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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辛丑 ...


  •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转眼间已是五月炎夏。

      除去德阳宴上的小小波折,过去两个月一直很平静,至少对诸葛瞻来说是这样。诸葛乔那边,尚书台的政事依旧忙碌,因而他经常宿在台中,隔上四五天方回一次家;姜维则在十日后如约而至,继续教诸葛瞻武艺,虽教得尽心尽力,却架不住学徒心不在焉。终于,在一日习武结束后,诸葛瞻七转八绕,一会儿托说自己天分不佳,一会儿又借刘谌的口,总算勉强表达出想去战场历练一番的意思。

      “不行。”

      在令人煎熬的沉默后,姜维的拒绝掷地有声。于是,诸葛瞻不仅彻底绝了念头,连之后的习武,都再无下文,尽管姜维给出了“合理”的借口——军务繁忙。

      当然,诸葛瞻刻意提起战场之事,主要是想先探一探,之后说服人允许他去战场的难度,而这里的“之后”,指的是下一次轮回。

      这段时日中,他细细回顾了过去一年多发生的事。从接触钟会,到影响北伐,再到探察鸾昭仪的身份,他似乎抓到了许多线头,却没有一根能串成答案。而夏侯霸将军的死,足以让他警醒,一知半解时贸然行动,天意会有多不遂人愿。

      如此,他怎么敢笃定,在让姜维得知魏军将要伐蜀后,结局能够改变。

      “未尽人事便忧天命。你现在怎么变得跟个女人似的,成天在这唉声叹气。”

      “阿兄!”

      “好好好,跟个男人似的,成天唉声叹气……不是,阿瞻本就是男子,我有必要这么说吗?”

      “你直接说唉声叹气不就行了!”

      “好,好,听妹妹的。”

      成都市中小酒肆,诸葛瞻与刘谌刘宁二人坐在私间中。他们三人年岁相近,从小相伴长大极为亲密,之前又在南中共同经历了一番磨难,回来后更是无话不说。诸葛瞻毕竟尚未出仕,又是外臣,现在又少能见到兄长与姜维。朝中与宫中的消息,大多数靠刘谌与刘宁转述,这也是为何每隔十日,他们会聚在这里会面的原因。

      瞧着近日一言不合便会斗起嘴的二人,诸葛瞻不由暗笑。他与兄长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红过一次脸,足以称得上兄友弟恭,有时却也会觉得不如刘谌刘宁这般打打闹闹更亲近。

      “总之,阿瞻你就放心吧。”

      在刘宁又要提出不满前,刘谌连忙开口,扯回话题:

      “第一,蜀道天险,占尽地利,再加上姜将军用兵如神,什么钟会邓艾,绝对寸步难进。”

      “第二,如果邓艾真像你说的,能长了翅膀能飞到江油。现在时间充足,我们完全可以提前调兵调粮,让邓艾落荒而逃。”

      “第三,最差,我是说最糟糕的情况,邓艾不仅长了翅膀,还手眼通天攻破江油。真要打仗了,我和你一起去。多的便宜占不到,拖到姜将军派兵回援总没问题。到时南北夹击,邓艾必有来无回。”

      是的,所谓“无话不说”,不仅指刘谌将朝中事,刘宁将宫中事无所保留地告诉诸葛瞻,也包括他们都知道了诸葛瞻重生轮回之事。

      这属实出于意外。诸葛瞻本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潜意识里,他总觉得把这种神鬼之事说出来,会给旁人带来未可知的危险。然而那日在刘安诞下皇女的酒宴上,他遵李昭仪之命拘着刘宁少喝酒,最后不知怎的,反成了他酩酊大醉。他的酒品不差,喝醉了酒,只会在众人面前变得寡言,但一旦回了熟悉的住所,对着亲近之人,他立刻会滔滔不绝,再也藏不住任何心事。当日诸葛乔犹宿在尚书台,刘谌和刘宁一起送他回的府。于是,自此之后,唯一的秘密,也不再是秘密。

      不过,尽管在那日听到了同样的话,二人的反应却不一样。刘谌直接把那些都当成了诸葛瞻酒后的醉话,偶尔提起时,也不以为意。而刘宁在半信半疑中,又问了清醒后的诸葛瞻许多事,到了今日,或许她自己也无法肯定,自己是疑得多,还是信得多。

      “皇兄说得没错。至少还有五个月可以准备,阿瞻,你一定不会有事!”

      诸葛瞻向刘宁安抚地点点头。事实上,刘谌所说的前两点,他之前已经想到,唯独最后一点,并不赞同。从上次的情况看,当时将军们皆在前线,城中只有刘谌曾统率过三个月的禁军,无疑是坚守成都的最佳人选。这次若真到了那一步,仍应如此安排。何况,若江油不保,邓艾便能尽取戍中兵粮。猛将强兵,深在敌腹,除了背水一战别无他选。这样的敌人,只会比豺狼鬣狗更加恐怖,他断不肯让刘谌一起去。

      留在成都,或许还有生路。被他拖累去迎击邓艾,反而是去送死。

      回忆起埋腿而战的惨烈,诸葛瞻目光渐渐陷入幽沉,思绪再次飘荡起来。忽然,他脸上一冰,一转头,刘宁正笑着对他吐舌头。原是刚才小厮送来了冰镇的桂花米酒和桃浆圆子,刘宁见他出神,便用冰勺碰了下他。酷暑烦闷,忽逢凉意,身上竟真的清爽许多。

      “不许碰冰的。”但他犹没忘记这件要紧事。那边,刘谌也立刻用温热的桃浆圆子换走刘宁面前的冰米酒。如今刘宁还在调理身子,太医嘱咐过,即使是盛夏,也不能接触太多冰物。

      “哪用这么小心啊……”嘴上虽在抱怨,奈何一难敌二,刘宁不得已屈服于二人淫威,吃起了圆子,“对了阿瞻,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我记得那位仙人说,只要你愿意,就可以无数次重生。那是只要你起心动念,就可以重新来过,还是……”

      “应是得等我死了,才可以重启。”自再次醒来,他已反复想过这些,“所以理论上,任何时候我都可以自尽来重启。但——”

      “那怎么行!”

      刘宁刘谌惊愕道。顿了下,刘宁又道:

      “就算,就算你说的那些不是梦,世上真有可以重新来过这种好事……可,很疼啊。你怎么能……”

      她说不下去了,目不转睛地盯着诸葛瞻得脖子。酒后醉话本不会有那么多细节,但那日独处时,诸葛瞻一边痛哭着有愧家国有愧父兄,一边硬把麒麟匕首往脖子上送。结合那些醉话,这最后的细节,刘宁自然也猜到七八分。

      “随口一提罢了,我不会真那么做的。”诸葛瞻连忙道,“我仔细想过,那位仙人仅说可以无数次重启,但每次是否相同,前次是否会影响到后次,都不得而知。次数越多,变数越大,不到万不得已时,我不会主动放弃。”

      “这也就是说,如果几个月后,我们击退了敌军,或者敌军根本没有来,一切平安无事……就不会重启?”

      “嗯。”

      听到这里,刘宁不由低下声音,叹道:“也就是说,逝者如斯夫,再也不会回来……没事,当然不能拿大汉和阿瞻你的性命冒险,只是刚听到你说那些话时,我的确贪心了。我想,万一可以重来,万一有机会救他……”

      “宁儿……”

      许是潜意识里,诸葛瞻已觉在希望渺茫,以至于他居然从未想过刘宁说的这种可能:

      如果,江油守住了,邓艾投降了,魏军无功而返,伯约哥哥大胜归朝。如果他做到、赢了,与喻怀的赌约结束,一切自然不会再开启。但与此同时,仍遭郭循毒手的文伟叔,还有被他冒失害死的夏侯将军,再也不可能回来……

      可正如他之前所说,一次重生,一次变数。他怎么能确定再来一次就能救下他们,而不是害死更多人。他又有什么资格,再赌上已然活下来的人们?

      “好了,什么仙人妖神,还是谈谈人世间的正经事吧。”

      也许是气氛突然低沉,也许是终于被诸葛瞻的荒唐话磨得没了耐心,刘谌开口打破沉默:

      “姜将军北伐的奏书父皇已经允了,定下这个月底出军。”

      “这么快?”刘宁感到意外,“我记得四五天前还听太子哥哥提起,国库用度不足,朝臣一致反对北伐……”

      刘谌冷哼一声:“什么朝臣,不过是谯周那几个腐儒在那危言耸听。在他们那,国库从来就没足过。诸葛台令可是说了,以季汉的国力,再北伐上七八次都足够。”

      “阿兄真这么说?”诸葛瞻深感怀疑,这种话可一点都不像兄长的口吻。

      刘谌意识到自己一时激动,说得的确过于夸张,尴尬地轻咳一声:“好吧,诸葛台令说,虽然成都诸仓米粮不足,但如果从县道调粮,只需半月,足以支撑北伐。总而言之,多亏了台令,父皇才终于有理由反驳那些老匹夫,允了北伐。阿瞻,梦可都是反的,托你吉梦,这一次,你伯约哥哥定能一举大破敌军,雍凉半壁,尽入囊中。”

      “希望如此吧……”

      刘谌的话并未让诸葛瞻心安多少。他尚未出仕,从未正经上过朝,更不敢说自己懂什么政治。可米粮不可能凭空变出来,成都无粮,县道又哪里来的粮。一切,似乎很难像刘谌说这么轻而易举,尽如人意……

      说完这些话,时辰依然不早,三人在酒肆门口道别。然而在刘谌离开后,刘宁突然拉住诸葛瞻,不知为何又坐回了酒肆:

      “阿瞻,近日我听到一些事……是母妃从父皇那里听到的。我左思右想,还是该告诉你。但你定不要外传,连皇兄都不要。”

      \"会给你和昭仪带来麻烦吗?”

      “应该……不,不会。”

      “那好,你放心,我谁都不会说。”

      “你……”刘宁声音压得更低,又朝布帘外瞥了瞥,再三确认不会叫旁人听了去,才继续道:

      “你知道寇封吗?”

      “寇封?”

      “嗯。若他活到今日,也许我还该喊他一声皇叔,但因为当年之事……”

      接着,刘宁便先将这桩几十年前的旧事娓娓道来。那是建安年间,昭烈帝刘玄德潜龙在渊,客座荆州。彼时皇帝尚未出生,昭烈帝便从外家寇氏,过继了一子寇封为养子,改姓为刘。那时,寇封方二十余岁,文韬武略卓绝常人,随昭烈帝征战四方,年纪轻轻已为副军将军,假以时日,必成大才。

      然而,在昭烈帝驾崩的同年,驻守上庸的孟达声称不堪寇封欺辱,随即叛国降魏。之后孟达率魏军来攻,寇封逃回成都,荆北的上庸、房陵、西城三郡皆没入敌国。寇封既丧国土,又弃军逃归,加之事情总归因他而起,三罪并罚,最终被依军令赐死。

      此事若发生在旁人身上,虽令人叹息,但远不会成为忌讳。寇封特殊,是因于名义上他是刘备的长子,尽管后来有了刘禅这一亲生子,寇封未必就甘愿屈居于人。壮子难制,遑论假子,一时间谣言四起,四方一片主少国疑的猜忌之声。据李昭仪说,当年全靠武侯钢铁手段,杀鸡儆猴,才未酿成祸乱。再后来,时间渐久,旧人多逝,这件事便也被人淡忘,直到前几天皇帝来李昭仪宫中,宫人端上的饼饵不小心混了些沙子。皇帝细嚼良久,忽然叹了句“维鸠居之”,这才让李昭仪想起旧事。越想,越感不安。

      饼饵端上之前,他们正在谈刘宁的婚事。李昭仪愁思女儿心性不定,皇帝却笑不必着急,既然女儿现下不愿,不妨等到诸葛瞻及冠承爵后再赐婚。

      “母妃说,当时父皇的语气极为随意,似是笃定了阿瞻你会承爵,可武乡侯爵已由诸葛台令承袭,除非……”

      除非在诸葛瞻及冠前,诸葛乔命归西天,无子无后,天恩降旨,爵位不必收回,可由弟弟承袭。

      其实,当刘宁讲完寇封之事后,诸葛瞻已心觉不妙。寇封、兄长,他们的某些经历太像了,像到只要知道寇封,无需细想就会联想到,诸葛乔同样是过继给诸葛亮,又取代亲子诸葛瞻承袭侯爵。遑论还有那句“维鸠居之”。

      刘宁又道,当年选寇封作养子,是因他见碎肉碰落在地沾上沙粒却不嫌弃,被皇祖认为厚善惜民,遂引以为子。昔日在荆州,寄人篱下,仆从疏懒,吃食不谨并不奇怪。如今在成都皇宫,吃食挑选一向严格,饼饵中却还有沙粒。李昭仪甚至怀疑,这当中未必没有人意。于是,思来想去,她还是将此事告诉女儿,嘱咐女儿若有机会,可转告给诸葛瞻。

      “阿瞻,我仍无法完全相信你说的话,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台令之后会遭遇危险,且万一,这又是最后一次……我不希望你难过。”

      平心而论,刘宁其实并没有和母亲一样忧虑。父皇素来最是宽仁,怎么可能做出什么杀人夺爵的阴私之事。饼饵中混了沙粒,也可能是因父皇从不严惩宫人,御厨懈怠而已。至于“维鸠居之”,恰好正是那天清晨父皇抽查她背书,她没背出来的话。在她看来,母亲出身李氏,因当年叔父李严贬官之事素来谨小慎微,所以遇到任何事都会思虑甚深。她若贸然将此事告诉了诸葛瞻,后者又把这件事告诉了诸葛乔,捕风捉影的谣言,反而会真使君臣相疑。

      但后来她又意识到,现在诸葛瞻笃信重生之说,万一诸葛台令真出了意外,诸葛瞻为了救兄长伤害自己;又或者诸葛瞻真的不会自尽,而诸葛台令又出了什么事,可想而知,那种无可挽回的绝望,会有多疼……

      “宁儿,没事的。”诸葛瞻安抚地拍拍人的肩,“等大军出征后,兄长会清闲下来。我早就想好,自那时起我就寸步不离地跟在兄长身后,刺客也好,别的……反正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好兄长。”

      话音落下,诸葛瞻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觉得希望渺茫。他虽然因为父亲得到众人的偏爱,却因没有及冠出仕,朝政军事,样样都只能站在局外,或偶尔倚借有权之人的力量。他明明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正在失控,翻来覆去发现自己能选的,只有这最笨的办法……

      偏爱固然珍贵,但不够。他需要权力。

      可惜,现在已为时已晚,只能期于下次。如今,其他事已鞭长莫及,他接下来唯一要做的,是保兄长平安。

      “还有你自己。”刘宁不满地补充道,“阿瞻,你也是人,也会疼,不要总忘了自己,记住了吗?”

      诸葛瞻笑得不以为意:“长乐殿下放心,臣,一定遵命。”

      ————————————————————————

      “陛下,这是今日的奏疏。”

      皇宫殿内,侍从自外而入,呈上尚书台新送来的竹卷。最上面的一卷封以尚书令印,余下则已启封,或自朝臣,或自县道。

      刘禅让黄皓启开诸葛乔的奏书,略略扫过后,又点了绵竹、巴盐道几处要地。黄皓恭谨地立侍一旁,眉眼低垂,却不时暗暗瞥向天子。只见刘禅每读一行,面色便暗一分,直到合上最后一卷,深深发出一声长叹。

      “都下去吧。”

      侍从领命告退,黄皓却站立不动。他知道皇帝这么说时,作为最得圣恩的近侍,他并不包含在内。

      “陛下是在为政务烦心吗?”

      “是,也不是。”刘禅再次摊开诸葛瞻递上的奏疏,往旁一推,示意人看。

      粗略一读,诸葛乔所写的内容冗繁无新,先是提了一遍之前朝上说过的调粮一事,后面则附上了各县道需上缴的米粮程额。在此之前,这份奏书已由尚书台发往县道,现在呈上给刘禅过目。

      但黄皓并非不谙世事之人,跟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多多少少懂些朝政上的斡旋:调粮,各县道一需凑足不低的程额,二需足够的人手押粮。可现下是五月,不仅是农忙时节,人手不足,余粮经过冬春也多已消耗殆尽,谷种恐怕也已种在地里了。诸葛乔分派下去的可不是小数目,各地挖谷吸髓,涸泽而渔,想要凑足,必得费一大番功夫。

      不用说,各地对此苛令怨声载道。绵竹县令先后上了三次书,诉苦去年收成不佳,仓中无粮,县里为送往江油戍的军辎已精疲力尽,实是无法凑足程额。有盐井的巴地怨气比其他地方少些,但也委婉地表达了不满。除了向皇帝诉苦,这些县道长官估计和朝中交好的大臣也通了气,于是不少朝臣也陆陆续续上了书,里里外外都在指责诸葛乔与姜维。二人之中,诸葛乔又首当其冲。

      毕竟,姜维与北伐息息相关,而北伐又是季汉立国之基,加之皇帝赞同北伐,极少有大臣敢像谯周一样公然反对国策。而诸葛乔不仅是命令的直接制定者,又因出生问题身份尴尬,皇帝的态度也晦暗不明。众人要找靶子,当然要找最容易的那个。其中更有激进者,请求诸葛乔罢官废爵,禁锢终身。

      为显出众情鼎沸,黄皓特意把攻斥诸葛乔的奏书都拖了几天,凑足了数再一起呈给皇上。但内外不满到如此程度,着实也在他意料之外。

      诸葛乔此人素来周全谨慎,走一步,看三步,待人接物,面面俱到。而这次他明明已看到这些攻斥的文书,还不赶快灰溜溜地请罪悔改,反而依旧强硬。莫不是不想活了?!

      暗自嗤笑诸葛乔的愚蠢行径,黄皓观察着皇帝的脸色,试探道:“其实,南中向来富庶,真要调粮,本可以……”

      “那是之前。”刘禅摇头,“南中……以后怕是都供不出粮了。”

      黄皓困惑地看着皇帝,过了一会儿,方隐约记起,年初时南中上计吏给他送的珠宝里,放着的那封阎宇的亲笔信。阎宇请黄皓在圣上面前多多美言,尤其是当皇帝因计簿米粮数额远逊于往年发怒时,恳请黄皓帮着提醒,失去哀牢与雍氏的供奉后,都督府收粮的不易。不过,刘禅素来不喜政务,旦日宴请完各地计吏后,具体上计申报连同计簿都交给了尚书台处理。黄皓得了贿赂又不必办事,转头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南中是赋税一大支柱,但经诸葛瞻那小子的一顿折腾,收上的钱粮比往年足足少了一半多,无怪阎宇紧张。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南中怎么着也比什么绵竹好榨油水,诸葛乔在分派时却略过了南中。这又是为什么?

      “兄弟情深,伯松待阿瞻的确极好,是朕多虑了。”若给南中分派重额,难保阎宇不会也上书诉苦,一诉苦,便一定会提及是因诸葛瞻的缘故,南中才少了钱米。这点黄皓不懂,刘禅作为君主,却是清楚。他凝视着诸葛乔的奏书,良久,又是一声长叹:“你说,朕是否将伯松逼得太狠了。”

      “陛下的意思是?”

      “明年,阿瞻就当及冠了。”刘禅没有直接回答黄皓,“伯松这般,是在给朕递刀啊……”

      黄皓圣眷不衰的另一诀窍,便是他知道什么时候张嘴,也知道何时知趣闭嘴,把场面交给更合适的解语花。比如,此刻从殿外袅袅行至殿中的鸾昭仪。

      “陛下可是心有不忍?”

      “朕从不想伤到谁。”见刘禅伸出手,鸾昭仪顺势依偎着人坐下,“他与相父也算骨肉至亲,一直为国操劳,朕何尝不看在眼里。他说阿瞻及冠后,会将爵位还给阿瞻,朕也是信他的。却未曾想,他会用这种方式……朕不想亏待阿瞻,又不忍见他自损至此。况且,朕从小看着阿瞻长大,知他性情,他将来若知道自己的爵位源自兄长这般牺牲,恐怕也会心中不安,不肯受爵。”

      稍有决断,一旦便会心软。生来掌握一国生死,却连刀都少忍拿。刘禅这软弱的脾性,鸾昭仪早已摸探清楚:“如此,我到有个主意,陛下可愿一听?”

      “大臣们将矛头对准诸葛台令,说到底是在试探陛下的态度。现下各地粮仓匮乏,少府诸仓却犹有余粮,陛下可下一道旨意,调一半少府钱粮充作军费,再去书安抚县道,晓以大义。如此,我想便不会有人再上书惹陛下心烦了。”

      “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刘禅略加思索,欣然称是:“既为伯松解围,又不会影响北伐,鸾儿,你的才智,总能让朕惊喜。”

      “我是何人,陛下不是早就知道了吗?”鸾昭仪巧笑嫣然,“知道了,还应下,不怕我害你?”

      “朕现在并未觉得你所说有何不妥,就算你另有所图,也是朕技不如人,不怪你。”

      边说着,刘禅向黄皓去了一个眼神,黄皓立刻心领神会,端来一个妆箧。刘禅拿起箧中雕作鸾鸟的碧玉钗,小心簪入鸾昭仪发中。美人乌髻,玉鸾栖枝,原本极尽媚态的容貌,小一雕琢,立即显出清贵之色。

      “但成日诡谲谋算,未免太累了。人生在世,总有更值得之事。朕希望有朝一日,鸾儿能够相通。”

      “谢,陛下厚恩。”

      鸾昭仪微微摇动着高髻,眉间渐渐流出笑意,似是极喜欢这根簪子,引得刘禅眸中温情更甚。她是精心雕琢出的尤物,为了这举手投足间的妩媚,花得功夫远比这根能工巧匠制出的碧玉钗要多得多,自然能令人心荡神怡,明知危险,犹爱不释手。

      “陛下政务繁忙,臣妾先行告退。晚上,再恭迎陛下。”

      鸾昭仪盈盈再拜,直到娇色退出大殿再也看不见时,刘禅方依依不舍收回目光。

      然而,刘禅不知道的是,从背过身的一刻,鸾昭仪眸间的情谊已荡然无存。回到寝殿后,她将髻间的玉钗摘下,随意把玩了会儿,便扔到了一旁。

      鸾鸟难得,情意亦真,只是于她,太碍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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