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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癸未 ...

  •   第二日清晨天蒙蒙亮,诸葛瞻在榻上醒来。更衣、束发、用膳,用过三碗桂花酪,漏刻才过辰时一半。等得无聊,他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想着不如练一会儿剑,又担心生汗污了衣衫,这样犹豫着又枯坐一个时辰,院外终于传来了期待已久的脚步声。

      “夏侯将军好,伯约哥——”

      欢快的声音戛然而止。仆从身后,只有夏侯霸一人走了进来。他将身子探到院外看了又看,始终未见到心心念念的身影。

      “咳。”夏侯霸轻咳一声,面上有些不好意思,“本来伯约是要来的,但今天一早陈侍中到军营说有要事与伯约商量。小公子知道的嘛,事出突然,伯约也没办法撇下陈侍中……”

      “将军不必解释,国事为重,瞻明白。”

      他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自不会因此不快。之所以心中多少有些不适,是因为从小到大,这似乎是姜维第一次失约。

      不,如果算上那句“一定会归来”……恐怕是第二次。

      “军中事务繁重,其实,将军不必特意来陪我。”

      “倒也没小公子想得那么勉强。”见诸葛瞻没太在意,夏侯霸语气轻快不少,“难得回来几个月,我都还没怎么好好逛过锦官城,要不是没时间,要不是有时间没人陪懒得逛。今儿这个事虽然是伯约开口让我帮他这个忙,但实际上没有他,陪小公子逛街,我也乐意之至。”

      “会不会太麻烦将……”

      “他不再,我还能说话舒坦些。”夏侯霸好像没听到诸葛瞻意欲推辞的话,凑到人耳边,神秘一笑,“小公子就不想趁此机会听我讲讲,军中的姜伯约,是什么样的?”

      !

      “那……有劳将军了。”

      “哈哈,小公子放心,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夏侯霸是一个健谈的人。这既是指说话的频次,也是指说话的内容。好几次听到人随口说出的话,都让诸葛瞻内心暗暗打鼓:将军,你说这些,真的不怕被伯约哥哥暗杀吗?

      “上次博局输了,小公子不必太挂怀。真说起来,伯约的运气可比你差多了。”

      “诶?可……军中不该禁博戏吗?”

      “凡事总有例外嘛。一年三百六十日操练、戒备、作战,除了姜伯约那种怪人,任谁能受得了这么枯燥的日子。”夏侯霸说道,“那年关中下大雪,雪厚到埋去半条腿,又是腊日,他便由着将士们玩去了。我可是好说歹说,才拉动他出来博一局,你猜结果怎么着?”

      “……”听这语气,他猜结果一定很惨。

      “整整十一次啊!本来大家都有意让着咱的姜将军,打算等他先放上个棋,再轮到下一个人。结果他呢,连着掷了十一次,把把都是十六,每次都差那么一点点。最后那次不仅妻男没掷到,还不小心把骰子和棋子全扫火盆里了。这运气差的啊……啧,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半辈子,他把运气都耗尽了。”

      后一句当然是玩笑话。人的寿命六十为大,姜维至今尚未满三十岁,哪里能说已到下半辈子。

      “还有一次,军中难得改善伙食,让去沔水捕鱼切成脍吃。樵采的士兵多采了些山葵回来,炊兵就顺手把它剁成泥铺在鱼脍上。哪成想平日里腿断了都不喊一声的姜大将军,竟半点辛辣都沾不得。你是不知道当时伯约把鱼放到嘴里时那个表情哈哈哈哈……他当时噗哈哈哈哈哈哈……”

      最终,笑声还是淹没了后文,为夏侯霸免去不少被寻仇的风险。

      一路上,大部分时候,诸葛瞻都是在倾听。他不知夏侯仲权为何总是能有这么多的话要说,但耳旁的喋喋不休兼以爽朗笑声,以一种惊人的效力,让原本紧绷的心渐渐舒展开。纤阿台的事情、姜维今日的失约,以及不久的将来,那或许已被写好的命运,都变得轻飘飘的,被风一吹便抛在脑后。

      更重要的是,他与姜维毕竟多年未见。曾经的朝夕相处在记忆中渐渐变成一些失真的、标志性的碎片,骁勇正直、赤胆忠心、国之肱骨,这些褒义但冰冷的标签被人言与时间横隔在彼此之间。六年过去,再见到姜维,他该与他亲密无间,又好像哪里生疏得有如陌生人。

      感谢夏侯霸讲述的这些细微琐碎的小事,让他终于能冲破那些人云亦云的词语,再次触摸到真正的姜伯约——一位吃不得辛辣,运气还很差,但有血有肉的姜将军。

      将至晌午,骄阳烤得街上愈发炎热,恰巧二人走到西市深处,诸葛瞻便提议到非鱼楼用午膳。

      “小公子不觉得,这家做的点心……有点太腻了?”

      “觉得。所以瞻每次来,都不会吃点心。”说着,诸葛瞻果然没有拿盒里的点心,只让肆中杂役另包一份,“不过伯约哥哥很爱吃。军营重地,瞻不便去,这一份,能否烦请将军代瞻转交给他。”

      “你确定姜伯约会爱吃这么甜的东西?”夏侯霸瞅了瞅手里的饵酥,满脸怀疑。最终还是决定放过自己,将剩余半块弃之不顾。

      “小的时候,有一次家里厨子做饵酥倒多了饧稀,没发现便送了过去。当时父亲和伯约哥哥正在沙盘对阵,还没到半个时辰,装饵酥的食盒就全都空了。”诸葛瞻解释道,“所以后来,伯约哥哥每回来家里,父亲都会让厨子专门做特别甜的饵酥备着。”

      “你说当时伯约正在和令尊下沙盘……”夏侯霸以手抵着下巴,若有所思,“除了他爱吃甜的,会不会还有一种可能。这人,一紧张就会举止无措。伯约当时估计也没尝出来味道,一紧张就拿饵酥,一紧张就拿饵酥,然后……就吃空了。”

      “会……吗?”

      “那可是诸葛武侯,和他沙盘交战,天下谁能不胆怯,更何况这人还是姜伯约。”夏侯霸夹了一筷子炙羔豚压下甜腻,又道,“再说举止无措。不谈别的,就说钟士季那小子,你瞧着他今日趾高气昂,运筹帷幄的样子。当年他写完才性四本论想拿给嵇中散看,又怕论难太狠失了面子,避开其他士子,一个人偷偷跑去送书。到了那又在大门口盘旋半天,最后硬是没敢见中散,把书从侧墙扔进去,转身就跑了。”

      诸葛瞻诧异的眨着眼,仍有些无法想象。无论是紧张到吃空饵酥的姜维,还是从侧墙扔书拔腿就跑的钟会。

      “那,后来呢?那书……”

      “估计嵇中散翻都没翻过吧。我弟弟后来没再提起过下文。或许当日稽中散不在家中,根本都不知道士季掷了本书过去。”

      “诶?夏侯将军还有一位弟弟,不知——”

      “有一年洛阳风寒闹得厉害,他不小心染上病,便去世了。”

      诸葛瞻一怔,忙是道歉。夏侯霸耸肩摇了摇头,笑道:

      “没事。我们都明白,生死无常,总是如此。”

      尽管夏侯霸的语气云淡风轻,气氛还是不可挽回的陷入到微妙的沉默。诸葛瞻低头吃着酪羹,不时抬眼偷偷去瞧,之前那些关于夏侯霸为何能将前尘往事放下得如此痛快的疑惑,再次在心头盘旋。

      然而,这一瞧,没能解惑,反而让他无意间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夏侯将军,你看那边是文伟叔吗?”

      “啊?”夏侯霸回头看去,下一秒迅速遮着脸转回来,“还真是费大将军,啧,怎么能这么巧……”

      “瞻是不是该过去和文伟叔打个招呼?”

      “千万别!我跟你讲,最近伯约和他正因为——”

      “啊,文伟叔好像已经看到我们了。”

      “??!”

      “他已经走过来——”

      话音还未落,费祎已走到二人案旁。诸葛瞻起身行礼,夏侯霸慢了点,亦微作一揖。

      “文伟叔今日怎么会在这里啊?”

      “有些公事,需要来此处理。”费祎目光一扫案席,唇角微挑,“怎么只有夏侯将军在,伯约没有来吗?”

      “嗯,伯约哥哥今日……有些事。”接到夏侯霸递来的眼神,诸葛瞻及时改口,没有说出陈袛到访的事。

      然而费祎显然比二人想象中消息灵通得多:“是陈尚书去军营了吧。”他指指一旁空着的席子:“祎来叨扰一会儿,阿瞻不介意吧。”

      “怎么会。”诸葛瞻忙道,“只要文伟叔别拉着瞻下棋就好。”

      “夏侯将军呢?”

      “大将军说笑了,一起坐坐,没什么介意不介意的。”

      诸葛瞻招呼肆中仆役再上一份碗碟茶具。费祎唇边挂着浅淡的弧度,用筷子夹起案上唯一剩下的饼饵。咬下一口,高深莫测的笑容瞬间崩开一丝裂缝。他慢慢的把饼饵放到一旁,表情恢复平静,恍如无事发生。

      “伯松已经转达过郭循的事了,祎自会万事小心。”茶比碗碟先上,费祎喝去不小一口,看向诸葛瞻,“不过他似乎并不知前因后果。正巧今日遇到,阿瞻不如与我详细说说,究竟是从何处得知郭循要行刺?”

      这个问题诸葛瞻依旧无法回答,只能照着对兄长的说辞,又原封不动说给费祎。

      “居然是梦啊。”费祎轻叹。语气好像是不信,又好像信了。“阿瞻刚才还说到一直没有找到郭循。要不是梦不可当真,要不是提前泄了消息,让郭循先躲起来了?”

      “不会。”诸葛瞻肯定的摇头,“此事,瞻只与伯约哥哥和兄长提过,他们都不可能外传。”说完,他又有点不放心,看向夏侯霸:“夏侯将军,伯约哥哥有与你提过郭循吗?”

      “没听过。”夏侯霸面露茫然,“他要行刺?杀谁?”

      闻此,诸葛瞻彻底放下心。连夏侯霸都不知道,可见姜维的确没有泄露给其他任何人。

      “杀我。”费祎接着话,又道,“郭循虽是魏国人,但仅是一名中郎,夏侯将军没听说过他很正常。不过,蟏蛸……这个名字,将军想必不会陌生。”

      夏侯霸眼中闪过一瞬阴霾,由于太过狠厉,让诸葛瞻猛得心惊。

      “大将军想知道蟏蛸的事,霸自可言无不尽。但今日是出来陪小公子散心,我既受伯约所托,就得忠人之事,谈这些未免太煞风景。”

      “这总得看阿瞻的意愿。”费祎再次将目光转过来,“再过几年阿瞻就要出仕了,真的不想提前知道这些事吗?”

      “瞻想——”

      诸葛瞻当然想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蟏蛸,不就是蜘蛛吗,那岂不就是后来行刺诸葛乔的刺客身上的纹身。但他刚张开嘴,恰巧仆役来送碗碟和剩下的一道姜齑鱼脍,只能讪讪住嘴,暂时按捺。

      很快,仆役退下,他再张开口——

      “大将军,霸想不太明白,在朝为官和知道蟏蛸,关系何在。”

      “其实瞻还是想——”

      “的确没什么关系。”哪想到,费祎竟就这么转开话题,“那让阿瞻了解些其他事,伯约应该不会再介意了吧。”

      夏侯霸耸耸肩:“这我哪知道。不过霸实是个瞒不住事的,伯约若是问,我估计扯不开谎。”

      费祎淡淡笑了一下,未作回应。

      此时,诸葛瞻察觉到些气氛不对,追问的热情逐渐消退,陷入犹豫不决。

      至少又有了新线索。今日不问,还可以以后私下再找夏侯将军。

      “阿瞻对当今天下局势,了解多少?”

      他正琢磨着蟏蛸的事,陡然被问,愣了一下,还没回过神,又听到费祎缓缓开口,原是本没想考他。

      “天下十四州,魏有司、兖、幽、豫、青、徐、冀、并、雍、凉十州,吴有交、扬二州,二国又以长江为天堑,各割有扬州一半。独有季汉,依有益州一地赖以依存。”

      “那荆州呢?”

      “荆州,情况比扬州更复杂些。”费祎道,“颍川荀氏如何,夏侯将军当比祎熟悉,不如将军来为阿瞻解惑?”

      “倒也没那么孰。”

      夏侯霸嘟囔着,这次却也没表示抗拒,尽量简略的为诸葛瞻讲了讲荆州的局势:

      若说扬州仅涉及魏吴两国的争斗,那荆州北有汉水连系襄樊,西有沔水直通三巴,东依长江水顺流而下,直逼孙吴石头城腹地。这样一个兵家必争之地,这么多年来,反而百业兴旺,战火鲜见,乃是因为除了襄阳郡以北的部分由曹魏派遣镇将及太守外,荆州其余战略要地以及郡县赋税事,名义上属于曹魏,实则都控制在颍川荀氏手中。或者更具体一点,是控制在荀令君之子,荀粲手中。

      自建安年间荀氏举族南迁之后,凭借北边朝廷的支持,很快扎稳脚跟,与扬州本地大族利益纠合,交情匪浅。后来荀顗带领族人北迁回颍川故乡,独有荀粲一人与妻子留在南边。这段时间,荀氏一度式微。一直到荀粲二十九岁那年,他生了一场大病,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后,兴许是想明白了什么,本来无心世事的荀粲忽然一改性子,几年之内扭转了荀氏衰微之色。又在各家心照不宣的默许之下,搬去荆州江陵把控长江上游,筑庄园,养兵客,天子不可臣,诸侯难得友。

      “仅凭一族之力如何能做到这般地步?”

      “办法很多。”这次给出回答的是费祎,“如征税一事。诏中规定每年丁男需缴棉布三匹,但实际征收时,有时收布匹,有时将布匹折为银钱。每年规定不同,便大有利可图。”

      诸葛瞻思索着,隐约懂了些什么,但尚不明晰。

      “比如,诏令依据往常市价,规定每匹布可折钱六百。这一年棉布产量少,每匹市价一千,朝廷就会规定征收实物而不允折钱缴纳;第二年棉布产量增多,每匹市价仅需钱四百,朝廷便转而征收银钱。至于银钱,又有文章可做。朝廷要求缴纳的,必须是完整肉厚的钱币,而民间钱币多有剪凿,以至于要换到完整的钱币,买本一千,加子七百。再加上若要打仗,税调还会因时所需折成铁甲、马匹、粮食等物,更是大有玄机。”

      “而荀粲做的事,就是提前囤积棉布、粮食等实物以及完整的银钱。朝廷征收棉布时,他以九百的价格卖棉布;朝廷征收钱币时,他以一百的价格买棉布。钱物之间转换的余利,如此便从朝廷转到荀氏手中。”

      “可江东为什么要容忍他这么做?”

      “因为不仅是他一个人。江东本地姓族,都在做这样的买卖,彼此分享钱、货、消息。这些大族,每家都有私兵,都有庄园田宅,都有人在朝中做官,还有不少与山越首领交好。不动,朝廷不过少得些利;动,长江以南,天翻地覆。”

      诸葛瞻沉默下来。他已经完全理解费祎所说的话,却无法为这些精妙的手段叫好。大族赚得家财万贯,朝廷与之合作分一杯羹。各方得利,皆大欢喜,除了那些日复一日辛勤耕作,依旧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的百姓。

      可只要能继续源源不断地收税,又有谁在意他们的死活?

      “政治之事,总是有得有失。”似乎瞧出他的难过,费祎放缓语气,“但等你出仕,入朝为官,阿瞻,你可以选择得什么,失什么。你可以去想,比起战场上的胜利,是否百姓安居乐业,更为重要。”

      “咳咳。”夏侯霸又咳嗽起来,不知是嗓子不舒服,还是别的原因,“饭吃的也差不多了。成都还有好多地方霸没去过,小公子,不如我们早些走?”

      诸葛瞻还没回答,费祎先道:“日头正烈,夏侯将军太心急了,况且鱼脍还一筷未动呢。”

      说着,他夹起一块沾着姜齑的鱼片放入口中,却立刻皱起眉。从表情上看,不比先前吃饵酥时好多少。

      “这味道……阿瞻,能否帮文伟叔去买坛九酿酥回来?”

      “当然可以。但文伟叔……你是不是在支开我?”

      “是。我还有些话需要问夏侯将军。其实我到不介意,但若是让阿瞻留下,想必一会儿夏侯将军的咳疾是好不了了。”

      如果费祎否认,诸葛瞻还有其他办法,没想到他竟承认的如此痛快。而另一边,夏侯霸的表情显然也在明确的说,希望他能够暂且避开。即便心有不甘,诸葛瞻只能不情不愿的起身。

      他慢慢走到非鱼楼门口。这时,一个布衣打扮的人迎上来,一番自说自话后,他听明白:原来,不止费祎受不了非鱼楼鱼脍的滋味,大部分食客都难以忍受,渐渐的,竟生出一门新买卖——帮懒于奔波的人代买附近那家店的九酿酥。由于他们会分一部分收益给非鱼楼,故而非鱼楼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果省下买九酿酥的时间,悄悄回去的话……

      恰巧方才他还观察到,离他们坐的位置不远,有一处空座被屏风挡住,应当刚好能听到对话又难以被发现……

      两只脚,一只在外,一直在内,门槛前,诸葛瞻陷入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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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癸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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