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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夜辞 ...

  •   “殿下,殿下……”

      醇和淡漠的声音传来,那温和的声线就好像一束光一样,把梦境中的黑暗撕碎。

      宁绝头很痛,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想要探寻声音的来源。
      然而随着意识的逐渐清醒,梦境里那道温和的声音却逐渐变了,变得尖细难听,声色沙哑又十分刺耳。

      看到了新帝终于从梦魇中醒来,本来在殿外服侍的小太监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但看到帝王满脸的不悦神色,小太急忙跪伏在地上不停叩首: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他是新入宫的小太监,本来今日只是恰巧在长恒宫外面当值,谁知夜里忽然听见宫里传来了异动。据说新帝不喜人服侍,宫门外连侍卫都鲜少,小太监担心发生什么事,慌张之间,便自作主张地走了进去。
      进去之后,才发现新帝反复嗫嚅着一个人的名字。

      小太监虽然听不清叫的是什么,但多少也是听过些传言的,比如大门永远打开着的漪澜殿。
      谁都知道,陛下的心底住着一个得不到的女人,也是一个彻底被封存、不能被提及的女人。

      小太监惶恐,他担心自己撞破了新帝最脆弱的一面因此命丧黄泉,叩头时“嘭嘭嘭嘭”,已经完全不要命了。
      谁知,面容冷峻的帝王终究只是微微朝他挥了挥手,那神情——寒冷里透着深深的疲惫。

      吱呀一声。
      伴随着小太监的离去,屋子里又彻底地恢复了死寂。

      宁绝捏了捏眉心。
      梦里真切的呼唤声让他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毕竟,已经很久没有人唤他“殿下”了。而且,还是用那样毫不谦卑的口吻。

      宁绝披上了外裳。
      起身,脚下的每一个步伐都在空旷的大殿里得到了回应。

      他没有搬到历代帝王所住的乾昭殿去,而留在了他从小长大的宫殿内。和乾昭殿相比,长恒宫并不大,谁知可以说格局甚小。但此刻看着夜色下空旷的大殿,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很压抑。

      大概是梦见了什么吧,但梦中的内容他已经全忘了,只像是有什么东西无形中扼住了他的脖颈,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有一个很大的破绽——其实他怕黑。
      儿时第一次一个人睡的时候,他经常在半夜的时候惊醒。而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半夜里抱着宫女哭泣的六岁孩童。

      如果想要给一个人留下阴影,那么童年无疑是最佳时机。
      舜承帝便很懂得这一点,将六岁那年,变成了他一生的噩梦。

      他永远记得母亲生辰那一天,他从太傅那里回来。
      他接过了大宫女的果子,一口咬下去,很甜。
      而他的另一只手则拿着太傅教他做的纸鸢。

      他急急忙忙跑进殿内,本想和母亲一起去放风筝。
      但是他刚进入,一个不菲的玉器便迎面砸了过来。

      “你别过来!你滚!”
      听见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宁绝手上的纸鸢瞬间落地。

      素日里温柔的母妃正如一个疯妇一般对着舜承帝吼叫。她衣衫凌乱,面色狰狞,语调凄厉。

      “娘亲……”母妃从来不让他叫她母妃,一直叫的是民间的娘亲的称谓。
      娘亲,多么温暖的词语。
      然而就在他唤了这一声以后,母妃怔怔地看了过来,缓缓走近他,眼神温柔而怜爱。
      但下一瞬间,她发了疯似地掐住他的脖子。
      嘴里不停地重复道:“我为什么要带你进宫!我为什么要带你进宫……”

      很快便没有了声音,因为舜承帝一把剑刺进了母妃胸口。
      血溅在他脸上,是滚烫的。

      舜承帝抽回长剑,淡淡道:“你母妃疯了。”

      但这一刺,好像换回了她的神志。
      她跪坐在宁绝面前,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孩子,有这样的父亲,你的命好苦……”

      可当时的宁绝什么也判断不了,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眼神里是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骇然。

      母妃最终倒在了他的身上,他被重重地压在母亲最后的怀抱下,炽热的、带着鲜血的怀抱下。
      她轻声在他耳边呢喃,留下了最后的呢喃:“我可怜的孩子……要笑着活下去,让别人看不懂你……才能在这深宫里存活下去。”

      顺承帝冷冷看着。

      宁绝在那以后生了一场大病。
      病好了以后他问父皇究竟怎么回事。

      当时只有他们两个人,那个男人再也没有做出慈父或者帝王该有的样子。而是神色轻佻地笑道:“她忽然就疯了,父皇也无能为力啊。”
      宁绝对这样的态度很愤怒,和他吵了起来,却第一次认识到了这个人的真面目。

      他捏了捏拳头,手一挥,便远远地关上了所有的宫门。
      他笑着,声音温柔:“来,父皇今天就教教你什么叫无能为力。什么叫忤逆不孝。”

      宁绝的童年在六岁便戛然而止,此后,他发了疯地想要变强。

      宁绝要学兵法,舜承帝便给他找来了许多兵书,还派最好的将军和军师亲自给他讲述;宁绝要学武,舜承帝便给他找来了天底下最好的武学师父。
      于是,朝中上上下下都认为舜承帝最宠他,他也成了众兄弟中最被排挤的一个。

      但舜承帝这样做还有一个原因。他把他当玩物,他喜欢看他的反抗,喜欢看他拙劣的成长和算计。
      十三岁那年之前,舜承帝每一个月都要亲自“教导”他一番,人人都道他是慈父,是举国表率,只有宁绝明白那番教导究竟是怎样的含义。
      从畏惧到反抗,日夜衍生出心魔。

      十三岁生辰那天,他终于割伤了舜承帝,另他失去了兴趣。
      然而,让他歉疚的是,这间接导致了他将矛头对准了新后所生的孩子——当时与他关系最要好、正好七岁的弟弟。

      后来纵使宁绝去求着舜承帝对付自己也没有用。
      而那个弟弟,最终连十二岁都没有撑过。

      在母妃死后,他便挂上了违心的笑容,有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真笑还是假笑。
      他永远记得母妃死之前的笑容,倾国倾城,绚烂得让人一点也不觉得悲哀。

      母妃是否也伪装了很多年呢?到最后的时候连自己是真笑还是假笑也分辨不出了。

      如今,他也失去了笑容。
      不是在叶莲灯离开后,而是在凌初死后。

      是的,其实他知道凌初死了,他一直都知道。

      宁绝点了一柄白烛,走到妆镜前,看到唇角抿成一条直线的自己,神色冰冷骇人,就像是当年的舜承帝一般。
      他手抚铜镜,声音是从未有过的黯然:“娘亲,为何如今我自己也看不懂自己了?”

      他曾喜欢过叶莲灯。
      但他一直都清楚——他喜欢的不是叶莲灯这个人,而是占有与摧毁她的感觉。

      当年舜承帝与莲谷结盟,宁绝也一同前往。舜承帝不顾他的想法,直接为他和叶莲灯定下了婚约。
      他明白舜承帝的想法,莲谷是临熙皇室后裔,莲谷不人道的统治其实和昭晏深宫一样阴暗。
      那么莲谷谷主的女儿必然也是背负着莲谷算计的一个角色,若他们二人结合,必然余生都会互相算计,谁都不会轻易地卸下心防。

      但宁绝第一次有了一张完全脱离舜承帝掌控的牌。他和叶莲予在第一次见面时,便知晓了对方和自己是一类人。
      叶莲予曾悄悄地带他去见过叶莲灯。

      果然如他所料,是个美人,但也是个死人。

      但这并不会让他执着。
      而变故,则是发生在六年后。

      那一年,最小的弟弟死了。而在其他人眼中,他们都认为是宁绝担心幼帝威胁自己的储君之位,暗中将其谋杀。
      这件事还未结束,舜承帝又截获了自己与其他盟国的联系,利用他的名义发动了沭阳之变。

      末了,如慈父般笑着问他:去还是不去?

      去!当然去!
      只有让舜承帝放松了警惕,他才能有反戈的机会。

      而沭阳之变里,他被动策划和见证了无数惨剧。但那时的他早已麻木,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这又是舜承帝的诛心之局,无论他去还是不去,他都是输。

      但当时在沭阳之变中给宁绝痛击的不是别人,而是叶莲灯。
      那时的叶莲灯笑得很绚烂,完全不是在莲谷时那个死气沉沉的杀手,她就像真正活过来了一般。

      他发了疯地嫉妒。
      凭什么,都是一样悲惨的童年,她却可以重获新生!?
      同时,他也意识到这也是舜承帝的局。舜承帝怀疑他和莲谷的关系,趁机试探,他若是愤恨杀了她,那他和莲谷便是彻底的对手了。

      于是,他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做出一副很喜欢叶莲灯的模样,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她。
      后来的结果如他所料,这确实很不顺舜承帝的心。
      把叶莲灯困在身边,他也确实有了一种不再孤独的感觉。叶莲灯的出现,也确确实实让那五年变得鲜活了起来。

      他也知道,他已经成功得变得和舜承帝一样病态和封魔,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要得到,占有、然后摧毁。

      窗棂发出轻微的声响,一个墨色身影落在了大殿内。
      “哟,大半夜的在臭美呀!”

      宁绝没有理会来人。

      鬼指靠在一根楹柱上:“在思念你那小侍卫?”
      宁绝没有和他讲暗卫统领和侍卫的区别,只是道:“你可以滚了。”

      “哎呀,不要嘴硬嘛。”鬼指歪歪头,“你看你,都一年了,后宫里连一个女人都没有,我可不信你心里想的是姓叶的丫头。”
      “大漈与东洛的战事吃紧,没有心思管这些。”宁绝头都没抬一下,“还有,别以为所有未娶妻的男人都和你一样。”

      鬼指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再还嘴了,“罢了罢了,以后不会问你这个问题了,我就要回众生苦了,以后好自为之。”

      话音刚落,他又扔了一个牌子给宁绝。
      “看你没有朋友,我便勉强算你一个,以后有什么需要来找我。”

      宁绝微微一怔:“朋友?”
      很久没有听到这个词了。

      鬼指:“看你是个没有心的人,可怜你。”
      宁绝:“你不也是一样吗?你是鬼要什么心?”

      “所以说咱们才能成为合作对象,毕竟都是一丘之貉。”
      “那你说,凌初拿我当朋友么?”

      “呸,你自己心里清楚。”鬼指的语调一下子沉了下去,“如果你把他当朋友的话,那简直是太荒谬了,他可是把心都给了给你呀。”
      “是么……”

      鬼指在一片虚影里打量着宁绝,沉默了半晌,又哈哈一笑:“哈哈开玩笑的。走了,好自为之。”

      大殿内又恢复了宁静,若不是窗户没有关好,呼啸的风声传了进来他甚至会以为刚才的对话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宁绝不想听见风声,他缓缓走过去,亲自将他关好。
      他忽然又想起了凌初第一次出现的那个雪天,他就是那样半跪在风雪里,目光炽热而虔诚。

      宁绝从一开始就知道凌初的心意。
      叶莲灯入宫的第二年,正是凌初来到他的身边那一年。

      看到凌初的第一眼他就明白了那个眼神的含义,因为他在太多太多的女子的眼中都曾看到过那种目光了。
      但又不一样。那双眼瞳中没有谦卑,只是淡淡的对话,平白给人一种极端舒服的感觉,不高人一等也一点也不卑微,一点也不像宫里的那些人那样奴颜媚骨。

      而且,凌初足够强,他也相当好奇他是否有什么别的目的,也好奇他那样的心思是否会让他有什么作为。所以在需要和好奇和驱使下,宁绝才一直将他留在身边。

      他自然查过凌初的身份。刚开始一无所知,后来总算从他的武功招式里知道有无雁门的影子,但是除此之外仍是一张白纸。

      之后,他发现凌初一直在暗暗查访无雁门——以及顺承帝,那时他才彻底对他放下了戒心,凡是与舜承帝为敌的人都将是他的盟友。

      他来到他身边第二年,慕容涵秋的药失去了作用,叶莲灯再度被带回宫中。

      凌初对他许下誓言:“我愿成为殿下最锋利的刀。”
      而不知名寺的禅寂却说——得不到求不得,将是他毕生的写照。

      死对头金持曾公开扬言他有断袖之癖。
      但凌初他比宁绝自己还避讳承认那份感情,以至于后来他娶了一个叫雁翎的女子。

      宁绝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凌初身份的探索。
      有一次,一个暗卫在他身上查到了一点点消息,多了一个“无雁门门主有一个孩子就叫凌初”的消息,但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而他让那个人再去查探时,那个人已经死了。

      宁绝终究不知道凌初的身份,还有他为何要瞒着自己。
      以及,若他真得喜欢自己,又为何离开得如此迫切和决绝?

      睡意袭来,宁绝关上了窗,隔绝了整个世界的风声。

      半年后。
      宁绝去南疆,寻找鬼指。

      流寂在当年回宫后便开始对昭晏下手,他似乎相当明了他的软肋,径直从宁煜下手,让宁煜中了蛊毒。

      去找鬼指的途中宁绝又遇见了熟人——禅寂。

      当时,正巧遇见一名巫族教主在处置两名同性相恋的男子。
      对此,他们并未多言,但当日禅寂请宁绝到禅寺小住一晚,入了禅寺,四下无人,才问宁绝有何看法。

      宁绝眉间微动,沉默了半晌才淡淡道:“世人皆说不可,可是,究竟有何不可?”
      禅寂为他斟了一杯清茶,轻笑道:“那施主心中可是有一个可知人?”

      “没有。”
      禅寂微叹:“是了,施主心中什么也没有。”

      离开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他曾为叶莲灯解梦。
      便联想起自己的梦境来,也想请他也为自己解梦。

      禅寂一副了然模样,终究还是问:“这个梦,可是夜夜纠缠?”
      宁绝道:“不是。”

      禅寂又定定地看着他,眸光里全是探究。
      宁绝也毫不避讳地回视着他:“我意已决。”

      终究,禅寂答应替他解梦。

      此行对宁绝来说,大概是他生命中又一次重要的旅途。
      因为回程时他又见到了一个熟人——叶莲灯。

      当时她正执剑疾行,人流湍急,她直视着一个方向,似乎并没有看到他。
      擦肩而过时,她的眼睛仍然雪亮,眸中的神采和当初沭阳之变那一年一样夺目。

      可现在的他已心如止水,不再贪恋耀眼的光芒,而是渐渐喜欢上风雪里的微光,更加怀念那种可贵的宁静和淡然。

      这一行,宁绝明白了很多。
      但同时,他也失去了很多,或者说从未得到过。

      从南疆回来的当晚,下了一场大雪。
      长恒宫的所有窗扇都被风雪掀开,呼啸的风声入了宁绝的梦境。

      他又听见那人的声音了。
      “殿下,殿下……”

      浅淡的嗓音,仍旧是记忆中那样淡漠温和。

      宁绝从梦中惊醒,却又好像是跌入了另一场梦境一般。
      他看着来人,凌初静静站在床畔看着他,目光依旧。

      宁绝立即从床上起身,他还未走近他,还未来得及有任何动作,凌初却后退了一大步。
      “你……”宁绝面上浮现出一抹痛色。

      “殿下,您这是做什么?”凌初站在一旁看着他,语调是熟悉的不卑不亢。

      宁绝又走近了一步,但这一步很小心,生怕一靠近他便又消失不见了。
      他在他面前站定,彼此只留了一步的距离。
      凌初和他一般高,双目直视时,却只觉得物是人已非。

      凌初先他一步开口了。
      “殿下求人解梦,是要忘记我么?”

      宁绝的手一颤。
      凌初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又紧接着道,语气是他从未有过的咄咄逼人:“殿下不过梦见我三次而已,我便如此让你困扰了吗?还是殿下不敢面对自己的心?”

      宁绝神色一黯,声音很浅:“你已经死了。”
      死了,便什么可能也没有了。

      凌初停留了片刻,然后打算转身,宁绝一把攥住了他的手。

      他们作为君王与影卫,多多少少是有一定肢体接触的,但这却是宁绝第一次这样直接。

      凌初没有挣开。

      宁绝沉声道:“我问你,你究竟是何身份,你来我身边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的目的从来都很简单,陪您登上王座。”

      宁绝握得很是用力,“然后,等我习惯了的时候,留我孤身一人?!”
      凌初的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宁绝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凌初把他所有的神情尽收眼底,缓缓抽回手,轻声道:“殿下,既然殿下求人解梦,那凌初以后再也不会入梦了。”

      宁绝怔愣在原地,没有挽留,因为终究是梦而已,终究是心魔而已。
      风雪声依旧,但屋子里少了一个人,徒留虚无缥缈的声音。
      “凌初走了,殿下珍重。往后的黑夜凌初不能再陪伴殿下了。”

      宁绝头隐隐作痛。
      这场梦何时可以醒来?
      可醒来又如何,人生好像也不过是一场黄粱梦,虚虚实实,难以揣测。
      就像宁煜,经流寂暗中挑拨,也已开始不再相信他了。

      “也罢。”宁绝捻了捻眉心,扯出一抹牵强的笑意,“真好,谁都不在了。”

      大殿里空无一人屋外寒蝉叫个不停。
      夜色沉沉,风雪肆虐,黑夜无穷无尽,连点点星光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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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长夜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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