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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壬申 ...

  •   因为那只异兽,几人打猎的兴致没了大半,刚至晌午便回到城中。刘璿没回东宫,而是带他们来到东山宮用午膳。

      东山宮是刘璿生母王贵人的寝宫。王贵人曾是敬哀皇后的侍女,性情恭谨,自己的儿子成为太子,也从不提“母以子贵”之事谋求晋封。有趣的是,凡事必守礼守节,一板一眼的王贵人,宫中却养了四只猫。据刘璿说,这件事得追溯至王贵人还是侍女时。有一日,她在宫中遇到一只瘸腿的老猫蜷缩在墙边,饿得奄奄一息。王贵人心软,即便用度不多,还是省下饭菜,日日去喂它。后来,她因缘巧合被皇帝临幸,封贵人,诞皇子,有了单独的宫室,这只猫也跟着跑了过来。得到刘禅的应允后,它正式在这里住下,后来又生了四只小猫,便是今日养在宫里的这四只。通体漆黑的叫穿墨,鼻间点墨的叫比玦,纯白色毛色的叫忘乌,至于独尾巴黑色的,叫作司南。

      众人方用完膳,有侍女面色焦急匆匆进到屋中,与刘璿耳语,而后开始收拾膳具。等她退至屋外,刘璿看向诸葛瞻,面带歉意道:“阿瞻,方才侍从和我说,司南不知跑到哪去了。母妃一向爱惜这些猫,要是她回来后发现猫不在,定然会责怪他们,可宫中侍从都在为腊祭准备,调不出人手。我想,不知你与宁儿可否帮他们找找。”

      “找猫我也可……咳咳,我是说,下午皇兄与我要去兰台览事,实在没有时间,此事只能靠你们了!”

      “当然。之前我和宁儿也去找过司南,我们有经验,还能找的快些。”

      “那此事便有劳你们了。”

      说完,刘璿与刘谌飞也似的离开,俨然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诸葛瞻和刘宁对视一眼:

      “宁儿,那……我们去找司南吧。”

      “……好。”

      刘宁慢吞吞的站起身,看着不情不愿,却还是和诸葛瞻一起离开了东山宮。

      一路上,二人并肩走着,默然无言。诸葛瞻并没有迟钝到看不出,丢猫也好,刘璿与刘谌要去兰台也罢,乃至今天上午的游猎,都是有意在给他和刘宁创造独处的机会。只是,在尚主之议之后,有些感情好像变得复杂起来,他想要打破沉默,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从何解释。

      “你最近在躲我。”

      最终,先开口的,竟是刘宁。

      “有,有吗?”诸葛瞻假装若无其事,心底却在发虚。自打兄长替他回绝后,他的确没有再私下见过刘宁。这绝不是因为他们之间的感情出现什么问题,只是每每看到刘宁,他便会想起那天屏风后的那抹影子。他总觉得自己负了刘宁,即便刘宁应该一无所知,即便兄长告诉他,公主从来都有千千万万个选择,他的拒绝不会误了刘宁。

      “有!”刘宁突然快一步迈到诸葛瞻面前,正对向他,“今天快一整天了,你就没好好正眼看过我。怎么,我新做的裙子,不好看吗?”

      经这么一说,诸葛瞻才发现,刘宁今天的打扮尤其别致。她穿着山茶色的留仙裙,头上梳垂髫分肖髻,簪着镶红宝石的乌木簪,好似将一枝俏梅饰于鬟间。至于妆容,诸葛瞻不太懂,只直观的感觉,眉间远山与桃色的胭脂相得益彰,当刘宁眨眼时,眸子忽闪忽闪,清新灵动,宛如林间小鹿,轻跃潺潺溪流。

      的确好看极了。

      “母妃说,阿姊已经出嫁,我马上到成亲的年纪,该好好打扮起来。”刘宁娇面明丽,若有彩蝶戏于颦笑间,“看你的这眼神,应该也不难看。好,等母妃带我去相见时,我便就这样子了。”

      “李昭仪已有心仪的人选了吗?”

      “还没有。母妃提了几个,父皇都说不好,要我细细地选,多多的挑,直到满意为止。他说,一国公主,半点委屈都不许受。”

      听到刘宁的回答,诸葛瞻心中松了口气。想来是兄长替他拒绝后,李昭仪与圣上商量着,开始挑选其他家的郎君。

      这时,清风吹拂,刘宁展开双臂,转了一圈,山茶随裙摆扬起,晕染开的倩色中,她嫣然一笑:

      “我再问一次。阿瞻,你觉得,我这样,好看吗?”

      “很好看。”诸葛瞻发自肺腑的重重点头,“无论哪家的郎君,都会心动的。”

      “真的吗?”

      “真的。”

      刘宁忽得站定,垂下眼眸。她轻咬着下唇,静了几秒,倏得又笑起来,比刚才更加明媚,墨珠莹莹,如含秋水。

      “那就托你吉言啦。等我成亲那日,你得来喝我的喜酒。反过来也一样,说好了啊。”

      “一言为定。”

      说过这番话,诸葛瞻惊喜的发现,与人之间若有若无的隔阂,不知不觉已在风中消弭。他们像之前一样随意聊着最近的趣事。朱红色的宫墙连绵着脚下的石子路,铺向远处那些僻静的院落,那是他们的目的地。司南那小东西喜静不喜闹,喜狭不喜阔,最可能跑到宫中这些无人居住的小院落。

      “这院落不知多久没来过人了。你看,这树折了,都没宮侍来收拾。”

      连着找过好几处,犹不见司南的踪影,刘宁走得有些累,拉着诸葛瞻坐到旁边的台阶上。久未经打理的院落杂草丛生,石板上落满枯叶腐化后的遗骸,应该都来自于眼前这棵栽种在正中央,曾经茁茂的大树。只可惜,不知何时何缘故,这棵大树自腰处折断,光秃秃的枝丫砸在石头上,成了眼前的满地残碎。

      “诶,阿瞻,你看这是什么?”

      “公主最好还是不要碰它。”

      陌生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他们一跳。诸葛瞻循声回头,见一盛装女子正站在院门下,含笑看着他们。

      “这是鸾昭仪。”刘宁悄声提醒。

      原来这就是鸾昭仪。

      诸葛瞻起身行礼后,目光犹忍不住往人身上瞟。整个锦官城几乎都在传,这位蛮王之女,入宫半年多来,深受皇帝的宠爱,不仅封为昭仪,更享尽荣华禄宠,宫中黄白铺地,珍宝满箧,每一件衣服都用最好的蜀锦缎子,工序之繁杂堪比皇后之礼服。而她本人,或许由于来自蛮夷之地,性子张扬乖觉,惹得宫中许多人极是不喜。刘谌就曾和他抱怨过,若鸾昭仪是个男人,恐怕得比对黄皓还惹厌。

      “这个鸾昭仪……啧,反正就是妖里妖气的,看着别扭。”

      按理说,诸葛瞻经常参与宫中宴席,早该见过此人。但因缘凑巧,每一次有鸾昭仪参加的宴席,他不是染了风寒,就是如费祎去世不久之后那次一样,心中烦闷,找理由推了。一来二去,过了这么久,他竟都只闻其名,未见其人,靠着旁人多半是负面的描述,勾勒出一个肤色微暗,锐眉细眼,傲慢善妒的女子形象。

      然眼前之人却是截然不同。冬季澄澈的日光下,鸾昭仪肤白如雪,熠熠若游汉仙子。她眉细似愁柳,眼角扬而后抑,摇坠一点痣,楚楚宛若泪啼。云英紫的锦衣盖在白狐裘之下,乌黑秀发统盘向一边,以细绸缠绕,似散非散。当她向这边走时,诸葛瞻还闻到淡淡的香气,若有若无,应当不是有意为之,而是在燃香的屋子中经年累月沾染所至。

      书上说,梁冀夫人孙寿色美而善作妖态,作愁眉、啼妆、堕马髻以媚惑。诸葛瞻觉得鸾昭仪的打扮与书中相近,可又觉着远在巴蜀,东都末年的习气素来没有传过多少,人又来自荒蛮的南中,怎么会作孙寿的打扮?

      “诸葛小公子一直盯着我看,是有何不对吗?”

      “没,没有。”诸葛瞻赶忙移开眼,暗骂自己失礼。

      “哼。”刘宁忽得上前一步,隔在诸葛瞻与鸾昭仪间,“你方才不让我摘它,为什么?”

      “妾哪敢对公主指手画脚。”鸾昭仪开口,声音亦如莺啼婉转,“公主如果不担心中毒后口歪眼斜,面黑身残,自去摘它便是。”

      这里所说的“它”,指的是地上这小片淡白色的植物。寒冬时节,万物萧瑟,这群似花非花,似草非草的低矮小物看上去却长得不错,像是一团未化的雪积在大树根边。诸葛瞻认真看了会儿,忽然觉得这种植物有些眼熟,好像曾在哪里见过。

      “它到底是什么?”

      “诸葛小公子可认识此物?”

      “家父的《哀牢国谱》中,好像见过与此相似之物,但不知是否一样。”

      “武侯当年征讨南中,应当是见过的。”

      说着,鸾昭仪在树旁蹲下身,用绢将那层白色的绒絮扫开,他们这才发现,在那之下,有和玉白色的,好像菌一样的植物。她又伸出手,用细长的手指夹起一株,不一会儿,手指接触之处,竟都变成黑色。

      “你、你没事吧。”

      “妾还以为,公主很希望我变得口歪言斜,貌陋无盐。”

      “我、我是觉得万一你好歹是父皇的妃子,万一出了什么事,父皇会怪我。”

      虽是这么说,刘宁脸上的神情却骗不了人。每隔几秒,她偷偷瞥一眼鸾昭仪,应当是真的,在害怕看到什么毒发的惨状。

      “宁儿,没关系的。此物可以作为食材,应该无毒。”

      “食材?”

      “这在我们南中,被称作‘素丝’。它本是玉白色,稍稍碰过后,便会变黑,就如同素帛般,轻易就被人沾染污浊。”鸾昭仪把玩着它,见不过片刻已全部变黑,无趣的扔到一旁,“不过小公子有一点说的不对。素丝可以作为食材,但若煮食不当,虽不至取人性命,也会使人性情大变,如发癔症。当然,仅是这么碰一碰,不去吃它,是无事的。”

      “那你刚才——”

      “骗你的呀。”

      诸葛瞻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鸾昭仪会那么不招众人喜欢。这才几句话的功夫,已把刘宁气得不轻。还好,鸾昭仪似乎只想浅尝辄止,并未再说什么,只是走过低声安抚着刘宁的诸葛瞻时,借风递来一句耳语:

      “仔细看看树干。”

      诸葛瞻一愣,疑惑不已,而鸾昭仪却已经离开。

      “宁儿,你说鸾昭仪为什么会来这么偏的院子。”

      “我哪知道这怪女人想什么!”想到自己之前还替鸾昭仪担心,刘宁更觉得委屈,“怎么,她刚才和你说什么了?”

      “她说……让我仔细看看树干?”

      “树干有什么好看的。再说,我们先到,她才来,她怎么能知道树干怎么了。总不至于,这棵大树是她砍断的吧。嘁,就她那娇娇弱弱的样,能拉开弓吗?!能猎到狍子吗?!”

      “你和鸾昭仪有什么好比的啊。”

      听到这些孩子气的话,诸葛瞻不由失笑,心底却犹不太踏实。等人情绪平静些,他好说歹说,总算说动刘宁和他一起来找找看。绕了好几圈,他们还真在不起眼处,看到一行古怪的符号。

      “这是……字吗?”

      “嗯。”诸葛瞻确定道,“这是籀文。你肯定知道伏生所藏壁中书,据说上面用得便是籀文。”

      如今郑学大行其道,但诸葛瞻小时曾跟谯周学着读过一段时间无人问津的古书,故而能够认出来这些已不通行的文字:“但我认得也不多,而且这些字也模糊了……这是‘授’,这好像是‘众’,这是‘复’还是是‘覆’……连起来的话……众而大,期之会,具而授,若何复?”

      “什么意思?”

      “不知道。”诸葛瞻摇摇头,字辨认起来已很勉强,读起来像是谶语,佶屈聱牙,无头无脑。

      众者何?大也,群也,诸曹也。

      具者何?有也,备也。

      授者何?予也,让也,禅也。

      众而大,天下期会;具而授,可再复否?

      诸葛瞻想了半天,还没想到合适的解释,天色已先一步暗下来。于是,他再顾不得管这些,与刘宁又绕了半大的皇宫,终于在西南宫墙一角,找到了司南。然而,当刘宁轻手轻脚上前,弯腰去抱它时,忽得惊叫了一声。诸葛瞻忙上前,发现司南一动不动的缩在地上,身上寒冷如冰,显然已死去多时。

      刘宁受了惊吓,诸葛瞻一路安抚,把她送回李昭仪那,又强打起精神来王贵人这复命。宫中死了东西从不是什么吉利事,王贵人虽然伤心,但也没多说什么,只叫宫人好生将司南埋了。诸葛瞻觉得疲惫极了,正想行礼告辞时,刘谌与刘璿一前一后冲进院中:

      “皇兄,你别拦我,我要去找谯周那老匹夫拼命!”

      “质和,你冷静一点。谯先生何能料到今日的局面,眼下闹起来,于大事无益,只会添乱。”

      “大事?!什么大事!大将军要有个三长两短,死他十个谯周都不够赔!”

      “大将军?”听到这三个字,诸葛瞻从疲乏中猛得惊醒,“伯约哥哥怎么了?!”

      “汉中传来消息,段谷久等援军不至,与敌军交战大败。大将军被围困,生死不明,现在已经十多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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