堂角落传来“噗嗤”一声笑。
      穆世安神色重又缓和,“但,诸位爱卿所言,不无道理。为防皇后祸国,孤决定让她远离庙堂,”目光堪堪落在方才发笑的年轻官员身上,“与李不换一起,前去治理黄河水患。”

      “让我去治理黄河?”
      “怎么,”穆世安挑眉而笑,“难道昨晚侃侃许久,竟是纸上谈兵不成?”
      “少来这套。”余欢不买账,“你不过是要寻个由头,将那些守旧古板的官员赶出朝堂,好提拔李不换这样胆大有为的小官。”
      “李不换虽有才,却少历练,此番前去,还须你时时提点教导。”
      “和青年才俊同行,甚得我心。”余欢抚掌感叹,“陛下就不怕皇后一去不回,与情人亡命天涯?”
      穆世安望着案前插瓶中的天涯木,坦然而笑,“不怕。”
      翌日破晓,余欢与李不换策马离京,随行不过十几人。李不换伴在余欢身侧,终于忍不住问道:“皇后,臣有一事斗胆请教。”
      “你说。”
      “朝堂不乏有资历的官员,皆可平定黄河水患。陛下为何行此荒唐之举,让皇后抛头露面?”
      余欢莞尔,“文帝曾言,‘天下先打,再治,而后安’,太祖与高祖打天下,昭帝与文帝治天下,陛下自然要安天下,天下何以安?民心所向而已——陛下是要本宫替他收民心。”
      李不换更是不解,“皇后收民心?臣愚钝,私以为陛下此举甚是荒唐,若水患未平,皇后岂非成为众矢之的,祸国妖后?”
      余欢朝他一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陛下知我,亦信我。”

      *倾城色
      皇后治河,却只带了十几个无甚资历的小官随行,早已惹得朝野议论纷纷,灾民更是惶惶难安,谁料不见浩浩荡荡的仪仗,只见一淡妆素衣的少女。待到太守参拜,方知那十六岁的少女便是当今皇后。
      皇后在开仓赈灾的同时,令前来讨粮之人参与修筑堤坝、疏通河道,此举既避免有人冒充灾民贪粮顶替,又为治水工程添了大量劳力。更让百姓震惊敬服的是,皇后亲自巡视河道,改进治河措施,并着布衣草鞋,照料患病受伤者,与乡野妇人一起补衣做饭。
      李不换忙中偷闲,冷眼旁观那个在烈日暑气中奔走的少女,布衣草鞋已满是泥污,却掩不住一身的光华。不过几日,方圆十里的百姓就从最初的唯唯诺诺,变成如今的闲话家常,无论何等小事,她都微笑聆听,时不时用些娇俏言语插科打诨,亦尽力为乡邻排忧解难。
      “想什么呢。”余欢已走至他面前,“新村落即将动土,可设计好了?”
      “好了,请皇后过目。”李不换将草图递给她,笑道:“臣在想,这天下,果然该是陛下与皇后的。”
      “错了,”余欢望向不远处聚集休憩的灾民,“何谓天下?天之下,是为众生。”
      修复堤坝,改良河道,重建村镇,三月时光匆匆而过,皇后动身回宫时,已是初秋天气。满城百姓皆在路旁含泪相送,马上的少女仍如来时一般淡妆素衣,却已有母仪天下的容色和气度。她是温柔细致的邻家姑娘,补衣做饭,言笑晏晏;她是雷厉风行的沙场将军,指点江山,心思过人;她是冷眼横眉的铁面判官,严惩贪吏,怒罢太守。
      她是天下的皇后,是他们的皇后。
      回京途中,百姓皆闻风而出,有冤者拜于路前,含怨者泣于道旁,余欢见此必停,一路解冤平怨而回,未至京师,已名满天下。
      宫城逶迤高耸,红墙之上,早有一人遥遥相迎,秋风猎猎吹起赤金色的龙袍,昭示着他的威严和王权。余欢纵马飞掠,登上百余石阶,朝他怀中扑去,“离别数月,没看上别的女子吧?”
      “……”穆世安抱起她,“孤很忙,没空。”
      “忙什么?”
      “想你。”
      “下次什么时候出去?”
      “往后只许你同我一道出行。”穆世安皱眉,“世人皆说皇后容色倾国,孤颇有些醋意。”
      “听闻近来官员多有上折,恳请陛下充实后宫,臣妾亦颇有些醋意。”
      “等着,孤早晚收拾他们。”

      永定十五年,多位官员联名上书,再次提请选秀之事。朝堂之上据理力争,面红耳赤,直言皇后无子,穆世安忍无可忍,怒而拂袖起身,却猛地吐出一口血,脸色青白栽倒在地,左右顿时大乱,慌张将其抬回乾清宫。余欢见状大怒,便要拿犯事官员问罪,众人上前劝阻,却被统统赶出殿外。
      余欢守在穆世安榻边,拿起帕子为他擦去血迹,自言自语道:“这下太医该查不出是鸡血了罢?”
      穆世安躺着未动,“太医快来了,给孤变个脉象。”
      余欢趴在床头笑吟吟地问:“陛下想要什么样的脉象?”
      “一眼便看出有疾,却又查不出的脉象。”
      余欢想了半晌,伸手在他脉上施术,“放心。”
      太医院判把过脉,颤巍巍不敢言,只反复探查,冷汗层出,惹得穆世安甚是好奇,“结果如何,照实说来。”
      太医抖如筛糠,跪地磕头,“臣,臣无能,陛下脉象甚奇,竟像是,是,喜脉……”
      “……”穆世安铁青着脸,望向一旁扮作无辜的余欢,“顺便给皇后瞧瞧,看她可有病。”
      太医擦了擦额上的汗,老老实实给余欢把脉,不料却抖得更加厉害,“臣,臣无能,皇后脉象,也,也像是喜脉……”
      穆世安扶了扶额,“你先退下。”转头瞪着余欢,余欢举手发誓:“我绝没有捉弄太医。”
      穆世安翻身坐起,一把抱住她,“小余,我们有孩子了。”
      余欢推他,“快躺下,你在装病,被人瞧见就露馅了。”
      穆世安打量她一瞬,“小余,你已年过三十,容貌该变一变。”
      余欢使了个术法,添上些许细纹,脸部略显松弛黯淡,“如何?像不像?”
      穆世安沉吟半晌,“太丑了,还是变回来罢。”
      “穆世安!”

      *留不住
      “丞相瞧什么呢?笑得这样开心。”
      “史书。”李不换虽已白发满头,仍是精神焕发,“历朝历代,史书皆为无情之笔,偏这一篇,有趣得紧。”
      门客笑着应:“还不是咱那皇上和皇后。”
      李不换抚过书页,入仕五十三年,当今的皇上与皇后,是他见过的,最为荒唐的帝后,最为贤明的帝后。
      皇帝允许皇后朱批奏折已是荒唐,因闲听了宫女几句牢骚便修改宫中规章更是荒唐,朝中重礼教守旧制的官员纷纷辞去,后继者皆为奇才、怪才,言语大胆狂放,想法更是标新立异、闻所未闻。却正是这样一个荒唐朝堂,开创了如今的“永定盛世”。
      皇后余氏,不顾闺阁体统,五十三年间出宫四十次,或治水患,或救饥荒,所过之处万民臣服,亲近难舍。后来皇后索性带上二子一女同行历练,在民间如日中天的声望口碑,甚至高过皇帝。
      至于帝后情深,更是朝堂坊间皆爱的闲谈。永定十五年,官员联名上书恳请选秀,皇帝怒气攻心,病了整整一月,自此无人敢提选秀。永定四十七年,皇帝惹恼了皇后,竟被罚在乾清宫外站了一晚,次日有臣子冒死进言,陈说皇后年事已高,不宜生育,应充实后宫之语,皇帝听罢大怒曰:“孤的皇后,永远十五岁!”
      李不换忍不住笑,这对荒唐帝后,是日月之芒,是山河脊梁,天下虽广,却不过是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局。二人举案齐眉,更是天作之合,李不换实在想不出第三人可介入其中。
      外头小厮飞报:“皇上病重,急召丞相入宫!”
      年老的帝王安然躺在榻上,长子穆君山、次子穆君水、小女穆君心均陪伴在侧,李不换缓缓下跪,“陛下。”
      “君山,自此往后,丞相之言,便是孤之言。”
      穆君山点头,“儿子知道,爹放心。”
      帝后与其子怡然相处,一处生养如寻常家庭,是以上下和睦亲密,从无“父皇”“儿臣”之类敬语。李不换有些鼻酸,“臣定不辱陛下所托,日后尽心辅佐太子,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穆世安微笑颔首,“你们都出去罢,孤与皇后,单独说些话。”
      余欢含着眼泪,“我不听,以后再说。”
      “小余,”穆世安抚上她的脸,“太丑了,快变回来。”
      余欢被他气笑,“你以为我想变成老太婆的样子?”
      “记得初见那晚,你说渺渺浮生,皆任你自由来去,从无拘束,”穆世安笑意温和,“可这五十多年,无论你去到多远,总会回到我身边。”
      余欢趴在他身边,“天下再大,大不过一个穆世安。”
      “我们还有一个赌局,未分胜负。”

      天下没有永恒的王,山水常在,风月无边,闲者便是主人。百年,千年,万年,我们这些不死之身,才是天下真正的王。
      是么,不如姑娘与我再比一局?

      余欢不满,“你明知我认输,偏要我说出来。”
      穆世安双目渐渐阖起,“如此一生,才算圆满。”
      “世安,”余欢握住他的手,“无论你去哪里,都不能忘了我,赶紧默念我的名字一百遍,趁还来得及……”
      语未罢,已无人应。
      唯有床前一截天涯木,年年岁岁,朝朝暮暮。

      *山水长
      永定五十三年立春,帝崩,享年七十三岁。长子穆君山继位,议定谥号曰武,皇后余氏自请离宫,愿尽残生为先帝守灵。
      十年间,余欢又走过许多城池。
      先帝与先皇后的故事仍在王土各处流传,坊间茶楼说书之人捧的不再是戏折,而是史册,“武帝皇后余氏,与帝同居乾清宫,起卧相伴,朝夕与共,如寻常夫妻,帝甚爱之,终生不置后宫。”
      堂下众人七嘴八舌,有说当年帝后同巡时的恩爱,有说当年皇后治水时的风华,有说当年皇帝朝堂上的新政,余欢身处熙攘盛世,却恍惚地想起当年他执笔写史册的模样。
      每年清明,踏青的百姓纷纷而来,在武帝陵前放一枝春木,尚小的孩童问老人:“武帝是个什么样的皇帝?”
      白发的老人笑答:“武帝是咱们的皇帝,先皇后是咱们的皇后。”
      咱们的……
      白发老人望着角落处淡淡而笑的少女,忽觉得那张脸,像极了先皇后年轻的模样。孩童仍拽着老人的衣角,“那先皇后呢?武帝那么喜欢她,一定很漂亮吧?”
      老人回过神,眼角已有泪意,“先皇后……无论过去多少年,永远是倾国的美人啊。”
      笔走春秋,余欢仍在帝陵徘徊。
      太祖穆怀明,随葬品只有前朝末代君主丹青数卷。
      高祖穆清寰,在位十载,年号长安,后弃帝位归山水,陵下唯有其衣冠。
      昭帝穆清宇,在位二十五载,年号承明,碑铭无字。
      文帝穆平洲,在位二十一载,年号至宁,棺椁中唯有一瓷,陵前遍植白梨。
      武帝穆世安,在位五十三载,年号永定,墓下仅有本朝史书一卷。
      武帝陵前不知是谁放了一面鸣冤鼓,余欢蓦然想起二人在京兆府的初见,忍不住拿起鼓槌轻敲,却听见几步开外一个声音道:“小娘子在此击鼓,不知有何冤屈?”
      余欢猛地抬头,以她的修为竟毫无察觉,来者非仙即妖。
      眼前公子一如初见,披衣执卷淡淡而立,长目斜挑,唇角微弯,手中史册正翻到《武帝本纪》,页间夹着一截天涯木,书上横七竖八写着“余欢”二字,不多不少正是一百遍。
      余欢红着眼道:“大人,我要告武帝穆世安始乱终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永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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