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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庚辰 ...

  •   杀枭。

      那日,他问的第一个问题,是钟会来蜀的目的,得到的答案是“灭蜀”;他未能出口的第二个问题,是如何避免季汉亡国的命运,钟会送给他的答案,即是杀枭。

      要杀枭,前提是先找到枭。棋盘上的枭棋特征鲜明,然现实中的恶枭可不会这么好心。隐藏身份是这种凶鸟与生俱来的天赋,躲在黑暗中,才方便它们兴风作浪。

      应该不是指郭循。

      在被非鱼楼中的博局折磨了好几个晚上之后,他作出了初步判断。郭循是歹人无疑,但他所做的歹事,最多仅至刺杀费祎。费祎薨逝的确引起了一段时间的惶恐,然朝中有诸葛乔,军中有姜维,季汉离亡国差之万里。说杀掉郭循就能避免蜀亡,不合情理。

      若不是郭循,又会是谁?

      这个问题,又折磨了诸葛瞻极长一段时间,且至今没能有任何靠得住的答案。他知道季汉亡国的直接原因,是他在绵竹战败于邓艾,但若说“枭”是指邓艾,以钟会对邓艾毫不掩饰的厌恶,没必要故弄此玄虚。况且邓艾如今已经北还,想要在曹魏大举挥师南下前杀掉他,根本不可能。

      可除此之外,明面上,再没有可疑之人了。

      理智这么说着,他却不由自主,在简上缓缓写下一个名字:

      黄皓。

      刑徒之人,会有这么大的本事吗?

      “小公子,圣上请你往宫中一叙。”

      这时,门外传来声音,诸葛瞻还未来得及应,人竟已擅自推门进到屋中,绕过屏风——

      怎么是黄皓!

      他心下一惊,忙一挥袖,赶在黄皓走近前,把竹简扫至案下。

      “小公子。”

      黄皓低头行礼时,狭长的眼睛四处乱扫,正瞧见掉落一旁的竹简。于是,他弓着身碎步上前,低弯下腰——

      “黄内侍,瞻自己……”

      话未说完,竹简已被放到眼前,且至始至终,维持着背面朝上的状态。

      “圣上遣老奴来,请郎君往宫中一叙。”

      “陛下可有说何事?”

      “近日宫中新有了位鸾昭仪,颇善歌舞,圣上邀郎君入宫,想必是为此事。”

      鸾昭仪。

      听到这个名字,诸葛瞻面上闪过一丝恍惚。他怎么把这件事忘了。是了,炎兴二年,阳春三月,南中蛮王之女入宫,破格晋封昭仪,黄皓还因此受赏,当上了黄门令。

      “小公子,记得仔细瞧瞧树干。”

      这位鸾昭仪,恐怕身上的秘密也不少。

      “好。那烦请内侍先回宫禀报,瞻换身衣服,即刻入宫。”

      “诺。”

      “还有——”

      特意等黄皓退至屏风,将要转身离去时,诸葛瞻缓缓开口:

      “瞻知陛下待内侍亲厚。不知内侍进陛下寝宫时,是否早已省了通传,以至于到诸葛府中,也一时难改习惯?”

      黄皓身形一颤,忙弯膝跪下,俯首贴地:

      “老奴失礼,请郎君恕罪。”

      “不至于。”诸葛瞻温声道,“瞻无官无爵不打紧,内侍别在至尊面前失礼就好。”

      黄皓不敢回答,只将头埋得更低。半响过后,他稍稍抬头,见诸葛瞻已看起竹简,忙撑地起身,小心翼翼退出屋去。

      “呼。”

      待屋门合上,诸葛瞻不由长舒口气。黄皓的行为实在太过分,但他因为竹简,一时觉得理亏,几乎忘了质疑黄皓直接闯进来这件事。还好后来他很快又意识到,这已非好脾气可解释的范围,如果他没有半点恼怒,反而会自露短处,惹人生疑。

      黄皓是有心试探,还是仅仅因圣眷冲昏了头?

      他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到“黄皓”二字之上,沉思片刻后,用朱笔圈起。而后将竹简细细卷好,放到带锁的箱箧中。

      今日入宫,他要好好看看,黄皓,究竟是不是这只枭。

      ————————————————

      出门前,他特意问了家中管事。管事道黄内侍来府中时,侯爷不在府中,他们便将人迎到正堂吃茶。伺候的侍女出去取茶,回来时,已不见黄皓踪影,不知怎独自一人,神不知鬼不觉到了后院。

      “没什么,以后注意就好。”

      诸葛瞻温声安慰了一句,站在管事身后低垂着头担心受责的侍女。这事本也怪不到她,谁能想到来府中的客人,会不顾礼节擅闯后院。

      他到宫中约是一个时辰之后。这期间尚书令陈袛觐见,似有什么事需刘禅定夺,小宴自然而然被推迟。这倒也是常事。恰好这时皇后长秋宫遣人来,道北地王刘谌今日也在宫中,听小公子已到,想邀他过去饮茶谈欢。反正在哪等都是等,再加上长秋宫的粔籹特别合他胃口,诸葛瞻未作犹豫,跟着宫侍去往长秋宫。

      “母后在和王贵人谈事情,我们在外面等吧。”

      诸葛瞻刚进到长秋宫,司南那只小狸奴跑了过来,他便猜到兴许是王贵人到访。听过刘谌的话,他点点头,抱着司南和人一起来到院中小亭,宫侍们送上茶羹和粔籹,随后都退了下去。

      “听说陛下今天办宴,是因为新入宫的鸾昭仪?”

      “好像是吧。”刘谌答着,显然对此兴趣不高,“管他的呢。南蛮女子,就算擅长歌舞,能好到哪去,由着父皇喜欢就是了。可恨的,是让黄皓凭此得了赏赐。”

      “黄门令而已,算不得高官。”

      “唉。”刘谌长叹口气,“算了,我叫你过来可不是因为那阉人。听说,这几个月,大将军一直在教你武艺?”

      “嗯。”

      “那太好了!”刘谌喜道,“快,选把剑和我比试比试。”

      “别吧……”这下,诸葛瞻总算知道刘谌喊他来干什么了,“殿下身边武艺高强的侍从那么多,就别欺负瞻这才学了几个月的人了吧。”

      “那能一样吗。你是大将军教出来的。”刘谌道,“有时候我到真羡慕你,父皇、母后那,你要什么他们都答应,从来不会被骂;大将军营中事情那么忙,还能抽时间教你习武。唉,要不咱俩换换算了。”

      这话不太好接,诸葛瞻只能干笑几下,以作回应。既而低下头,吃了口茶羹。

      说起来,若是比试的话……

      茶羹入口的一刻,他忽然计上心来:

      “殿下,其实瞻也可以和你比试……”

      “这就对了嘛。放心,我点到为止,伤不到你。”

      “但是,我们能不能这样——”

      诸葛瞻把趴在膝上的司南抱到一旁,而后起身凑到刘谌耳旁,小声将心头打算全盘告知。

      “好啊!能灭黄皓威风的事,我都乐意干。”听完人的计划,刘谌一口答应下来,“不过阿瞻,你之前不还和母后皇兄一个口径,成日劝我别和黄皓作对吗。怎么突然会生出这主意,黄皓那厮也得罪你了?”

      直接否认太过刻意。诸葛瞻略一思考,又将今日黄皓擅闯诸葛府后院之事讲了出来。

      “哼,他果然越来越放肆了。要不这样,我们也别绕这么一大圈,搞这么麻烦。一会儿我们直接把此事告知父皇,擅闯诸葛侯府是何等重罪,父皇定会狠狠责罚他。”

      “不行。”诸葛瞻却摇头,“殿下也知道,陛下宠信黄皓已有多年,不会因为这种失礼小事责罚太过。既然没法一击必中,瞻以为,倒不如暂且忍耐,先探清黄皓底细。”

      “行……吧,听你的。”刘谌口气颇为遗憾,“不过要我说,这也没什么好试探的,你瞧黄皓那瘦弱的样,哪可能会武功。”

      “瞻只是想再确认一下。”

      “那这样,最后那里交给我。你捡剑术才几个月,很难把场面作成真正的千钧一发,又不留破绽。”见诸葛瞻下意识想要反对,刘谌赶忙又道,“放心,顶多就是再挨顿骂,闭门思过几天,我早习惯了。要是你还是觉得对不起我……这样,那以后大将军教你武艺,你得带上我。”

      “殿下,毕竟这是我提出来的,不如还是……”

      “行了,就这么定了!”

      刘谌径直打断了他,诸葛瞻嗫嚅片刻,最终还是拗不过人的坚持,默认了这个安排。

      只是一个黄门令而已,而且也不会真伤到人。

      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拿起一块豆酥做的粔籹,清香微甜的味道稍稍冲淡心中的不安。一旁,司南跳上案来,围着茶羹粔籹嗅了一圈,似乎都不太感兴趣,于是又回到人膝上,蜷起身子。

      揉着小狸奴柔软的毛,诸葛瞻打心眼里羡慕它的悠闲。释家说六道轮回,那若下一世他能变成这样一只偷懒得闲的猫,倒也颇令人期待。

      却是下一秒,血红色的宫墙乍然浮现。那只冰冷的、僵硬的尸体与眼前的活物叠在一起,下意识间,手稍微用过了力。司南立刻警觉得跳起来,跑去一边。

      这一人一猫的互动,刘谌本看得饶有兴趣。见此,笑容不由淡了下来。

      “阿瞻。”

      “嗯?”

      “我觉得,你现在越来越像大公子了。”

      诸葛瞻一愣:“有吗?”

      刘谌大力点头:“太有了。你的神情,说话的语气、措辞……你是不是,最近有什么心事?”

      远处,司南在树下寻了个阴凉的地方,又趴下身子。诸葛瞻内心悄悄给司南道了声歉,脑海中却止不住的开始回忆那段时间的事。

      不如,他将来寻个机会问王贵人讨了司南?养在诸葛府,会不会就能救这小家伙一命?

      还是说……

      “你看,你又皱眉了。”

      诸葛瞻一愣,不禁意间,眉头反而皱得更紧,引来刘谌愈发疑惑的目光,

      “你倒底在愁什么?是愁马上就得出仕了,还是喜欢上哪家姑娘,不知如何开口?要是后者,你可千万别让宁儿知道。”

      “殿下想哪去了。”诸葛瞻整整神情,双眉也随之舒展开,“可能,是近日习武太累了吧。”

      “那你就和大将军说说,别把强度定得那么大,差不多就行了,反正在成都也用不上。等将来真遇什么事,我保护你呗!”

      “那瞻的面子可大了。”

      “那当然,本王可不是谁都肯护着的。”

      一番说笑,诸葛瞻终于完全驱散了方才的阴霾,露出自然的笑容。

      “说来,我一直都不知道,殿下为什么这般讨厌黄皓?”

      “阿瞻,你就非得谈那煞风景的吗。”果然,一提到这两个字,刘谌表情又暗了下去。正当诸葛瞻犹豫着要不要算了的时候,刘谌沉默许久,开口了口:

      “你吃过蒸吗?”

      “吃过。”

      “那你吃过,以人乳喂养的吗?”

      诸葛瞻瞪大双眼。这么诡异之物,他莫说吃过,更是闻所未闻。

      接着,刘谌为他讲起陈年旧事。那时,黄皓刚因缘际会得到刘禅宠信,虽然人谄媚了一些,赏赐也多了些,但毕竟是天子所喜,哪怕严苛如董允,亦仅是偶尔劝谏,没有太多干涉。直到一日,为讨刘禅欢心,黄皓竟想出主意,暗中以人乳养,事情被察觉后,又为了掩人耳目,将涉关婢女一律杀死。后面的事黄皓做得很干净,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再加上这件事总归牵涉宫闱秘事,董允在奏请刘禅处死黄皓无果后,只能退而求其次,将黄皓调离刘禅身边。直到许多年后,董允去世,刘禅立刻又把黄皓调了回来。

      “这件事,母后皇兄恐怕都不如我知道的清楚。又或者,他们知道,但可以假装忘了,假装从没发生过。说到底,不就是个内侍想要邀宠做过了头,宫里死了十几个婢女,只要父皇喜欢,算不得大事。”刘谌声音愈发沉闷,“可偏偏其中一个婢女,我认识。我不仅认识……甚至,很可能正是因为我当时任性,害她被责罚没了宫俸,才会为了区区几百铢钱,铤而走险。”

      “阿瞻,你说区区几百铢钱,怎么就会赔得上她一条命呢?”

      “……殿下,恕瞻不知。”诸葛瞻低声道,“我从小读诗书,读经史,至今不懂,天生蒸民,爱之甚矣。何以庸碌者锦衣玉帛珠宝铺地,何以勤俭者转死沟壑易子而食;何以背信弃义高官厚爵,何以抱约守誓兵溃如山。这些事的大道理我都知道,可我始终不明白。”

      “是啊,母后皇兄总说大局为重,可大局大局,什么才是大局?说实话,我也没想明白过。”

      “所以,在这件事上,不管父皇态度如何,迟早有一天,我要让黄皓罪有应得。”

      说完最后一句话,两人都默契的没有再开口。短暂的沉默后,诸葛瞻主动聊起其它闲事,刘谌接上,未再在此事多谈一句。又过了约一柱香的时间,刘禅来到长秋宫。这时,张后与王贵人已谈完事,与刘谌诸葛瞻一同前往正殿接驾。

      “奉宗得了幅佳作找朕鉴赏,一时没留神,拖得时间久了些。”刘禅扶起张后,又看向一旁的诸葛瞻,“阿瞻也已经到了,那正好,我们一同过去。李昭仪与宁儿应该已经先一步到了。”

      “诺。”

      众人齐声应道。诸葛瞻与刘谌故意放慢脚步,走在后面。在跨出门槛时,吩咐去准备的侍卫总算赶了回来。

      二人对视一眼,刘谌从侍卫手中拿过长剑,佩至腰间。

  • 作者有话要说:  《世说新语·汰侈偏》:武帝尝降王武子家,武子供馔,并用琉璃器。婢子百余人,皆绫罗絝?,以手擎饮食。烝?肥美,异于常味。帝怪而问之。答曰:“以人乳饮?。”帝甚不平,食未畢,便去。王、石所未知作。感谢在2020-07-28 20:13:25~2020-08-05 21:23: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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