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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盛夏之际,树上的知了烦躁地鸣着。

      这闷热的暑气笼罩着将军府,府里上上下下都换上了轻薄的衣衫。

      唯独唐玖,仍穿着罩衫,宁静地坐在堂上,闭目养神。

      大丫鬟伊绣煮好了茶,端到唐玖面前:“老太太,这都三伏天了,您身上还觉着凉吗?”

      唐玖一脸慈爱:“岁数大了,怕冷。可比不得年轻人了。”

      伊绣笑道:“都怪前几日您贪嘴,多吃了蜂蜜酿糯米藕,藕本是寒凉之物,不可多食。”

      唐玖叹了一句:“盛夏哪有不吃藕的,我年轻之时,吃得顶多也不碍事……终究是老骨头了,不顶用了。”

      她回过头,看了看铜镜中的面庞,皱纹满布。

      唐玖十八岁嫁入将军府,成为少将军的九夫人,她的上面,不仅有八位早她过门的夫人,还有一位说一不二的老夫人,府里的席位上,她永远坐在最下面。

      眨眼间,一个甲子过去了。她眼瞅着老夫人和八位姐姐一一故去,凭借着康健的身子骨,唐玖竟一步步地挪到了主位上。

      唐玖从未管过家,也不爱操心,随着年岁增大,她年轻时过分美艳,乃至近妖的模样,也变得越来越慈眉善目。

      如今,这将军府里,把她当老寿星老福星一般地供着。

      该心满意足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以她的出身,能在这高贵的将军府成为人人尊敬的老太太,可不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吗?

      只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她的人生,似乎一眼就望到了头。

      戏本子里演的那些,年轻小姐的悸动,小夫妻的恩爱,乃至嫉妒、误会、争吵什么的,她都不曾有过。

      再一转念,她要那些作甚,如今的一切,不正是她的族人所期盼的吗?

      唐玖眯着眼睛,回忆着过往,自己也算是顶有福气了吧。

      一阵风儿吹进屋子,传来阵阵荷叶的清香,沁人心脾。

      唐玖低吟:“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她站起身,伊绣忙上前搀扶:“老太太,这是要休息了?”

      唐玖笑道:“好孩子,陪我去看看后院的荷花。”

      她在伊绣的搀扶下,缓缓走向堂外,小丫鬟们掀起门帘,刺目的阳光直射进来。

      唐玖一下子觉着心砰砰跳个不停,眼前一黑,身体便往前一栽,绊倒在门槛上,失去了知觉。

      一众丫鬟们赶忙将唐玖扶起,但只见她双眼紧闭,头已歪向一边。

      伊绣吓得丢了魂,哭喊着:“老太太,绣儿舍不得您啊……”

      …… ……

      头好疼。

      唐玖模模糊糊地摸了摸额头,似乎肿起了一个大包。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被门槛绊倒,跌坐在地上,脑袋也撞到了门框。

      心想,果真是年岁大了,腿脚愈发不利索,竟被这走了几万次的门槛给绊倒。

      这个伊绣,怎么也不好好扶着。这下让下人们看笑话了。

      她刚想唤伊绣,这时,却听到一个陌生的嗓音:“哟,姑娘刚入门,就栽了个大跟头,可不吉利呢。”

      唐玖摔得有些迷糊,难道今日有新来的丫鬟,也恰巧摔了一跤?

      她抬起头,却发现自己的脑袋被遮了一块布,心中疑惑不已。

      唐玖活了这许多年,早就过了一不对劲便要大呼小叫的年纪。

      她低头服小的这些岁月里,已经让她形成了凡事要先观察,再吭声的习惯。

      伊绣不在身边,头上被遮了一块布,如此不寻常,难不成将军府被偷袭了?

      唐玖赶紧将刚撞到脑袋的迷糊劲儿抛去,观察着周围的景象。

      视线被布遮住,她只能低头看到脚下,这水磨的地砖崭新锃亮,不像自己住了几十年的老屋子,倒像是一间新修的屋。

      旁边有人搀扶着她,引着她走到一架宽大的木床边,那陌生的嗓音又响起:“姑娘且坐着,新郎官晚些便来。”

      说罢,唐玖听着众人似乎纷纷离开屋子,关上了门。

      她抬头将脑袋上的布掀开,只见这屋内四处都是喜庆的红布——堂内的小桌子用红布铺着,桌上的茶壶柄用红色丝带缠绕着。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手中的布——一块鲜艳的红盖头。

      唐玖心中一惊,将军府果然被偷袭了吗?他们将我这老太太绑了来,当成新娘子嫁给匪徒,岂不是对我将军府的重重的侮辱!

      成何体统!岂有此理!

      她倒要看看,那胆大包天的“新郎官”是何匪徒。

      唐玖坐在床边,沉着冷静,她已准备好,要狠狠斥责那个即将到来的匪徒。

      过了不知多久,只听一阵脚步声,随后,门被打开,一个高大瘦削的身影走了进来。

      那人径直朝唐玖走来,只看了她一眼,便淡淡说道:“你倒是心急,自己将盖头都掀起了。”

      唐玖抬眼细细端详着这人,年轻俊朗,生了一双含情目,鼻梁高挺,并有一双薄情红唇,看上去,清秀有余,男儿气概却不足。

      唐玖的心噗通噗通——此人为何与年轻时的少将军长得如此相似?

      此情此景,又为何与六十年前,她新嫁入将军府时,一模一样?

      六十年前,韩盛景二十五岁,迎娶了十八岁的唐玖,成为他的第九位夫人。

      他一直对唐玖淡淡的,谈不上厌恶,更谈不上宠爱。

      唐玖对韩盛景的感情是复杂的,她对这个将军府的主人,这个能决定她命运的这个男人,总是难免心存畏惧。

      畏惧,便带来了刻意保持距离。唐玖的心里,从未真正亲近过韩盛景,也从未好好端详过他。

      韩盛景更像是一个符号,他作为一个象征出现在唐玖的生命里——象征着她的自由、她的青春、她的爱情,统统完蛋了。

      但取而代之的是——家族的尊严地位,她的锦衣玉食,安稳日子。

      唐玖的回忆被韩盛景的声音打断:“将发髻解了罢,我今日劳累,先行休息了。”

      任唐玖是一个多么淡定的老太太,此刻听了这久远记忆里的声音,竟条件反射地站起身,走到桌前对着铜镜解发髻。

      铜镜里的,是年轻时候的唐玖,发髻华美,脸庞美艳夺目。

      唐玖摸摸自己的脸,光滑细腻,恰如凝脂,吹弹可破。

      这是梦?

      她轻轻掐了掐自己,真切的疼痛。

      这不是梦?

      她转身看向韩盛景,只见韩盛景坐在床边,并没有先行躺下,而是直直地看着自己。

      唐玖犹豫着轻吐三字:“少将军?”

      话一说出口,她立即意识到了不对。

      这银铃般的嗓音悦耳清脆,令人听之愉悦。一点儿都不似她低沉苍老的嗓音。

      韩盛景收回他直直盯着唐玖的眼神,转而侧身躺下,淡淡地说:“今日我累了,有何事明日再谈。”

      说罢,韩盛景竟伸手将床帐解下,独自睡去。留唐玖坐在桌前。

      唐玖回过神,对着铜镜,看着自己年轻的容颜,又四周环顾这记忆深处的屋子。

      她若不是在做梦,怕不是回到了年轻之时。

      六十年前,她新嫁入少将军府,住的便是这个新翻修的屋子。

      屋子不大,布置得简朴干净,唐玖也没有丰厚的嫁妆将这小屋子填满。

      新婚那日,韩盛景也是如同今日一般,对自己淡淡的。

      可唐玖清楚地记得,韩盛景那时虽然对自己冷淡,但好歹也让她躺上了婚床。

      两人躺在床上,韩盛景侧身摸了摸唐玖的脸蛋,吓得唐玖浑身哆嗦,韩盛景便没趣地说:“原来是个木头疙瘩。”

      于是这个新婚之夜,唐玖便不知所措地和衣而睡了。

      如今,重回到年轻时,韩盛景竟连床都没让她躺,唐玖对着铜镜中年轻的面孔,枯坐到天明。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窗外照射了进来,唐玖用了一夜,终于想明白了,她看着镜中那真实的年轻的脸庞,莞尔一笑。

      无论如何,重新活一次,是上天给她机会,让她弥补前一世的遗憾。

      这白赚来的一辈子,她不会让自己和上辈子一样,从入府,就让那鲜活的生命变成一滩死水。

      少将军韩盛景掀开床帐,唐玖回头,只见韩盛景居然是和衣而眠,并且,似乎睡得不好,眼睛泛红,眼圈发青。

      这对新婚夫妻,用彼此肿胀酸疼的眼睛,呆呆对视了片刻。

      唐玖看不清韩盛景的眼神,那眼神中似乎有一丝好奇和疑惑。

      韩盛景很快收回眼神,起了身,径直走出了屋。

      外面立即响起来丫鬟的声音:“伺候新夫人更衣。”

      一个穿着娇嫩的桃红衫裙的小丫鬟端着一盘水,款款走了进来。

      唐玖抬眼一看,呵,倒是好久没见这位故人了。

      小丫鬟名唤墨娟,是唐玖的陪嫁丫鬟,长得颇有几分姿色,与唐玖倒有三分相似,因而唐玖的母亲对她有些特别的宠爱,令她陪唐玖嫁入将军府。

      墨娟一进来就开始忙活,伺候唐玖洗面:“小姐可是没睡好?”说罢竟捂嘴偷笑。

      唐玖不动声色,心想,墨娟这小小年纪倒是懂得挺多,上辈子竟没能早早地看清她。

      墨娟又自顾自地说:“刚瞧少将军,也是熬了一宿的模样呢。小姐您真争气。”

      唐玖微微一笑:“我跟谁争气?快别说胡话了。今日还要赶着去向老夫人和众位姐姐们请安。”

      新婚第二日,照理是要向老夫人和少将军的八位夫人们请安的。

      过了这六十年,唐玖虽不记得那许多的琐事了,但这件事却总忘不了。

      墨娟已经为唐玖盘起来发髻,她拿起一支华丽的珠钗,正准备插上去。

      唐玖抬手:“换一个,就戴我平日那根翡翠绿玉的。”

      墨娟一愣:“这珠钗是将军府赏赐给小姐的,头一次给夫人们请安,戴上它,不是显示出小姐感恩将军府的恩赐吗?”

      唐玖摇摇头:“那珠钗太惹眼了,恩赐并不需要时时戴在头上,记在心里更为珍贵。”

      上一辈子,唐玖听从墨娟的建议,初次请安时将将军府赏赐的华丽的珠钗戴在了发髻上。

      少夫人当着众人,以半开玩笑的语气,嘲讽她的气质与那端庄华丽的珠钗不太相衬。

      老夫人也一脸不高兴,告诫唐玖,年轻媳妇儿日常打扮不可太过招摇。

      这第一日亮相就被训责,导致唐玖新入门的那段日子,过得甚为难堪。

      重活一世,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梳洗完毕,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妆容淡净,朴素大方,将她本身过于美艳的姿色很好地遮掩住,流露出小家碧玉活泼可爱的气质。

      她满意地笑了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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