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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己亥 ...

  •   弃军?什么是弃军?

      诸葛瞻感觉自己忽然无法理解听到的话,他迫切的想询问每一个字的意思,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不,更准确地说,刘谌和去而复返的谯周都想要告诉他什么,可在这之前,诸葛乔已将他护到身后。

      “殿下,谯公,阿瞻并未入仕,且今日刚刚回来,车马劳顿,乔担心他的身体。无论何事,都该明日再谈。二位请回吧。”

      一个是尊贵的侯王,一个是德高望重的儒师,诸葛乔的态度却格外强硬,令人吃惊。这二人似乎也没想到一贯温雅待人的大公子会毫不客气的下逐客令,谯周沉吟着,若有所思,刘谌则又急切道:

      “我现在带阿瞻进宫,不过一句话的事!一夜太久了,万一就是因为耽搁的这一夜——”

      “殿下,大公子所言有理,一切,当明日再论。”

      “别以为孤瞧不出来你打的什么主意!明日!明日!反正能拖一日是一日,就是想拖到大将军……呸!你个老贼!”

      说着,刘谌竟挥拳朝谯周打去,还好在最后一刻被人拦住。原是管事看懂了诸葛乔的暗示,趁众人争执的功夫从外院请来侍卫统领阎济。他挡在刘谌与谯周之间,两边各行一礼,陪着客气。

      “殿下,恕末将僭越。但这个时辰,陛下当已就寝。再去闯宫,的确于成事不利。”

      接着阎济的话,诸葛瞻继续道:“阿瞻此时尚不知事情全貌,冒然面圣,也未必会像殿下想的那么简单。还请殿下给乔一晚的时间,明日再议。”

      许是料到继续僵持无用,又许是终于听进去旁人的劝说,刘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狠狠一挥拳打向虚空,而后脚步急促,愤然离开。

      谯周别有深意望了眼茫然无措的诸葛瞻,略一作礼,也转身离去。

      “阿瞻,”院中再次仅剩下二人后,诸葛乔望向弟弟,轻声道,“如果为兄让你忘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安心沐浴入睡,你做得到吗?”

      诸葛瞻用力摇了摇头。

      见此,诸葛乔重重叹息,早料到人的反应。

      他本想让弟弟到家后,至少能睡一个安心觉。

      “来吧,我们到书房说。”

      一个时辰后,诸葛瞻神色自如的离开书房,甚至不忘劝慰目光担忧,几次欲言又止的兄长,含笑说着想一个人走走。他阖上房门,穿过重重灯火,独自一人踏入庭院。这时,冷月铺地,风寒如刀,沙沙的树影在死寂中如鬼魅般晃动,他脚步顿了一下,荒诞瞬间铺天盖地,将他吞噬。

      他没能做到承诺兄长的事。整整一个晚上,他的脑海中在不断回放着兄长给他看的军报,公文,奏简,每时每刻,那些恐怖的话语都在耳边回荡。

      孤军深入……生死未卜……

      弃小保大……顾全大局……

      第二天鸡鸣前,一夜未睡的他穿戴整齐,在房间门口负手挺身,等候兄长。诸葛乔见到他时,眼中没有意外,只有叹息。

      他不知道第几次劝弟弟道:“阿瞻,眼下所论不过是冰山一角。为兄不希望你牵扯进来。”

      “阿兄,错因在我。如果、如果伯约哥哥回不来……死讯传来之日,我会去死。”

      他的意思其实是,如果姜维战死,那这个轮回彻底失去意义,不如早点自杀,重头再来。一夜未能合眼让他的大脑几近陷入停滞,话出口后才意识到,不知内情的诸葛乔会如何理解。

      果然,一瞬间,诸葛乔的目光变得忧沉。他嘴唇翕动,想要再说什么,却没有说;伸出手,想要抱抱弟弟,最后却落在人的头上,为人束紧发冠:

      “走吧。”

      入宫后,诸葛乔先送诸葛瞻到尚书台内阁,道等需要时,会派人来带他到议事的东堂。诸葛瞻便乖顺的拿着茶杯等候了好几个时辰。不过,若是从其他在旁边忙碌的郎吏视角来看,诸葛尚书前脚刚离开,诸葛小公子便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一定要救大将军!”

      他冲入东堂,破口而出。

      仅一句话,原本吵得热火朝天的场面,顿时鸦雀无声。

      “好。”许久之后,坐在众人之前的刘禅吩咐道,“即刻给汉中发信,出兵救援,务必救回大将军。”

      无人异议。剑拔弩张的双方同时变的唯命是从。但似乎,不是因为皇帝已拿定主意,而是骤然闯入的诸葛瞻。

      刘谌说对了。

      这只是诸葛瞻一句话的事。

      ————————————————

      来仪殿

      昏暗的寝屋内,刘宁不一知第多少次睁开眼,在榻上翻了个身,又缓缓阖上,迷迷糊糊将要睡去。几个月的担惊受怕后,她是如此贪恋这柔软的床榻,温暖的被褥,脸埋进去时,还能闻到冬日阳光的明朗。她惦念着今日似乎有什么事要问,还觉得心里压着一份隐忧,但在舒适的床榻面前,又都不重要。她只想再沉沉睡去,继续那还未结束的好梦。

      「小公主。」

      「夏侯将军,怎么了?」

      「你喜欢小公子吗?」

      「喜欢啊,不过不是爱慕,是至交,是兄妹,阿瞻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你喊皇后殿下什么?」

      「母后。」

      「西乡侯夫人是皇后殿下什么人?」

      「母亲,怎么了?」

      「那你知道西乡侯夫人与我是什么关系吗?」

      「听父皇说,西乡侯夫人是将军的从妹?」

      「没错。最后一个问题,小公子喊姜大将军什么?」

      「伯约哥哥?」

      「小公主你把阿瞻当兄长,阿瞻又视伯约为兄长,那伯约也可视作你的兄长。你喊皇后殿下母后,皇后殿下喊西乡侯夫人母亲,而她又该喊我兄长,那——」

      「姜伯约,喊大父!」

      “哈哈哈!”

      她倏的睁开眼,忍俊不禁坐起身。听到动静的大宫女桑泽立刻上前,吩咐其它宫人端来热水,服侍公主起身更衣。

      刘宁慵懒的伸了一个懒腰,耳边仍然回荡着夏侯霸那轻快的玩笑话。

      奇怪,她怎么会突然梦到夏侯将军呢?

      不过按他的性情,还真可能做得出这种事。居然敢占大将军的便宜......啧啧啧~

      夏侯将军,真是个很有趣的人。

      婢女见刘宁唇角止不住的向上弯,有心卖个好,打趣道:“殿下心情甚佳,是梦到诸葛小公子了吗?”

      “阿瞻?”

      刘宁一时未懂婢女为何会突然提起诸葛瞻,婢女却据此以为自己猜对了,继续讲着人应该爱听的事:

      “奴婢听说,今日一早诸葛小公子就进宫了,殿下是否要吩咐人去请小公子来殿中坐坐?”

      “阿瞻进宫了?你知道是为什么事吗?”

      “这奴婢到没有打听到。不过,陛下与昭仪一直在为殿下的婚事费心,殿下与小公子这次又一同去了南中,奴婢斗胆猜测,也许……”

      “想什么呢,不可能的。”刘宁摆摆手,不以为然,又道,“对了,昨晚上我让你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在这里。”

      大宫女桑泽奉上漆盒,用目光暗示婢女退下,亲自为刘宁簪上发髻最后一根桐木簪。

      “昭仪正在与长安公主用膳,殿下快些过去吧。”

      “嗯。”

      刘宁把漆盒收到袖里,然后快步走出屋子。桑泽微笑着送人离开后,目光略带严厉看向先前那个婢女:

      “以后不要在公主面前谈婚事,倘若惹公主不快,我也救不了你。”

      “可,公主与诸葛小公子不是铁板定钉的……”

      桑泽径直走开,没有回答。待到无人处,她不禁长叹一口气。

      她从小陪刘宁长大,一个眼神就能猜透人的心思。从婢女刚才提到诸葛瞻时刘宁的反应来看,无论曾经是否倾慕心动,都已是,昙花一现。

      这厢,刘宁走入屋中,李昭仪与长安公主刘安果然都已在席前。她贴着姐姐坐下,好奇的将手抚上人的小腹:

      “阿姊会觉得难受吗?”

      “可难受了,经常一整天吃不下东西,有时候又心闷气燥,烦的厉害。还好你姊夫懂怎么哄我开心,与他吵一番架,便没那么难受了。”

      李昭仪劝道:“驸马品性温和,才容你诸般任性。但安儿你也该压压脾气,为人妇——”

      “母亲,怀孕的又不是姊夫,难受的也不是他,听两句骂哄阿姊开心而已,他现在做的都是应该的。”反驳后,刘宁又看向姐姐,“昨日不是说姊夫陪姊姊在宫里住几天吗?怎么不见他。”

      “我让他回去了。”不知是否是错觉,刘安含笑的面容上隐隐笼起一层淡淡的忧色,“如今内外事多,他突然留宿宫中容易引人议论。我也不想让他牵扯到风波中。”

      “风波?出什么事了吗?”刘宁一脸茫然,昨日她回宫后见过母亲便沐浴睡下,内外之事都还一概不知。

      “他从不插手军务,一般与纷争无关。但费公多年一直主和,反对出兵北伐,如今朝中难免有人想再借他造势。”刘安道,“不过没想到谯公这次不仅出面,态度还如此坚决,夏侯将军已经战亡,若是大将军再——”

      咣当一声,竹著摔落。李昭仪与刘安诧异的看向刘宁,后者面色煞白,失了血色的嘴唇不停颤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宁儿,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刘安担心问道。

      李昭仪细眉微蹙,若有所忧,想引开话题:“朝廷大事自有百官公卿商议,妇人本来就不该多舌妄言。宁儿,宫中新到一位御厨,你尝尝——”

      却是话未说完,刘宁突然起身,直接跑出殿外,连行礼都忘了。

      刘安下意识想去追,半站起身才想起自己有了身孕,忙吩咐桑泽跟上以防出什么事。而李昭仪看着这一切,眉间忧色愈发明显。女儿的身影在阴阴薄雾中渐行渐远,她停箸沉眸,一声轻叹。

      她想到人几个月离家前,提到婚事与诸葛家的郎君时,女儿娇容上的霞色;又想到昨日旧事重提,女儿面容微刻风霜,不见波澜分毫。当她与人商议,再过段时日便由皇帝亲自赐婚时,刘宁亲昵的靠在她的怀里,软柔却坚定的推拒:

      “母妃,我与阿瞻不会成婚。”

      “可是诸葛郎君不愿……”李昭仪其实心中早有思虑,因而才会答应刘宁一个女儿家跑去南中,为的便是让没吃过什么苦的小辈借此机会培养情谊。

      “嗯,他不愿意,我也不愿。”刘宁笑着说,没有半点沮丧,“阿瞻他,既未因我是一介女子轻视我,也未因我是一介女子怜悯我。他尊重我,信任我,在他眼里,我可以也可以建功立业,也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他认为……我们是一样的,我们一直都是一样的!”

      “母妃,我从未遇到过像阿瞻这么好的人。如果我们真成了夫妻,会毁掉彼此的。”

      再然后,就是今日。

      她本与刘安说定,趁这几日宿在宫中,与她一起再在婚事上劝劝刘宁。可刘宁的一番言语作风,与往日大相径庭,反倒让她们一直未找到时机开口。她知这养在深闺的女子忽然转了性情,必是在南中经了一番事情,心有所感,气有不平,也知人如今所说、所求,并无半点错处。在少年意气未湮灭在重重宫墙中前,她又何尝不是这凡事要争是非,论短长的倔性子。

      她本也觉,女子可在嫁人外,另有一番天地。

      可作为人母,她不得不更加忧心女儿要在此间遇到的坎坷。梅香自苦寒,柳韧源霜雪,所以她宁可女儿如寻常女子嫁的一好人家,相夫教子,循规蹈矩,少吃些这不公世道的苦。

      当初允许宁儿去南中,究竟是对还是错……

      ————————————

      刘宁急匆匆跑出来仪殿,恰好在宫道上遇到自东阁缓缓走出的诸葛瞻。两人皆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骤然彼此撞见,呆愣几秒,反而各自捞回些许清醒。

      “我与兄长说,想独自在宫中走走。”诸葛瞻首先开口,他垂着眼眸,低低说着,“军报我都看过了。旁人不告诉你的,可以问我。”

      “夏侯将军他——”刘宁焦急开口,说到关键一字,喉咙却似被紧紧扼住。

      她怕说那个字。

      而对面,诸葛瞻先是诧异,刘宁率先问起的是夏侯霸,继而像被这个名字烫到般,目光开始无措躲闪。

      他也怕说那个字,可木已成舟,唯一能给出的回应,只有无人愿意面对的那一种。

      当他头轻点下时,刘宁眼中瞬间盈满泪水,摇摇荡荡,没有滴落。

      “阿瞻,你说是不是好奇怪。”她紧紧拽着裙摆,低低呢喃起来,“我本以为,在南中我们遇到的事已经够糟糕的了,好不容易淌过去,回了家,一切本该否极泰来。可好像上天成心捉弄似的,好像人生在世跌入谷中,永远落不到尽头……”

      怎么会是夏侯仲权呢?她不断叩心自问。

      这比她长了十几岁的将军,逢人遇事总是爱开玩笑,一说起话便滔滔不绝,别人不睬也不见他恼。他身上闻不到半分血腥气,铠甲著身虽是英武,反射出银光却如正午骄阳,毫无冰寒。所以,谁都知道战场刀剑无眼,可刘宁总分外笃定,为国战死这么沉重的命运,从来不会与夏侯霸相关。

      原来,那般明媚的人,照样不会被厄运放过……

      “宁儿?宁儿?!”见刘宁面上由惊转悲,由悲转寂,过一会儿竟好似笑了一下,诸葛瞻忙唤醒人,而眼中愧痛,更深一层。他终于忍不住,低声说出盘旋心头多时的话:

      “都是我的错……夏侯将军本不该死……若非我自以为是……”

      刘宁听不懂他的话,竭力稍稳心神后,忙是半作询问半为安抚。可这番话说出口后,就像洪水击溃堤坝,愧疚、惶恐、自责,无数的情绪汹涌奔腾,彻底蔓延诸葛瞻全身。兵败已是糟糕,却只有他知道,倘若他没有硬让姜维放弃段谷,倘若他没有自以为是,结果绝不会变的如此惨烈。至少,夏侯将军并不会死……而更可怕的是,就在昨夜,他刚沾沾自喜的把未来会遇刺的事,告诉了兄长。

      想要改变命运,命运却会在你自以为得胜时,以更加惨烈又荒唐的方式予以反扑,作为不自量力的惩罚……

      会不会,他的坚持,在害死更多人……

      【你会比现在更绝望。】

      喻怀嘲弄的声音猝然划过脑海。

      与此同时,他的小臂碰到别在腰上的匕首。

      如果现在去死……如果再来一次……

      “小公子!”

      幸有一的声音骤然闯入,唤回他的神智。他匆忙挣脱那些无用的情绪,面对来人,振作神色。

      是陈寿陈承祚。

      “冒然打扰,还请长乐殿下与小公子恕罪。”

      他深深作礼,满是诚心歉意。若非尊者在候,他断不会在二人交谈时上前打扰。不过道完歉,陈寿的目光又克制不住来回流转,隐隐流露出几分对风月事难以抑制的好奇。偏好史书者多怀有超越常人的探究欲,瞧见蛛丝马迹,便想寻根问底。

      “无妨。上次的事,有劳承祚相助,论起来,瞻还未曾好好兑现那日诺言。此后承祚随时登门,瞻必倒履相迎。不过今日……”诸葛瞻顿了一下,已有所料,“可是谯先生想要见瞻?”

      “正是。”虽是惊讶于人的未卜先知,诸葛瞻主动提起,正方便他往下说,“先生尚在宫中,命我来询问小公子是否得空,移步一敘。”

      “瞻自小随先生读书,师长如父,自当从命。还劳承祚带路。”

      “母妃还在殿中等我,且容我下次得幸再向谯先生讨教学问。”说着,刘宁欠身一礼,缓步离开。谯周命陈寿来请诸葛瞻,必是有话特意要在私下说,她虽然有些担心,但不会不懂事的硬要同去,让众人为难。

      诸葛瞻含笑点头,目送刘宁离去。自始至终,二人都神情自若,无半分异常。经南中一遭,他们皆学会许多,内心无论是何等惊涛骇浪,都能在外人前强装出一番冷静。

      喜则为颦,乐则生笑,无喜无乐,恒颦恒笑。

      “……小公子,此去南中,可是有何不顺?”

      “承祚怎这样问?”

      “只是感觉,小公子与之前,似成熟许多。尤其以小公子与姜大将军的私交……抱歉,是我多言了!小公子,请。”

      “好。”

      在陈寿的引路下,二人踏过石子铺成的道路,沿着绵延的朱红色宫墙,往僻静处去。当走入久未修缮的木门时,诸葛瞻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熟悉感,浮起的记忆在见到小院中的参天大树时,实实落入脑海。

      这是之前他和刘宁替王贵人找司南时进入的院落,只是此世,司南早逝,苍木未折。

      谯周站在树下等候已久,听到声响,朝此望来。陈寿使命已尽,低身一礼,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于诸葛瞻,谯周乃是长辈,且切切实实有过师生之称,如何敬重都不为过。他先作一礼,屏气走到人身前,又是一礼,并开口相唤,一举一动未敢半分怠慢。只是,这过分的拘谨,落在知情人眼中,反而暴露他此刻的心虚。谯周学问高深,性情庄肃,不苟言笑,但独独对诸葛瞻,就和季汉其他人一样,素来慈和温诚。见诸葛瞻此时这般一丝不苟,谯周心中愈发有了定数。

      人必已料到,在此相见,是为先前在东阁的朝议。

      只见谯周负手仰望苍穹,音调低缓幽沉:

      “仲尼伤周道不兴,因鲁史作春秋,见所据之世流血漂橹,长夜无明,是谓乱世;有所闻之世,华夏有治,夷狄不侵,是谓升平;又有所传闻之世,制礼作乐,圣君封禅,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大小若一。自伤麟绝笔至今,三世迭循,以至于今。瞻儿,以你之见,历七百余年,今日世道为何?”

      诸葛瞻暗蹙眉,谨慎答道:“今日北贼僭窃神宝,王道未兴,战乱不息,瞻以为,三世之中,乃据乱世。”

      “乱世名器无掌于君王,神运错位于紫宫,中国自故无暇,分而化之,引而乱之,以拒夷狄虎狼。瞻儿既以今日未乱世,往南中去后,何以反践太平事?”

      未谈北边战局,反论南中之事,这大大出乎诸葛瞻的意料。但自拒绝雍平时,他对自己的选择已有决心,眼下回答谯周,依旧问心无愧:“瞻以为,王化之外,亦有太平。哀牢与中国,皆为天地灵气所生,同心同性,等生于世,无论是乱世、升平、太平,中国皆当自决,无由以哀牢为牲。见民有疾苦,治有残虐而贪利无视,瞻从此之后,恐再不敢学所学,信所信。”

      “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行五者天下以利万民谓之仁。世人皓首穷经,解注万余,看似得道,一朝遇事,立弃仁义,遍寻权变激诡以释己行。逢此百罹,瞻儿心性不移,仁善至纯,老夫幸哉!幸哉!”

      听到诸葛瞻的回答后,谯周略作沉吟,并未指责人以诸夏夷狄为一有何不妥,字里行间反而皆是赞同,到后面的夸赞更近乎溢美,令诸葛瞻听的脸红,忙想推让。还未开口,谯周忽话锋一转:

      “只是,化外之民尚能使瞻儿生不忍之心,季汉百姓之水火,瞻儿怎反而弃之不顾?”

      诸葛瞻一时哑然,突然意识到人绕这么一大圈的原因:“先生此说,瞻……”

      “今日之季汉,檀车嘽嘽,四牡痯痯,征夫不还,皆因姜维以举国上下为牲成他一人之志。天之爱民甚矣,岂使一人肆于上,姜维黩武自缚,瞻儿仁爱众生,为何独独在此事要陷千百兵士于危境,以救其一人性命?”

      果然还是说到了这里。

      诸葛瞻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语调:“先生,瞻不通兵法,但行军打仗讲求将士一心,生死与共。若朝廷今日因一时得失弃己方大将不顾,军中必人人自危,来日怎还会有人愿为国家蹈死赴难。”

      “若今日受困者非姜维,而是某一副将,亦或普通兵士,瞻儿是否能坚持现论?”

      “我……”

      “瞻儿,等生为人。为师知道,你确是相信于此的。”

      诸葛瞻本是沉着的。他早料到谯周会谈什么,一路上也在想合适的应对。先前的询问,说给任何略知政事的人都不难回答:姜维是大将军,荷国之重,他的生死当然比副将,更比随时可以被替代的兵士重要万倍。所以大将军受困,千难万险也必要救援;副将受困,当衡量救与不救间的利弊再下决断;至于普通兵士……这根本不可能成为一件事,被写在军报里。

      可他无法回答,或者说,他是无法坦荡的把这番话宣之于口。也许来日当权,他迟早会做出和其他人在其位者一样的事,但此时此刻,他做不到拿此理由,为自己开脱。

      如果被困者不是姜维,他不会不假思索去救。

      所以他口口声声说的性命无价,究竟是什么东西?

      想到此时,他的身形已有些摇晃,某些相互矛盾的思绪在脑海中横冲直撞,扼的他喘不上气。好在谯周没有在此继续追问。大将在外,朝廷果要弃军,必会出现人所说的种种后果,所以谯周本意实不在这次的救与不救,而在,国之未来:

      “古者以弱胜强者,皆因敌国初建,暴虐淫佚,有土崩瓦解之势,小国趁势而起,遂有天下。今日季汉与北朝皆已传国易世,既非秦末鼎沸之时,实有六国并据之势。如此之时,更当与民休息,息武止戈。姜维黩武,反会积生民怨,土崩势生,起于萧墙。”

      说到此,谯周面色肃穆,深深的望着诸葛瞻:

      “瞻儿,此次姜维倘能平安回京,为师希望你能劝说他交出兵权,替以文职。若他不肯,当庭诉其过,阻止他再次兴兵北伐。”

      “仗,不能再打了。”

      本稍微恢复冷静的大脑,在此瞬间又陷入停滞中。如昨晚听到“弃军”二字一样,诸葛瞻呆愣许久,才终于把传入耳中的每一个字合成可以理解的话,紧接着一股莫名但强烈的情绪一涌而上,他再次不假思索:

      “先生,恕瞻,难以从命。”

      “北伐虽耗资巨大,但是国家命脉所系,唯有攻得雍凉,汉室匡复才有希望。况魏国横距几州,兵力强盛,纵使季汉不主动出兵,他们也不会永远坐视天下三分。如此,季汉不啻于坐守孤城,任北贼宰割,倒不如放手一搏,以进图存。”

      “嗯。”谯周淡淡应着,没有分毫触动,“这些是你从小听到大的话,自然深信不疑。”

      诸葛瞻一怔,坚持道:“但理确是如此。”

      “瞻儿,你说北伐耗资甚巨,但不得不为。那具体耗资几何,可是清楚?”

      “……当会是,国库空虚……”

      “国库空虚,君王去华服,臣子削官禄,百姓节衣食以供国事,这样得来军费,尚可勉为。可今时今日,为了北伐,是饿殍遍野,田地荒芜,家家无壮年之子,户户有老弱新尸。姜维黩武,敛尽民力,百姓困顿逼为寇,犹无以聊生,酸楚嚎哭日夜不绝。瞻儿,耗资至此,何以心忍?”

      北伐的军费,不是兄长通过查搜各地县府贪贿得来的吗?怎么会到先生所说这般地步。

      但下一秒,诸葛瞻便想起在绵竹遇见的小女孩,还有,那群妇人。他的确奇怪过。乱世之中,流寇不少,但全是妇人的却极为罕见,里面还有年仅垂髫的小女孩,更是闻所未闻。

      在北伐之前,姜维带兵出征多是为剿灭流寇。所以在诸葛瞻的印象中,流寇是叛逆,是贼匪,是孔武有力的壮年男子打家劫舍,鱼肉百姓,不该是妇人,是孩子。

      “……先生,瞻仍不能做那种事。”

      “且不说瞻尚未入仕,根本不可能关碍到国家要事。……先生说大将军北伐,是为一人之志,瞻不能认同。大将之位,已尽臣极,若大将军真是为一己私欲,何必总以兵旅自苦。瞻做不到在大将军苦苦支撑之时,寸功无助,反伤其身。”

      “北伐,是为汉室。匡复汉室,什么时候成了大将军一人之责?”

      越说到后面,诸葛瞻的声音越大,甚至有些失去礼节。谯周始终没有流露出不满,仍是深沉的,望着自己这个心底已经隐隐生出动摇的学生,重重叹一口气。他接下来的话,缓慢、低沉,似是已在唇边等候良久:

      “瞻儿,你认为,汉室必当匡复吗?”

      “天下三分,战乱不息,是为乱世。退避贤人,顺兴天命,使尧舜之事见于今。乱世,可立至太平。”

      诸葛瞻惊愕的瞪大双眼。谯先生的话说的不算隐晦,甚至可算是直白,竟是——

      “先生,今日之语,瞻绝不会外传!”他立刻退后一步,深深作揖,弯下腰时,清晰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也还请先生不要再说此话。”若被有心人听去,谯周必会声名狼藉,陷入通敌卖国之罪。

      先生在他心中,是笃于治学的纯厚至善之人,说出此话,绝不是真的要背家弃国。一定是有别的考量,也许……

      谯周望着眼前之人,目色愈发深沉,但没有一丝因自己所说大逆无道的惊恐,只有深不见底的悲悯,为诸葛瞻,为苍生黎民,更为汉家社稷不可扭转的命运。

      今日,他说的已经够多了,接下来人究竟会做出怎样的决断,都不再是他能左右的事。

      离开前,他最后留给诸葛瞻一句话:

      “瞻儿,审时放弃,比负隅抵抗使众生枉死,更需要勇气。”

      狂风卷起枯枝,鸦声凄厉,一声一声,在余音中刺裂。

      雪又开始下了,夹杂着细雨纷纷落着,洇湿衣袍,直将阴冷渗入骨髓。他像一具泥沙堆成的人像,好似在漫长的静默中沉思,实则但凡思绪一动,必碎如粉齑。

      不知过了多久,诸葛瞻凝滞的眼珠才开始转动。

      粗壮的树干在雨雪交织中变的朦胧,他走上前,手掌缓缓抚摸着粗糙的沟壑,余光一闪,忽然看到什么:

      众而大,期之会,具而授,若何复。

      众者,群也,曹也。

      大者,巍也,魏也。

      具者,备也;授者,禅让也。

      运数已变,尧舜禅让,当见于今。

      先前不解的谶语,有谯周那番话在前。这次,几乎不用思考,便能知晓答案。

      他知、敬谯先生的为人,所以更为人力主弃军、停战,乃至求降,惊心不已。

      局势何已坏到如此地步?

      明明,国家之亡,不在北伐,而在绵竹。

      这是他的错,与伯约哥哥绝无干系。

      忽是天际骤闪,惊雷大作,一声巨响在身侧炸开,未等他回过神,袖子被人拽住立刻拉开。下一秒,繁杂的枝叶砸向地面,百岁大树,轰然腰折,不过瞬间。

      “可吓死老奴了。小公子怎么一个人在这破院子里,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这万一出个三长两短,阖宫上下可都担待不起啊。”

      自昨夜起,他遇到的荒诞事实在太多了,以至于发现救下他的人是黄皓时,都没生出什么强烈的情绪,无非是五味陈杂,甚至想要发笑。于是,他的确含着笑意道了谢,黄皓虚伪的关心下,立刻生出几分掩不住的得意。

      “常侍此来,可是陛下有所吩咐?”

      “倒不是何要事。陛下从宫门处得知小公子尚未离宫又未在各殿,担心小公子遇上什么事,差老奴来问一问。小公子无恙,陛下可以安心,老奴也可回去赴命了。”

      说着,黄皓后退几步,却又停下,一拍胳膊:“诶哟,瞧老奴这记性!陛下还有一件事,命老奴万要与小公子讲明白。”

      “常侍请讲。”

      ”陛下命老奴转告小公子,救援一事诸葛台令绝非有意拖延不语,只是此次战败缘涉江东,台令利益相关,不便多言。请小公子万要体谅自家兄长诸多为难。“

      战败与江东有关?

      “……请常侍明言。“

      ”小公子竟是不知?“黄皓大是惊异,不知是真是假,”小公子不明战事缘由,仍力排众议坚决营救大将军,早闻大将军与小公子情谊深厚,果是如此。有小公子相助,想来姜大将军未来在朝中,依旧可说一不二,群臣之率。“

      ”姜大将军此次北伐前,本与江东大将军诸葛恪,也就是小公子的堂兄,诸葛台令的同产兄,约定一并出兵。可惜,诸葛恪虽如约出兵,却在合肥接连兵败,不到一月即退兵,回朝后入宫赴宴,毙命于刀斧之下,连同江东诸葛满门五十三口,尽数为吴主诛灭。有此因缘,若诸葛台令执意出兵救援,不乏会有小人揣度其用意。所以,请小公子多多体谅。“

      ”不过真说起来,明哲保身,人之常情。不仅诸葛台令如此,汉中诸将如真心想救大将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又何必千里迢迢送信回朝请命。这一来一回,少说也会多耽搁个十几天,万一……幸好,小公子回来的及时,姜大将军定能平安无恙。“

      ”常侍,代瞻回禀陛下,瞻今日身体不适,待来日再入宫像陛下请安。“

      ”身体不适?那可要老奴请太医——“

      ”不必。“

      说完,诸葛瞻径直转身,离开院子。黄皓恭恭敬敬的对着人的身影作礼,藏在阴影中的脸,止不住的堆出阴笑。

      总算出了先前的一口恶气。

      ”你不该与诸葛瞻交恶。“这时,一个柔媚的女声响起,鸾昭仪从断垣后莲步走来,”落不到好处,尽是祸患,何必如此。“

      ”他和姜伯约一丘之貉,我讨好他,也讨好不了姜伯约,没必要白费功夫。”他眼中升起愤恨,“陈奉宗那老贼要不是为给姜伯约筹措军费,怎会给我设下陷阱,白白害我损失一库金子。现在陈奉宗死了,姜伯约也快死了,我本是大大痛快,结果全被诸葛瞻一句话给搅了!小小年纪,尽是丑恶心肠,迟早成个大祸害!”

      “所以,你便连刺探诸葛瞻在南中查到什么,都忘了?”鸾昭仪瞥黄皓一眼,后者脸色微白,正是被说中短处,“罢了,反正无论这诸葛小公子查出什么,都没用。”

      “姜维被困消息传来是一天,汉中诸将商量是几天,发信回成都又是几天,再加上你把文书扣下的那十天,这几天的朝堂争论,等信再发回去……姜伯约的命,能这么硬吗?”

      “不过,我倒是希望他命硬一点。这么死了,太便宜他了。”

      说着,鸾昭仪美眸凝向诸葛瞻离去的方向,尽管早已不见人的身影,她仍然记得谯周与诸葛瞻那番推心置腹的交谈。

      “该是让他付出更多才对……像这种,为求功名利禄,抛家弃母,不择手段的叛徒……活该破肝取胆,把心喂给秃鹰……”

      “你嘀咕什么呢?”

      “没什么。”鸾昭仪倏而一展笑靥,千娇百媚睨向黄皓,直看的后者酥了骨头,再没心思问寻其它,“黄常侍,总之呢,我劝你还是再尽心尽力些,取得小公子欢心为上。”

      “未来,谁又知道,诸葛瞻与姜伯约间,会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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