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越人语天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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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夜幕降临的时候，两人都没有休息，已暝还拎着一些灯笼，这是路上那些夫人们塞给她的，虽然不明白确切的用处，但是送礼物的人半点不容她拒绝。
当时哪吒说去买点东西，让她在集市外等着，已暝便在原地绕圈，陆陆续续有人上前和她这个生面孔搭话。已暝感慨着这些人热情的同时，又实在有些招架不住。正好哪吒回来了，那群人顿时噤若寒蝉，随即呼啦啦一窝蜂离开了。
哪吒没说什么，像是对这种场面习以为常，倒是看到她手里的东西后皱起眉头：“你要这些干什么。”
“刚刚几位夫人送我的，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她们只叫我晚上点着挂好，能驱邪祈福，我还以为是陈塘关的风俗。”
“都是些装神弄鬼的玩意，今天是中元节，按照这些人的说法，点灯之后自家的祖先就能找到路回来，能庇护子孙不被邪祟沾身，还能保佑后代这一年都平安顺遂……你那是什么眼神，没听说过吗？”
有些惊异的已暝一边跟着哪吒走，一边连连点头：“和我原来所在的地方很不一样，我们那里都把中元成为鬼节，虽然也有祭祀祖先的习俗，但是传闻这天的阴气很重，深夜出门会被小鬼缠身。大家也都知道这是吓人的话，可还是摆脱不了恐惧的心理。”
“你们那？是哪里？”
“很远的地方，比许多山海都要遥远，我因为一场意外到了这里，近期很难回去。”
哪吒顿住脚步，已暝心中一动，抬头正好迎上他干净通透的目光。
“你说的话，其实我不信，”哪吒很坦荡地告诉她，“你说话和做事，包括我们第一次见面你穿的衣服，和所有人都不同，魔族仙族我也见过，没有你这样的。但是既然你救了我，我就选择相信你，所以无论你有没有说谎，或是有迫不得已的原因，我都不会对你做什么。”
已暝点点头，喉头有些酸涩无奈，其实她就连救人这件事都并没有做好，甚至很“理智”地险些放弃他。可是哪吒现在能对她说出这么一番话，实在赤诚得让她无颜以对。
良久，已暝笑了笑：“我很幸运，当时能够找到你。”
哪吒张了张口，有什么东西闷在胸腔里，却表达不出来。他想说的不仅仅是救命之恩，包括已暝这个人，他都是感谢的。
两人各怀心思地走了半天，已暝才整理好心情，戳了戳哪吒扛的一大包东西：“你去集市买了一头牛吗？这么多东西是什么。”
“米面，还有杂七杂八的东西，”两人言谈间已经进了家门，哪吒刚好把东西扯开给已暝看，虽然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但是好歹生活日用包括饮食都置备得一应俱全了。已暝还记得刚到李府时看到的冷清景象，就知道哪吒平时不会在意这些，可偏偏今天一股脑去买、咳咳，或许不是买的……总之，都是为了她，这让已暝很感动。
感动归感动，翻到两只大气都不敢喘的鹌鹑时不由发笑：“你又不懂庶务，还不如带我一起去看看呢，指不定我都比你会挑。”
“集市又吵又脏，你别去，”哪吒皱眉，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原先就都是我爹去买，因为娘不喜欢被一群妇人围着吵，不过不是经常，大多时候会交给家丁。”
“你爹对你娘真好，你也好。”
“唔。”哪吒随意地点点头，然后愣了一下，耳朵尖尖动了动。
两人一起归置东西，大多时候是已暝指挥，哪吒踩着风火轮呼啦啦地干活，这感觉可太爽了，舒服得已暝连连称赞：“哪吒你这效率太高了，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休息了，今晚想吃什么？我试着去做做，但是我做饭不太好吃，别抱太大期待。”
“这算什么，”哪吒被她夸得开心，刷地从背后又探出四只手，动作更加迅速，“什么都行，你能做啥就做啥，以前吃干饼都能吃饱，我不挑——你在看什么？”
已暝在看他的六臂。
他刚刚一时上头，直接就显了魔丸的形态，却没想过已暝不是陈塘关的人，很大可能并不习惯。这个样子是不是有些可怕？她这是什么眼神……
“三头六臂，居然是真的吗？”已暝呼啦一下窜过来，快得让哪吒怀疑自己的眼睛，这个没有任何灵力的小姑娘怎么做到这个速度的？然而不等他反应，已暝已经把手贴上了他的后背，眼珠子都快黏上去了，“生物奇迹啊，怎么才能做到躯干骨上长出六只手臂的，哪吒，哪吒，这六只手有没有什么感知上的区别？按道理来说手臂的运用是大脑的信息通过皮质脊髓束传递给躯干的，可是六只手臂是如何运转的呢，构造？构造……哪吒，你还有两个头呢？”
听了一堆云里雾里的哪吒脑子都被绕晕了，第一次看到已暝这么激动的样子，心中好气又想笑，面上一股嫌弃：“小爷长那么多头出来干什么！自己跟自己聊天吗？”
“可以吃得比别人更快。”已暝调笑了一句，发现哪吒只是故作的凶狠，便缠着要看。但越是这样哪吒越觉得不好意思，最后只让她捏着胳膊好好研究了一番。
“你就不能干点正事。”
“这是我所学的东西，你的身体让我太感兴趣了。”
“喂！”
“哦哦哦，我的意思是……居然肌肉组织都完全一致，到底怎么做到的，明明使用频率和锻炼频率都不一样，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几近于复刻的情况呢……”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哪吒心念一动收回手臂，恶狠狠地凶她，“不准玩了！”
“哪吒，我不是在玩，只是太神奇了，我真的非常感兴趣——”
哪吒转过身，三个脑袋忽然探出来一齐对她摆了个鬼脸，让已暝惊得一愣，在她回神后，哪吒已经踩着风火轮碾过一路碎叶子飞走了。
……
笑死了，这个脾气跟小孩似的。
（八）
已暝问他能不能张挂灯笼，哪吒嫌弃地看她一眼：“无聊。”
“说不定你的父母很想念你，寻到了灯光，就来看望你了。”已暝抱着灯笼有些期盼，“你就不想见见他们吗？”
“我不希望他们看到，凡人的灵魂会在时间的推移中渐渐虚弱，就算在消散之前去投胎，下辈子也多半多灾。我活得很好，不想让爹娘操心了，”哪吒的声音低沉下去，“从小到大，他们为我操心太多了，可我没能回报他们什么。”
已暝伸手想拍怕他的肩，想到两人的关系还没有那么亲密，于是收回动作，指了指天外：“你替他们护住了陈塘关啊，我听那些百姓说了，这里镇压着妖兽龙族，经常会出来作乱。我相信陈塘关能平安无事，一定有你做出的许多努力。”
“这是我应该的，”哪吒的神色没有缓和，他的视线挪到已暝脸上，继续说道，“我有两个哥哥，但是感情并不亲厚，我出生后他们已经去仙人座下修习法术了。后来他们只在爹娘逝世时回来过一次，对我很不满，因为那次让爹娘身陨的天灾。如果我及时赶回来的话，说不定能救下他们，可是我贪玩，跑到了很远的地方，什么都来不及做。”
“金吒和木吒怪我也怪自己，我愧对爹娘，也愧对他们，这样不相见最好。”
“我救不了他们，希望他们来生平平安安的，”哪吒展开自己的手，尖锐的指甲流着毒液似的光华，“我是魔丸，会给别人带来不幸。”
已暝听罢，把灯笼里的火星吹灭：“好，不挂了。”
哪吒周身的气息沉郁，她便凑近了坐着：“我没有觉得任何不幸，能遇见你，我觉得幸运。”
见他依旧不做声，已暝也不沮丧，伸手放在哪吒的头发上温和地梳理，他愣了一下却没有闪躲，而是微微低头，像乖巧的小兽。
“人很难选择自己的出生，魔丸本身不受任何人期待，可是你的父母依然爱你如珠如宝。你本该被恶念侵蚀变成妖物，却在自己的努力下成为了英雄。不能说所有的后果都与你无关，可是我想换个人来承受魔丸的命运，一定不会比你做的更好。从这一点来看，我觉得幸运。”
哪吒闻言怔忪了片刻，知晓她是安慰，却不知道她为何这么说。迷茫无辜的眼神放在火焰绽开的眸底，让人忍不住想去抚摸他的眼角。已暝觉得自己应该是被迷惑了，明明只想劝慰他，却不由自主划过他眼下的火纹，念念中有股缱绻的温柔。
“魔丸在你身上，所以没有成为灾难，反而成为了可称之为拯救的力量。如果是别人，或许已经被催化成了一方祸害，因为魔丸是你，才没有祸及世间。”
哪吒的耳朵尖尖染了些许红晕，可是被长发挡着不甚明显，他只是以这么奇怪的姿势佝偻着背脊低着头，顺从地迎合已暝的亲近。那一瞬间，已暝觉得自己像抱着一只嚣张高傲的小猫，它漂亮得不得了，爪子锋利得很，张牙舞爪不让人接近，可是一旦有人接近，它又小心翼翼地收敛了锋芒，担心伤害到别人。
最后已暝收回手，哪吒尴尬羞涩地转了转脑袋，若无其事地偏过身道：“天黑了。”
是啊，天黑了。
已暝没有指出他毫无营养的尬聊，反而顺着说下去：“哪吒，真的有鬼吗，可是为什么我都看不到？还是只有鬼才能看到鬼？”
“魂魄算是灵力的一种，凡人看不到很正常，但是有的人眼睛有灵力，就能看到，”哪吒伸出手，在已暝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把她捞起腾飞到屋顶，惹得她惊呼了一声，然后哇地一声赞叹出来，哪吒轻嗤，“没出息的样子，没飞过啊？”
“飞过很高的地方呢，高峦之外，云层之上，”已暝试探地伸出手，像在捏一片游离的云一般，凉意和风吹过长裙，她抓着哪吒的褂子，直到被放在高高的楼顶上，才按捺下浮动的心情，“可是没有这样飞过，有点吓人，挺好玩的，不过突然来这干什么？”
哪吒哼了一声，敲了个响指，一粒火花迸溅成一片虚无扭曲的帘幕，已暝觉得眼睛一热，然后整个世界都明亮了百倍。虽然比不上白昼的清晰，但对黑夜中的物体也能看得分明，更特别的是，她好像看到什么白白的近乎透明的东西在漂移——
已暝勉强压抑自己的心情，只是伸出的手指有些颤抖：“这些……是鬼？”
哪吒勾着笑逗弄她：“是啊，你不是好奇吗？实际上每天都多多少少有些鬼在游荡，都是脑子不灵光的游魂，碍不着人，我也就懒得管。怎么，害怕了？”
“知道是一回事，看到是一回事，虽然之前我也进入过灵魂状态，可我仍然认为那是隶属两个精神世界而非同位面存在……”已暝眉头打了个结，“我现在陷入了科学与灵异的悖论思考中，怀疑我一直以来接受的教育有一定偏差，并且这种偏差在人类社会中延续了许多年没有被发现和证实。世界上或许仙神和科学是共存的，只是存在着此消彼长的关系，又或者，在人类不断发展的时间里，仙神也走在不同的道路上……”
哪吒大半没听懂，但捕捉到了其中的一句：“你也？你死过？”
“之前和你说了，遭了难，这个没骗你，死——也不算死吧，我现在不还在你面前吗？”已暝的思维被他拉回来，心底仍有雀跃，可也知道在这里的见闻很难带回现代，如果说古物还有一定可信度，鬼怪之说……就算了吧。
哪吒看着她欢喜的侧颜，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可以把生死看得这么淡漠，说起曾经遭难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可他松了口气，该感谢谁呢，把已暝鲜活地带到他身边。
看了一会没头没脑瞎撞的鬼魂，已暝问哪吒：“他们这样乱走没有关系吗？会不会造成恐慌，你也说了，有一定灵力的人就能看到他们吧。或者会不会伤人？”
“有异常我就能感知到，你对小爷的力量一无所知，”哪吒的面上露出隐隐的自傲，“这些就是没头没脑的死魂罢了，中元节阴气大盛，也是他们难得能现身的日子。不过其中大多数只是留恋人间，有些就是你之前说的，去看看自己的子孙。他们这种小鬼没什么力量庇佑，只能去看看，安心之后老老实实投胎。”
已暝点点头，和哪吒并肩坐着闲聊。许久后见月下中天，应是子时将过，满地鬼魂渐渐化为虚无，就此消弭，也有的化为细细弱弱的一缕光，飘飘荡荡不知向何方。已暝十分不解，就望向哪吒，寻求一个解答。
“他们有执念未消，或者不愿意离开人世，就会变成孤星，失去转世的机会，直到魂魄的力量全部消耗，或者当心念完成，就会从空中陨落，再不存于世间。”
真有这样的魂魄吗？已暝感到困惑。
人死万事休，到底有多深的执念，才让他们连“来生”都可以舍弃？
（九）
已暝一直没睡着，天空中夜色愈深，星光越亮，孤零零的魂灵如飞萤，缓慢又坚定地移动着。古老的时代有自己的浪漫，千年后的星辰被破解为光年以外的球体，到底谁才是真实，抑或此间的风貌，早已在世间中湮没？
她想得入神，忽然感觉背后有些发凉，正想着夜间清寒，还是早点休息，转身却看到了一个透明的人影，把她吓得一愣。
“嘘——”那位妇人把手指放在自己唇边，探头往外看了看，“臭小子不在附近，太好了，不然被他看到又要催催催，老娘就是不想投胎了怎么滴！”
“……？”已暝退了半步，默然地看着这个鬼。
她把窗子一关，笑盈盈地对上已暝：“姑娘你好啊，我是哪吒他娘，你可以叫我姨，我姓殷。”
“殷姨——”已暝在她念出姓氏时恍然反应过来，“殷夫人？您是殷夫人？哪吒不是说您……怎么会这样，您没有去投胎吗？”
“投什么胎，”殷夫人嫌弃地挥挥手，那模样和哪吒像极了，该说真不愧是亲母子，“臭小子身上还有九九劫，我和他爹哪能安心转世，到时候黄泉路上再看到笨儿子一起，非得把我俩气得活过来不可。”
所以连魂魄都留恋人世不肯转生……这就是父母吧，永远都放心不下自己的孩子。怪不得哪吒对他们的死那么自责，甚至舍不得看他们的魂灵归家，希望他们来世投个好胎安平一生。因果相得，情意也是相互的。
但是九九劫，她已经是第二次听到了，第一次是混元珠所言，然而它含糊其辞，除却说明了哪吒为什么会担上这个劫数，其余一概不提。如果恰好殷夫人也知道的话，能不能问清楚些呢？
只她刚开口提了一句，殷夫人就已经明了：“我魂力微薄，勉强现身也是为了此事。当时的天劫哪吒是扛过去了，但天道对魔丸的摧折却没有停止，吒儿若是接受封神留在天庭，自然能躲开俗世劫难。可他偏偏要固守陈塘关，其间就有了可乘之机，这些劫难包括三心劫，六死劫，如今哪吒已经度过了五劫。本来与鯥的那次战斗我已经无力出手相助，甚至无法现身……而你忽然出现了。”
“已暝姑娘，”殷夫人那双通透的眼看着她，“你本身有转运的力量，你知道吗？”
已暝消化了着她给出的讯息，蹙眉回答：“我的运气向来不好，怎么会有转运的说法。”
“我是鬼魂之体，能看到你的魂魄自带华光，命理天生贵重。因为有你，哪吒才得以从死劫中存活下来，”殷夫人对她和蔼地笑了笑，然后推开窗让些微月光流入，照得她缥缈的身躯凝实了一些，“虽然不知道你从何而来，但我很是感谢你，你来之后，让哪吒性情变好了许多。他小时候活泼得让人头疼，近来却越发缄默了。”
“那时哪吒年岁尚幼，小孩子更活泼些是正常的。”
“不一样，吒儿三岁时的心智就与成人无异，不过那时候，确实还没有经历过太多。”殷夫人怀念地说着过往，“他以前天不怕地不怕，谁都不敢惹他。我和他爹一开始很愁，觉得这个样子很难讨人喜欢，他的出身本就与众不同，性格若是再如此偏颇，该如何是好，这世间最容不下的就是异类。”
“我们离去后，最怕的就是哪吒再次走入歧途。可他做的比我们想象中更好，坚守着本性，还帮助了许多人……可为什么天道非要穷追不舍，给他设下这么狠毒的劫难？我和夫君迟迟不肯投胎，就是放心不下哪吒，可是现在实在留不住了……”
“已暝姑娘，如果你和吒儿有缘的话，就替我多开解开解他吧。”殷夫人笑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出现在人世，以后也不能继续保护吒儿了，如果可以，请你多陪陪他，让他开心一些……”
她的身影逐渐透明，在化为孤星的最后一刻，还在殷切地恳求着。
已暝看着忽明忽暗的星光飘摇而去，突然想问哪吒知不知道父母为他做的这些事。
怕他生死有命，怕他受人欺凌，于是散尽魂魄，也担忧着不肯离去。
作者有话说第3章 越人语天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