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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丙戌 ...

  •   近来,锦官城内发生了三件大事。

      这第一件事,是闹得沸沸扬扬的非鱼楼刺客案。事情关涉到当朝重臣,名门贵子,廷尉丝毫不敢怠慢,仅用了不到十天,便查明真相,奉呈至尊:刺客是巴郡賨人,行刺目标是费祎,原因则是家贫无资,偶遇一人允诺,只要他能杀掉费祎,虽然性命难保,但他的妻子可以得到十斤金子作偿。重赏之下必有莽夫,他在完全不知此人底细的情况下,就决定铤而走险,也导致即便抓住了他,幕后之人也毫无线索,只得暂且作罢。

      倒是进一步的审讯,牵连出了开非鱼楼的贾人私自剪凿钱币,铸造轻钱一事。廷尉雷霆手段之下,一干关系人等皆依律下了狱,非鱼楼自然也关门大吉。

      当然,以上这些,皆是对外的说法——非鱼楼之所以关闭,不是因为铸钱,而是酒楼本身就是魏贼在季汉布下的暗点;那个刺客也不是什么賨人,而是绝绝对对的魏国人。至于他那日行刺,目标是费祎还是诸葛瞻,亦或者夏侯霸,细作嘴硬始终不肯开口,如今人已伏诛,再没有机会得知。

      接下来说到的第二件事,较于第一件事则平淡许多——在非鱼楼闭门后不久,卖九酿酥的那家鱼肆亦关门闭店,人去屋空。锦官城内嗜好这口鱼脍的人不少,连着几日走在街市里,都能听到对此而发的叹息。百姓只猜测,也许贾人是终于攒够铜钱得以回乡;诸葛瞻却明白,这必然是诸葛乔知道他遇刺之事后,作出的决断。

      鱼肆关了,说明猜得没错,江东的确想要他的命。

      依照姜维的嘱咐照料伤口,没用几天,诸葛瞻脖子上的伤就掉了疤,只留下一道浅红色的印子。在确认过不凑上前仔细察看,几乎淡不可见后,诸葛瞻终于放下心,不再害怕见到诸葛乔。

      作为亲手给自己割过脖子的人,一点小伤不足挂齿。至始至终让他忧心的,一直都是兄长夹在两方之间的为难。

      然而,在伤好了之后,他又等了五六天,诸葛乔竟仍旧一次没有回过府。

      这,就不得不提起锦官城近来的第三件大事,也是远比前两件事让更多人夜不能寐的一件事:

      查账。

      “小公子你怎么跑过来了?还……穿成这样?”

      录尚书董厥董龚袭本在忙着吩咐佐史办事。他随意往旁一瞟,突然眼尖的发现在这些佐史中,有一人身形佝偻,目光躲闪,怎么看怎么像不轨之徒。他立刻一把揪出小贼,却没想到抓到的,居然是打扮成佐史的诸葛瞻。见众人好奇的往这边张望,诸葛瞻忙示意董厥安静,接着拽着人的袖子,躲到一旁柱子后:

      “龚袭叔,阿兄已经快半个月没回家了,瞻就是想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董厥正弯腰去捡刚才不小心掉到地上的竹简,闻此,不由失笑:“那小公子直接来台里不就好了,何必还打扮成这样。”

      “兄长若知道瞻跑过来,必得挤出时间见我。那瞻此来就不是关心,而是添乱。”他轻着声音,目光四处乱瞟,见屋中人已各自继续埋头干事,方暗舒一口气,“龚袭叔,你也千万要替瞻保密。瞻就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之后立刻便走。”

      “可——”

      “阿叔——”

      董厥虽然身带武职也上过战场,本质上却是个性情和柔的人,尤其是诸葛瞻这么目不转睛的望着他,他不想纵着,也得纵着。连声叹了好几口气,他心中安慰自己这的确不是什么大事,便应了下来:

      “小公子也瞧见了,眼下台中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莫说伯松公子总摄台政,日不得闲;连厥这仅是录台中事的人,也已宿在台中多日。但要发兵必得是秋前,再加上整缮诸事,算算日子,最多也就再忙个十日便会有结果。你别担心,早些回去吧。”

      “是在忙——”

      “董公,这些是否要……这位是?”

      “厥家中一小仆,来送些东西。”

      董厥一把将诸葛瞻拉到身后,语气镇定。尚书虽觉得奇怪,但不好多问,在得到董厥的回答后便转身离开。

      “小公子,你要是不想回去,还想再在尚书台多呆会儿,那别往东边廨舍走就行,你阿兄整日都在那办公。不多说了,承祚,替厥带小公子逛逛。”

      诸葛瞻想问的话还没说完,董厥已被另一尚书叫走,他只能随手拉来一个同样是书佐打扮的文士来照顾诸葛瞻。文士本只是抱着简簿路过,临时被添了件差事,他面带茫然,与被留在这里的诸葛瞻面面相觑。又过半响,文士却忽然像发现了到什么,一双眸子涌起微光:

      “郎君莫非是……诸葛武侯之子?”

      “是。”诸葛瞻一边回答一边暗暗苦笑。诸葛武侯之子——果然,别人于他的认识,总是以这一点为最先、最重要。

      瞬间,文士眼中的微光喷涌成万丈光芒。

      “令、令尊久仰……不是寿是说久仰令尊……书稿奏集……能否……”

      这人像突然被什么意外大礼砸中一半,又急又喜,反倒半天说不出个完整的话。终于,他意识到不能这么激动,硬逼着自己深吸一口气,语气郑重,目光灼灼:“诸葛郎君,寿想请为令尊辑编文集,不知能否过府借旧稿一观。寿必万分小心,千般谨慎,愿以性命担保定不会让书简有一丝一毫损坏。”

      “先生……这是不是有点,太突然了。”诸葛瞻有些不知所措,“至少,瞻得先知道先生名讳。”

      文士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连家门都未自报,面上不由窘色阵阵:“在下陈寿陈承祚,现在东观任秘书郎。”

      “陈承祚……先生是否曾从谯周谯先生治学?”见陈寿点头,诸葛瞻笑道,“那瞻知道先生是谁了。谯公曾与瞻提过,先生天资高罕,作学勤苦,假以时日,必能文流千古。”

      “郎君莫打趣寿了。”陈寿苦笑一声,似是想起什么糟心事,但又甩头抛开,“刚才是寿失礼了,请郎君见谅。董公既命寿带小公子走走,这里人声嘈杂,不如,我们换一僻静处?”

      “有劳先生。”

      诸葛瞻跟在陈寿之后离开屋子,来到一墙角树荫下。从这个角度看去,台中尚书、吏史、书佐各个脚步匆匆,在各个屋子间来回穿梭。夏日正炎,不少人汗珠秘布,乃至有体力不支顿仆在地者。人被扶走休息,掉下的簿简却一刻没有耽搁由其他人捡起,送往该送去的屋子。

      “先生,不知台中近日究竟是在忙什么事?”

      “郎君若不嫌,径可唤寿的表字。”陈寿擦了擦额上的汗,回答道,“台中是在查账。益州十八郡一百九十二县往年的旧账簿,前几天都陆续被送到台中,皆需要与上计掾呈送的新簿一一比对。”

      “这是为什么?就算要查账,看新簿子核对不就行了,为何还需要往年的旧账簿?”

      “郎君这么问,一看便是不知郡县乡吏那些伎俩。”说着,陈寿把手伸进袖子里,摸索半天,终于如愿掏出来一卷账簿,“正好这卷校过的寿还没来得及送过去……你看这里,记录云潼里吕氏纳粮,粮的数目却被墨涂黑,而在旁边又补写了一个‘一千五百四十石’。郎君知道为何会这样吗?”

      诸葛瞻困惑的摇摇头。他本猜测是书吏笔误,但一般笔误最多不过写错一两个字,不至于刚好得涂去整个数目。

      “这简上被涂掉的,是实际收到的税粮;旁边写的数字,却是乡吏县吏收取贿赂后,替吕氏虚增的数目。至于这其中的亏空,一般会被他们算进路途折损中,以对上账面。要是直接看新簿,没有这些涂改痕迹,账目又是对的,这笔粮必得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被豪族连同县吏克扣下了。”

      “再比如,你看这处,不太像官吏有意贪污,但书佐抄写不细,‘一十’二字在新簿上径抄成了‘千’字,导致新簿里后续的账目都生了问题。必得重新察对旧簿,才能知道讹在何处。”

      “那,也可命各郡太守督邮巡县自查,何必全都送到京师来呢?”

      “郎君这话就更天真了。”陈寿露出个颇有深意的笑容,“有些账,放在这尚书台查是万石,放到地方上查,最后加起来能到千石,就已很不错了。”

      诸葛瞻陷入沉默。人没有直说,但他已经明白这之中能生多少猫腻。

      “承祚,这处并非数字,为何也会被朱笔圈起?”

      “我看看。”陈寿又凑上来,“哦,这里倒不是什么大问题,无非又是书吏抄书不细,看错了字。这里写得明明是的是‘郡干吏’,新簿上抄成了‘午’,我顺手便给圈起来了。”

      诸葛瞻点头:“是了。我记得《吕氏春秋》里还记过子夏之晋读史记的故事,说得也是书写讹误,把‘晋师己亥涉河’传写成了‘晋师三豕过河’,令人啼笑皆非。抄书不细,历来——”

      他忽是一怔,猛烈的不安漫顶而来。

      “承祚,‘循行’之‘循’字,是不是也极易抄错?”

      “自然。‘循’常被吏员写作‘偱’,隶文中‘循’‘脩’又只差一笔,到了新簿上,有时就会讹作‘脩行’……小公子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

      “没事。”诸葛瞻用力一咬下唇,逼自己冷静下来,“失陪了。瞻有急事必须马上去找兄长。”

      说完,顾不得陈寿什么反应,他飞快转身往董厥说得东舍跑去。那厢,守卫见一书佐打扮的人无缘无故猛冲过来,立即握紧兵刃,尽职尽责上前呵止。

      “快让看!我要见兄长!”见守卫依然纹丝不动,诸葛瞻急得把官帽往地上一摔,“我是诸葛瞻,快点让开!我有急事!”

      守卫皆是一愣。彼此对视一眼,一人小心走近一步细细打量许久,总算认出了人:

      “郎君来得不巧,仆射刚被陛下宣去召见,此刻并不在舍中。”

      “不在……阿兄不在……那烦请替瞻去禀报太子与北地王,就说城中有刺客余党,让他们立刻带兵围住大将军府。”

      “这……恐怕也恕难从命。太子与北地王今日往郊外田猎,此时不在禁中。郎君清楚,宫规禁令,我等郎官不可擅自离出禁中。”

      “怎么会这样……”

      这时,陈寿总算气喘吁吁追了上来。他见诸葛瞻失魂落魄,脸色煞白,更惊慌不已:“诸葛郎君,究竟出了什么事,这循行——”

      “不是循是脩,不是郭循,该找的是郭脩……郭脩!”他忽然抓住陈寿的肩膀,“承祚,瞻现在必须赶去见大将军。你替瞻去一趟城外,让姜将军派兵围住大将军府。还有,让他马上去降人簿录中找有没有一个郭脩的人!如果有,立刻把他扣起来!记住了吗?!”

      “等等,等等……”变故接连砸来,陈寿头晕得厉害,“诸葛郎君,不是寿推脱,但就这么去,姜将军怎么会——”

      “把这个给他。”诸葛瞻从腰间拔出麒麟匕首。陈寿与兵卫皆吓了一跳。依照宫规,禁中除宫卫外,本不能见利器。“把这个给他看,再告诉他是瞻让你去的。他会照做的。”

      “要不然——”

      “此事拜托承祚了。若一切平安,家父旧稿瞻定不吝相示。”

      丢下这句话,诸葛瞻再不敢耽搁,匆忙朝宫门跑去。身后,陈寿握着匕首呆立几秒,终究一咬牙下了决心,亦飞快往城外奔去。

      ————————————————

      时间紧迫,斗笠佩剑,诸葛瞻一概顾不得去取,直接拉过一匹马翻身而上,飞奔往大将军府。这么大动静立即吸引了不少百姓的注意,很快,许多人都认出这驾马狂奔人,是诸葛家的小公子。细碎的猜测此起彼伏,窃窃作响,但每个百姓都不忘先提醒其他人避让,以给小公子让出道路。他们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让温雅的小公子全然丢去仪态,但无论是什么事,他们都想无条件的尽其所能去帮这个少年。

      马的颠婆震得人头晕脑胀,诸葛瞻紧紧的攥住缰绳,粗糙的麻结深勒入掌心,逼迫他在焦惧中保持镇定:也许,只是他想多了;也许,循、脩根本不是重点,非鱼楼既然都被清除,魏国细作不会有机会再接近费祎;也许,郭循也好,郭脩也好,这一世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一切悲剧都不会发生,所有人都会平安……

      然而,谁都明白一个清晰无误的道理:当一个人疯狂的拿偶然安慰自己时,恰恰证明这个人比任何时候都绝望的意识到,命运绝不会眷顾于他。

      前世,费祎遇刺,恰恰是在非鱼楼与鱼肆闭门之后。

      突然,马蹄似乎踢到了什么活物,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前方。同一刹那,马亦因受惊弯了前蹄,诸葛瞻来不及控制,瞬间便从马背上被甩开,摔落到一旁。腿疼的厉害,百姓焦急的聚了上来,叽叽喳喳问着他有没有伤到哪里。他强忍着疼痛撑起身,忽然认清了那个惊了马,如今倒在大路中间,一团雪白,已经僵硬的“活”物:

      是司南。

      下一瞬,兵刃激烈的打斗声钻入耳膜。声音愈来愈近,直到爆发出一声雄浑的大笑,震裂响彻,骨渗齿寒:

      “为国杀贼,我郭循,死无恨矣!”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循】与【脩】:
      《资治通鉴》卷七五《魏纪七》邵陵厉公嘉平四年第七条“郭偱刺费祎事”胡三省引盘州洪氏注曰:“汉隶‘循’‘脩’颇相近,隶法只争一画。”又魏帝诏奖郭氏屈伸敌庭,不忘故国,亦诏作“故中郎西平郭脩”云云。
      抄书讹误极为常见。洪城先生《训诂学》P46举了两个古例说明这个问题,一个是葛洪《抱朴子·遐览》说:“書三寫,魚成魯,虛成虎。”一个是文中提到的《吕氏春秋·察传》:“子夏之晋过卫,有史记者曰:‘晋师三豕涉河。’子夏曰:‘非也,是己亥也。夫己与三相近,豕与亥相似。’至于晋而问之,曰:‘晋师己亥涉河也。’”余例还可参考王引之《经义述闻·通说下·形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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