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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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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那边却是风暴闹得最凶的地方,天空阴云密布,暗如黑夜,巨大的闪电将天地照得雪亮澄白,惊雷从浓得化不开的乌云深处滚滚而来,初时轻微,渐而隆隆,近时如巨石滚压。当又一道闪电喷薄而出,城池后方两边密密麻麻的嶙峋怪山在突兀出现的白光中跃然显形。
城池又是临海而建,而此时大海将倾,巨大的海面隆起排空浊浪,行及万里,疾推向岸,无情地冲刷着立于临海悬崖陡壁之上的巨碑。那座巨碑,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所立,上面的鱼虫古篆,乃刀笔契刻所得,故“陈塘关”三个大字颇有锋刃,仿佛一笔可将她眼前的时光迷雾破开。
欢子神态迷茫,朝天空伸出双臂,似是痴了:“好壮观,好壮观……”衣衫头发在狂乱的风中纹丝不动,聂小倩急得抱住她哀求:
“欢妹,我害怕,我们进城避避吧。”
欢子却指着悬崖上的巨碑:“你能看懂那三个字吗?”
小倩要哭了:“妾不知啊……”
她神秘一笑:“我知道。”
欢子牵着她逆风飞行:“好奇怪,我们到这儿这么久还未见到一个人……”
小倩接话:“这么糟的天,肯定是回家了。”
“咦?我这是在飞?”欢子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紧接着又露出之前那种痴了似的狂喜神态,“我会飞了!”
她高兴地在城池上空盘旋,直至头顶的乌云里探出一个巨大的脑袋。小倩吓得尖叫一声扑到欢子身上,欢子看清那是一条腾在云里的青龙,心下震骇不已。然后,她注意到城池下方的广场空地上满满都是“人”。
一名白衣蓝裤、粉面朱唇的少年站在用土堆成的圆形祭坛上,他散着头发,拔剑喝退一个面如蓝靛、发似珠砂、巨口獠牙的怪物:“你走开,我哪吒就是自杀也不能死在你这种畜生手里!”说着,他噙了一缕乌发在口,果决地卸下自己一臂,鲜血立刻喷射而出。
欢子听不懂那种晦涩的古语,惊骇地抓住聂小倩:“他说什么,他又在做什么?”
质问间,那少年又反手持剑剖开了自己肚腹,温热的东西如水淌出……“人”群外一个被诸多甲士护住的妇人惨呼一声晕了过去。
“是祭祀!”小倩也紧紧抓住了她,“你看到那个青铜鼎了吗?”
“商朝?!”
“对,人牲祭祀,很正常……”
“正常什么?”欢子瞪大了眼睛,“我记得书上说殷人通常以战俘与奴隶酬神献祭,那少年不像是任意二者,而且他周围这些奇怪的东西是什么?”
盘旋在云里的巨龙不屑注意蝼蚁大小的她们,大口一张吼声如雷:“孩儿们,去领受你们的供奉吧!”
随他一声令下,一团黑压压的东西自他腹下的乌云里飞出,如炸开一个马蜂窝各自分散成一条条,定睛一看原来都是些身量未长成的颜色各异的小龙,底下的虾兵蟹将见状齐刷刷跪地后退让出一个以少年为圆心的扇形空地。那些似龙的东西落在那里,令人讨厌地在少年的血水里蠕蠕爬行着。
此时那年岁不过十四五的男孩已开始往自己身上割下一条条血肉,那些生五足的虫子垂涎近在咫尺的血食,却因莫名的胆怯始终不敢上前,近乎疯狂地在他周围逡巡着。
小倩轻轻道:“算了吧,救不了……”
此时二人都已猜到那少年是谁。
巨大的心灵冲击下,她忽有所感,拔下自己一根长发,让那根发丝似一道飞去的箭直直没入少年心窝。
不一会儿,欢子低头落在他血淋淋的残尸旁,对方用一双正在死去的眼睛与她对视。他恰如传说描述的一般漂亮,一张俊而不娇的面孔,清澈坚毅的眸子,宛然如生。少年似飞鸿,恰似雪里花。
这个变故是敖广想不到的,对他雷霆般的怒气,欢子一句都听不懂,她抬起手,乌云就散了,眨眨眼,风暴也平息。原来这些她只要在心里想想就能办到。
敖广巨大的身体遮蔽天日,他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极大的不安和不自信。
虾兵蟹将如潮水般退却,或者说逃亡,欢子瞪视那些在血水里虫豕般蜷成一团的生物,他们在恐惧。
“龙?”她不敢相信,“神圣的龙?华夏图腾?”
聂小倩露出一个讽刺的笑:“龙的神性本就只是世人一厢情愿的幻想,除了实力更强智慧更高些,他们的秉性和狼虫虎豹并无分别。我过去……我是说在我们的世界,南宋末年,那是我已是鬼,我也曾见过一条龙,它吃了一整个村子的人,连三朝未满的孩童都不放过。”
“难道神仙不管?天庭不管?”
“我被树妖掳去身不由己时,也曾幻想神仙来救,再不济也是个阴司判官黑白无常。你看世间一直流传着神仙救苦救难的传说,但世间的苦难何曾减少过半分。”
欢子抬头看清明的天空,那条龙已撤去硕大无朋的法相,变回寻常大小,试探地在空中徘徊。他能感觉到那是同类,强大得多的同类,但他尚不清楚她的来意。
欢子感觉就像在看一部巨幕电影:“敖广?”
“我想是吧,但你不必怕他。”
欢子摇摇头,表示自己不害怕。若现在她还是人,看到的景象足以把她吓死一百个来回。这是强大的实力带来的心理变化,她不清楚这力量从何而来,具体如何运作,神话真是毫无道理的东西。
小倩截下一片纱盖住惨不忍睹的尸体,欢子一脚一个,将那些龙崽踢飞。小龙发出类似鲸歌又短促得多的尖叫,在地上展开五爪腾云驾雾地逃向龙王身边。
那醒来的殷妇一声一声尖叫地扑向儿子的尸身,欢子从她满口打滚的商语中总算听懂了两个似曾相闻的发音:哪吒。
殷妇隔着被血浸透的纱抱住孩子哀哀痛哭,欢子心烦意乱,抬头见敖广和他的龙子龙孙还在探头探脑,心里有气,用21世纪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骂了声“滚”。
于是龙群就像《动物世界》里遭逢狮子的鬣狗呼啦作鸟兽散了。
跪在地上的殷妇突然抱住欢子小腿声泪俱下地控诉,她一个字也听不懂,只得徒劳地一遍遍说着“对不起”。
这时一相貌堂堂的殷人男子在一诸甲士的簇拥下走来,他著一身华丽冕服,上衣下裳皆有或绘画或刺绣的精美纹饰,多为云雷纹。腰部束有绶条,腰带之下正中部位佩以一块上狭下广的斧形装饰。长发用玉石束发器束起。
未等李靖对二个不速之客说什么,地上的殷妇松开欢子发出一声裂帛般的长叫,如一只发狂的母兽扑向神情委顿的丈夫。两边甲士不敢上前,畏惧地任夫人对他们的主子又踢又咬,李靖理亏不敢还手,不一会儿他的一身华服便被撕扯得七零八落,沾满来自儿子的鲜血,脸上也破了相。
殷妇嚎啕大哭,她歇斯底里于众目睽睽之下撕开衣衫露出胸脯,使劲用拳捶打自己。欢子清晰地听到两声脆响,她竟把自己两根肋骨生生捶断了。小倩不知所措,欢子勇敢地上前,但她刚碰了一下殷妇,后者便咬紧了牙关倒在她身上。
这时,一个戏剧性又玄妙的场景发生了。一只娇小的白鹿穿越不知何时拥满广场的人群,四方衣衫褴褛的庶民见此罕见的圣洁生物纷纷自觉让开一条通道。小鹿嘴里金光闪烁,赫然衔着一枚黄金圈环,一条色如霞光的红绫缠绕其间,长长地在空中飘抖。
小鹿在哪吒的尸体边站了片刻,一双大眼睛涌出滚圆的泪水。欢子怀抱殷妇,只觉自己也要哭了。小倩展开画轴朝天一拘,将一条淡若云雾的人影收入其中。
这是欢子第一次看到人的魂魄。
小倩将画轴拢入长袖,忧郁地解释:“在去到该去的地方前,人的灵魂还会在三界游荡很久,若不留神遭遇意外便会魂飞魄散。”
欢子皱起眉头:“他不是会红莲重生么?”
小倩指着祭坛:“我们听过任何有关哪吒的故事里都没有这些。”
欢子轻轻把殷妇放到一块干净的地上:“我们去找乾元山金光洞,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话。”
小鹿把乾坤圈混天绫放到她脚边呦呦叫了两声,欢子收起宝物,小鹿又朝天叫唤一阵,海边飞来几只美丽的小鸟,她们显然是有智慧的,头对头互相“精卫!精卫!”的叫着,似在交谈。
精卫们飞出去一段,又返回到欢子面前大力拍打翅膀,叫声急促,尽管听不懂她们的语言,但显然是在示意她俩跟着她们。
二人不再理会李靖——反正也听不懂他在讲什么,想不到在新世界她头一个要克服的障碍竟是语言。
小鹿送她们出城,鸣叫数声,此时一线阳光透过云隙笼罩住她娇小的身体,流转的九色光华在她身上喷薄而出,伴她跑入城外的嵯峨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