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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A ...

  •   湛蓝的碧空里铺着疏淡的云,一簇簇殷红的元宝枫溢出铅灰色石砌围墙,浓烈得仿佛要将这渐凉的秋意重新燃烧起来。

      有人曾经站在石墙里,仰头看着红云一般交盖茂密的树冠,解释说:这种枫树是从日本红枫嫁接过来的,屋檐下那些矮盆叫做“红舞姬”,她们有更动人的名字——“千山染”。
      说完,那人转头过来,面上依旧是秋夜般凉薄的表情,一双寒星眼眸却仿佛被火样怒放的“千山染”映出点焰色来,透着融融暖意。

      被他注视的少年懒散歪在木连廊下的藤榻上,嘴里叼着根细长的狗尾巴草,瓷白手腕撑在颊边,挂着明显调谑的笑,故意回道:那听起来,还是“红舞姬”更“动人”一点儿噢。
      他嗓音淡淡的,裹着柔软的余韵,听上去既清澈又无辜,但想表达的隐义却半点没遮掩。
      毫无意外,下一秒,他收获了一枚克制的白眼,恶作剧般无声且满足地笑起来,带得唇边狗尾草一晃一晃的,像只阴谋得逞的恶犬在摇尾巴。

      泛着炫光的大切诺基减速驶近,巨鲨似的撩起旁边行道树的一波碎浪。
      这车敦实大气,顶配越野,稳妥得中规中矩,就是改色太不靠谱了,太空战斗灰,听起来就不省油。

      驾驶位上揉方向盘转弯的不靠谱车主顺势一歪头,看向身边安静望向窗外的青年:“还记得这儿吧,有几年没来过了——”
      “有几年了……”青年心不在焉地回了句,转过头,眉眼间浮着“千山染”的绯色,既漂亮、又安静,像个美丽的人偶。

      裴钦清清嗓子,假装不经意地继续偷瞄他,好像非要在对方脸上挖出一点点不安和怅惘来才能安心。

      青年重新转过头去,只是抬手轻轻托了下右耳畔那只耳机。
      耳机很小巧,长不过拇指的一个指节,边角圆润,银色,以弹性透明细脚挂在耳廓上,看上去就是一只普通的蓝牙耳机,连个明显的品牌Logo也没有。

      “咱们先去停车,等下我帮你把设备箱送进去。”裴钦转了话题,飘来的视线仍然不放心。

      青年回神般冲他一笑:“我自己过去就行,又不是没来过。你可找个犄角旮旯停你这爱车吧,涂成这样它一定不想见人。”
      太空战斗灰,哈哈哈哈——

      裴钦眼角一立:“怎么就没脸见人?!这漆都快赶上车贵了,我屈着它了?”
      他是杏眼,却一点不显女气,硬气起来还真有些霸总的架势。

      “再说了,要不是为了给你拉那些家什,我犯得上把它从地库最里面挖出来么,让它蹲在一群妖艳贱货中间我愿意?”
      裴钦边抱怨,边将大切贴墙根停了,不讲究地占了两个车位,旁边挨着辆劳斯莱斯幻影,对脸一部DB11。
      “结果你还不领情,伤心死了,真的,心脏病都要犯了!”他抱怨得声情并茂,就差西施捧心。

      噗——
      副驾上的青年终于笑出声来。
      “你省省吧,可别一激动擦掉邻居的漆,整车卖了还得添钱才赔得起。”

      “你看谁不顺眼我就蹭丫的,怎么滴,老子不差钱。”那一笑明显让裴钦安心不少,抬手指着辆白色的奥迪R8,“那辆怎么样?开四个圈的肯定特装逼,还敢选白色,非给他蹭成斑马不可!”

      副驾的青年已经开门下车,径自到后备箱提设备,一只半人多高的加大号银色硬壳合金滚轮设备箱,十分笨重。

      裴钦赶忙追下去,“诶你别动,我来我来——”,两个废宅青年合力才将几十斤重的大箱子轻拿轻放端下来。

      裴钦喘:“钥匙拿着,完事儿你等我,我送你回去。”

      “这一场赚的钱要不够付你的车马费了,”青年笑起来唇角弯弯的,没接车钥匙,费力推起设备箱,“你们玩吧,好不容易聚一次。”
      那笑容里像是藏了绵绵的针,刺得裴钦心脏都细密地疼起来,“末末——”

      青年拖着箱子沿路向前走,仲秋时节不算冷,他在衬衫外面罩了件黑色风衣,钮扣直系到脖颈。

      周未是个既怕冷又怕热的娇气包,从出生起一直被嘘寒问暖地娇生惯养了二十年,现在他在风里回眸,额前的细发被风撩起,吹得他眯起眼睛,像被迫流浪的家猫,始终丢不掉骨子里那点贵气和优雅。
      “风大,快走了。”

      经过那辆R8,周未不经意瞥去一眼,被吊在后视镜上的什么东西晃了下眼睛,揉了沙一般刺痛。
      他垂下眼睫,用力含住了酸到鼻尖的一股湿热。

      “蒋家还真是……这么多年修修剪剪始终也没换个样……”裴钦胸口鼓动着,像是藏了什么不安分的小兽,摁不住想探个头窥视究竟。
      既然来都来了,提一下有关系吗?蒋家,他故意假装不经意地掀开窗缝,不忍心又忍不住去试探。
      只要周未露出半分的难堪或不情愿,他就能立即名正言顺把他连着箱子一并塞回大切里,咣当顶翻那辆DB11,再怼歪旁边的劳斯莱斯,最后擦花R8扬长而去!过瘾!

      可是,没有。周未一切如常。

      “阿钦!”喻成都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把勾住裴钦的肩往怀里带:“早上说不等我就是为了这个?”
      喻成都看向周未,语调里夹着火/药味,眼神探究得很。

      裴钦虽然瘦,但骨架也算高大,身高和喻成都差不多,挺直身体挡住周未:“这不还是遇上了,有缘呗。”
      是服软的话,从他嘴里吐出来就算是讨饶了,明显不想跟喻成都在周未面前多掰扯。

      喻成都缓了缓表情,手劲却一点没松懈,笑得更邪魅:“周未,好久不见。”

      周未礼貌地点下头,视线跟着转向裴钦,潜台词:不认识,这人是谁?

      喻成都对他这种反应很好奇,跃跃欲试想再开口,却被裴钦一句话打断:“另一个傻逼,不用认识。”

      周未礼貌地茫然了一下,像是后知后觉get到笑点,微微弯了下唇角。

      喻成都:“……”真不认识了?看着不像装的。脑子坏了这事儿不假?

      “……这批物料是摆侧门的,谁让你们送到前院!流程卡紧紧的,耽误了时间谁负责……”几个西裤衬衫的服务生手提肩扛,带着拉拉杂杂的摆品疾走过来,兵荒马乱的,夹着负责人的低声训斥。

      大概是布置庭院的,一队人如同荒风过境。

      周未站得靠近路中央,马上闪身避开,跑在最后的一个小服务生倒腾步子跟着,肩上担着X展架,腋下夹着个大红缎面的什么簿子,跑得太快啪叽掉到地上。

      小服务生跑出两步又手忙脚乱转身回来捡,周未已经附身帮忙去拾。

      小服务生扛着展架转身,碳杆的支架一端堪堪擦过正在起身的周未右侧鬓边,将那只银色耳机刮了下来掉在地上。

      周未动作一怔,周遭的声响退潮般哗啦一下归于寂静。他捏着大红簿子的指尖收紧,跟着松松朝小服务生递了过去。

      嗡呜——

      一阵引擎嘶吼,小服务生没接簿子,反手拽起弯腰去捡耳机的周未往路边退。

      周未的视线仍牢牢随着那枚银色耳机嵌在地上。

      疾风横掠,一辆明黄超跑轰地擦身飞过去,大象踩蚂蚱一般,将掉在地上的耳机碾了个稀碎。

      “我操!”裴钦心脏突突狂跳,愤然对着那缕尾气骂道,转而怒目盯着小服务生。

      小服务生瘦小枯干,身量像个中学生,这会儿被瞪得两股战战,“对,对不起……我,不小心……我……要不,我……”
      他不敢轻易吐出那个“赔”字,毕竟这帮有钱人身上的装备都魔性得很,随随便便一个扣子都可能值上天文数字,何况这还是个电子产品。

      第二顺位的共同加害人已经逃之夭夭,裴钦一肚子气只能出在这小倒霉蛋身上,抬手就去薅对方衣领,“你他妈瞎吗!谁都敢撞?”

      小服务生说不出话来,快哭了,这是遇到为富不仁的了,恶人中的大恶人。

      周未陷在一片死寂里,眼前的光影动作都变成了无声的默剧。

      他缓了几秒钟,已经适应地切回了静音模式。

      在裴钦抓到小服务生前一秒,周未一把拉住他,嗯,有点拉不住,半拉半推。

      他腾出一只手摸索风衣的口袋,掏出一只巴掌大的便签本,脊上插着支黑色短铅笔,熟练地单手翻到第二页展在裴钦面前。
      上面写着三个字:没关系。

      周未拍了拍裴钦的胸口,示意他冷静点,没关系,而后转向小服务生,给他看了同样的三个字。
      小服务生不可置信地在本子和周未脸上扫来扫去,两脚还钉在原地。

      周未抽出铅笔翻到空白页,刷刷又写了几个字:没关系,你可以走了。写完收起便签本,周未推了下对方怀里的缎面簿子,做了个让他离开的手势。

      小服务生混沌地看了眼地面上破掉的耳机,碎蛋壳似的银色残片反射着阳光,细小的器件接线更是四分五裂。
      修是修不好了,可不可以分期赔人家呢……得几万块吧,一两万还是七八万?

      裴钦扯过周未的设备箱:“走了!不干了!”
      他说完才想起周未现在听不见,转头迎着对方的视线,冲他做了个“走了,回家”的手语。

      周未显然不想在这种地方跟他用这种方式交流,何况旁边还有个认真看戏的喻成都,只是很坚定地摇摇头,重新拉回箱子,视线扫过裴钦和喻成都,抬臂做了个“二位请便”的姿势。

      “不行!”裴钦追上去拉他:“这样不行!”
      他坚决地交叠双臂在周未面前打了个叉,即使周未什么也听不见,他仍然改不掉做手势同时配音的习惯,简直是吼出来的。
      一想到周未陷在那个无声的世界里,裴钦就觉得自己的心疼到重荷难负,何况还要把这样的他带进修罗场,被别人品评谈笑,除非他死了。

      周未仍然一副淡淡的表情,那是一种被切断和这世界联络的寂寥冷清,他摸出小本子写:我真的可以,你相信我,没问题。

      “不信!你少放屁!我一个字也不信!回家!”裴钦目光直视他瞳仁里,不容置疑地指回大切的方向。

      周未飞快地写:我说了可以,放心,不……

      刺啦,笔尖在纸页上拖出一道灰痕。

      裴钦不让他再争辩,干脆夺过本子塞回他口袋里:“回家,换了备用的再来。”他到底还是妥协了,只是时间来不及。

      “我、可、以。”周未一字一顿说出这句,声音很轻,但语调坚决。

      裴钦觉得心跳都紊乱了,他又气又悔,他逼着周未在听不见的时候当着外人开口说话,这对周未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周未永远懂得如何一刀将对手戳死。这个磨人的混蛋!

      周未转身,喻成都扯着裴钦不许他追过去:“你还想让他更难堪吗宝贝儿?我倒是喜闻乐见——”

      喻成都饶有兴味地看着裴钦。

      裴钦搡开他,叉着腰喘气,他脸色不太好,唇色也有些黯淡。

      喻成都本来还想冷嘲热讽几句,看他这幅样子终究还是闭嘴了:“药带着没?去大厅拿香槟给你下药。”

      “滚犊子!”

      &&&
      周未拖着箱子走在路上,他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也听不见滚轮擦过地面的摩擦声,只有细微震颤沿着拉杆传递到掌心,麻酥酥的。

      这里是静湾别墅,蒋家在丹旸市的祖产,有百年历史。

      周未曾经许多次和周遭那些衣香鬓影的贵客一样被请进这座傍山而建的宅子里做客,享受着贵宾的待遇,跟一群般般大的富二代们绕着水池和木连廊奔跑,摘园子里的葡萄和桑椹,去后山探险捉迷藏,像回自己家一样无拘无束。

      每隔一段时间相聚,长辈们都会互相惊叹小谁谁又长高了,问问让人不甚愉快的学业,蒋家的二位祖辈越来越老,却一如既往地疼爱他们这帮熊孩子。

      周未最后一次作为宾客到这里来,还是三年前,一样的秋天,一样浓艳似火的元宝枫,第一次遇到了“千山染”下的那个少年。

      从没过过那么漫长的三年。

      周未转进宴会厅的侧门,这次他不是贵客,而是一个普通的宴会服务者,一个沙画表演艺人。

      负责接待的经理不了解之前豪门少爷间的那些弯弯绕绕个中曲折,但他知道周未的身体状况,周未只简单解释了下原因,经理便了然了。
      了然是了然,经理也是收人钱财替人服务的,难免担心演出效果。

      沙画表演虽然只用到两只手,但画面内容要跟配乐同步,现在表演者完全听不到音乐,配合起来估计要麻烦。

      周未在小本上写:放心,效果只会比样片更好。
      字是Q萌的卡通体,搞美术的人写字都不差,俏皮可爱反而比谨小慎微更显自信。

      青年消瘦、白皙,尽管五官眉眼秾丽动人,却总是摆脱不掉那种身体缺陷惹人怜爱的孱弱感。不管外人怎么担心,他看上去不过是关闭了自身一项无关紧要的进程,没有半点紧张不适。

      经理绷紧了咬肌,下决心似的点点头,换人也来不及了,流程一环环卡着往下走,他看着青年纯澈的眼神,总觉得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分明是个靠谱的。

      周未胸口一松,呼,可算又骗过一个。

      任谁被切断跟外界的某种联系都会紧张,感知的障碍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被适应,只能被忍受。

      这天是蒋家老先生和老夫人结婚七十周年的千克拉豪华钻石婚纪念家宴,请的都是亲朋故友,没有商务往来和媒体,所以设在位置稍偏僻的静湾别墅。

      静湾别墅在丹旸市西郊,毗邻西山山脉,别墅傍山而建,背靠清净山,占地很广却大部分是园林。因为周围偏僻,清净山像是一整个后花园,也是周未他们几个小时候常常去耍的秘密基地,吵得清净山一点不清静。

      一个人要长大其实很快,那些在林间野径上疯跑的时光不过是一个回眸就消失无踪,而成熟可能来得更加猝不及防,就像暗藏在光阴里的锚点,一个触发就跳转到另外的界面上,面对完全不同的人生。

      周未手上调着设备,将从前那些狼奔豕突的思绪一点点挤出脑海。

      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呢?是为了那笔五千块的演出费,还是想暗戳戳为曾经疼爱过他们的蒋家二老尽一份心意?
      是来彻底告别过去的自己,还是希冀能触发到某个回到过去的锚点?

      周未你真的坦荡磊落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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