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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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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子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旋即像是意识到失礼,又深深垂下头去,道:“贱名不堪污贵人耳,姑娘但唤某‘小乙’则个。”

      这是不肯告诉她了。

      顾瑟微微一笑,也没有追问。

      这是那人麾下的属从,有些来历、有些个性,亦都在她意料之内。

      何况她这个那人一时忽发善心救下来的拖油瓶的身份,在这几个侍卫眼中,不过是个要敬着这一程的过路人。

      只是这少年这样容颜,她一场大梦,竟然毫无印象。

      或许是离开了。

      或许是夭折了。

      若是后者,总归是件可惜的事。

      她扶了闻藤的手,迤逦向堂屋走去。

      已经有八个梳着圆髻、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布衣妇人等在了门口,这时当面迎了上来,两个簇在了她左右,另几个或扶了闻音、闻藤,或接了小丫头手里的物什,簇拥着进了屋,又给顾瑟磕了头,为首的妇人笑盈盈地道:“奴婢夫家姓常,是主子在庄子上的管事。姑娘有什么吩咐,只管叫奴婢等去做,小乙哥都嘱咐过奴婢了,任是庄子上有的,必定给姑娘预备的妥妥当当。”

      折腾了这一整日,顾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任是心里再怎么成熟,身体上也乏得透透的了。

      闻音侍候她多年,晓得她眉眼浅深,忙道:“常妈妈也不必麻烦,只管烧些热水,备几样清淡小菜,再煮碗粥来就是。”

      顾家的规矩,素来是过午不食的,若是晚间实在要进膳,也不过是时令小菜、清淡粥水。顾瑟自然也是这样的习惯,至于那小菜要怎样的新鲜炮制,粥水要什么样的精工文火,出门在外,又摸不清此间东主的来历,闻音也就选择性的不提了。

      沐浴用的一应物什,行囊里都带着,闻音和闻藤服侍顾瑟梳洗过,传膳托盘就进了屋。

      碧莹莹的一碗御田粳米粥,盛在霁红瓷的小盏里,米是米、水是水,颗颗分明。配的四样菜,一道明珠豆腐,一道鹦鹉笋,一道一品鸭舌,一道雪里藏珍,两荤两素,异香扑鼻。

      顾瑟一言不发地用过了饭,又漱过口,稍歇了片刻,才起身由闻藤陪着往里间去。

      因为是出门在外,两个大丫头不敢轻忽,一个睡在了床边,一个睡在了窗下的榻上,都在内室值了夜。

      两个丫头提了一整日的心,到这时都乏得很了,便是再努力警醒,也不过撑了一时半刻,气息就慢慢地都缓了下来。

      顾瑟不想吵醒她们,只倚在柔软的帛枕里,睁大了眼睛,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

      她今年才不过十岁,生辰刚过,依着家里的安排,在道观中小住了两月余,仍旧要回家去,做她的士族闺秀。

      但一朝回梦,躯壳还是那个年少的躯壳,灵魂却再不能回到那时的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了。

      她出身清贵,宗族这一支起家的曾老太爷,原是出身颍川士族顾氏的旁支,但本朝以来,世家大族析产者众,曾老太爷分家以后,游宦京都,仕途通达,累官至尚书令,以太子太师致仕。

      两个儿子,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凭科举入仕,又与耕读世家联姻,子弟肯读书又争气,进士及第不断代,又慢慢置办家产,经过三、四代人的经营,不但在京城立住了脚跟,在北地士林之中,名声也渐有压过颍川本家之势。

      到这一代上,她的祖父顾崇是天授二十一年的进士,时年不过二十四岁,三十年宦海沉浮,做到吏部尚书的位置,一生三子一女,俱是嫡妻钟氏所出。在大姑母顾九音之后,她父亲顾九识是第二个孩子,亦是长子,少年郎十六岁探花及第,俊秀如芝兰在庭,白马风流,当时名动京华,如今是天子近臣东台舍人,虽然品秩不高,却得常伴大内。

      她和姐姐顾笙又不同。顾笙出生以后,父亲患上了腿疾,母亲云弗陪伴父亲往江南求医,姐姐顾笙就被留在了京城,由祖母钟老夫人和二婶蒋氏教养长大。而她出生在父亲腿疾痊愈复起入朝以后,从小被祖父母、父母一个也不缺地娇养着。

      在那场梦一般的前世里,同样是被夙延川所救,她没有昏迷,向他规规矩矩地道谢,他也并没有单独派人送她回家。

      一场萍水之逢,便如风生萍动,水过无痕。

      她带着侍女,在还真观又住了三、四天,等到京城的戒严终于结束了,府里才终于能派出人来接她回家。

      而她在回京的路上,遇到了叛乱流民的残部,纷乱厮杀中,她被伤到了头,很多年里都逢阴雨天便隐隐作痛。

      庆和十九年,也就是两年之后,她在外祖父身边求学的胞弟顾璟回京探亲,却在离家南返途中染上了天花。

      她只有十一岁的弟弟,秋闱轻取小三元的弟弟,会抱着她的手臂,摇晃着说要姐姐给他缝荷包的弟弟,会千里迢迢地寄江南新出的话本给她的弟弟。

      就这样夭折了。

      她清楚地记得那时撕心裂肺的痛楚。

      她大病了一场。

      等她的病快要好了的时候,她的姐姐顾笙被赐婚给了太子殿下。

      庆和七年,她出生的那一年尾,西羌单于忽利犯边。经历过英宗朝被人打到京城沦陷的故事之后,朝野对西羌的风吹草动都一时惊惶,皇帝连下圣旨,将在京、在野的宣国公府凌氏子弟尽数调往平明关。大燕的军队最终将忽利单于拒于关外,代价却是凌氏一门的成年男丁近乎全数死在了沙场上——那场战事之后,随着年仅四岁的新任宣国公世子凌殊扶灵回京,再无人攻讦出身凌氏的皇后娘娘和凌皇后所出的太子夙延川。

      所以太子二十岁都没有订亲,人人都以为,皇室会在凌氏族中选一位太子妃。

      赐婚的旨意一出,京中一时讶然。

      那时她什么都不懂,只是开开心心地去看望姐姐。

      隔着大红遍地金的帘幕,她看不到姐姐脸上有笑容。

      梦里她问顾笙:“姐姐不愿意吗?”

      顾笙只是抚着她的发顶,神色沉郁又复杂,而后忽然流下泪来。

      庆和二十一年,胞姐顾笙生下了皇长孙,她去东宫探望姐姐。

      她被太子的贴身内监杨直亲自带到了姐姐的住所。

      远离高大轩丽的上阳宫中心,幽凉而寂静的晚梨轩里,绿窗寥落,卧在床帏间的姐姐面色比纱幔还雪白。

      小皇孙从一生下来,就被乳|母抱到了外面去,甚至没有在太子妃顾笙身边多停留一天。

      她还记得她那时溢出胸臆的愤怒,在看着姐姐终于沉沉入睡以后,她质问杨直,顾家有哪一点对不起东宫,要东宫这样的折辱出身顾氏的太子正妻?

      那时夙延川就站在垂杨浓郁的阴影里注视着她,玄色的太子常服束着颀长的身形,眼神沉静而淡漠,淡声吩咐杨直“诏太医院每日来给太子妃请两遍脉息”。

      她一直记得那个漫长又沉默的的目光和对视。

      那一年她十四岁,姐姐的身体一日一日好起来,虽然总是牵挂着皇孙谨,但杨直只坚持说“殿下担心娘娘病体照料皇孙反而更有不便”,再加上太子并没有妾妃,连顾家都并没有反驳和担忧的理由了。

      然而就在一切似乎都在越来越好的时候,一直在京郊大伽陀园颐养身体的皇后娘娘忽然回宫,赐给了太子妃顾笙三尺白绫。

      消息传回顾府的时候,母亲云弗当场就因为接受不了打击而晕了过去。

      父亲一夜白头。

      而这样的事,在京城有头有脸的世宦权贵圈子里是如何也瞒不住的。

      帝都一时哗然。

      时任吏部尚书的祖父顾崇一病不起。

      而于她而言,在心里那种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个结果的惊怒之外,又有种不祥之兆终于落地的隐隐预感。

      也是这个时候,一直与他们这一支不睦的颍川顾氏主宗,派人携着族谱,带了一样的三尺白绫来,在祠堂里大发雷霆,说母亲云弗教女无方,辱没门楣,要请出家法,将母亲除名。

      父亲顾九识勃然大怒,几乎与主宗撕破了脸。

      不知道是谁把这件事捅到了性情暴烈的外祖父云既山面前。

      外祖不能容忍出嫁的女儿在夫家受到这样的羞辱,做主令母亲与父亲和离。

      母亲大归江南,从此音书断绝。

      而她在这样宗族破碎、满门受辱的情形下,蓄死志下了决心,却在登闻鼓前被夙延川拦下。

      他问她:“你恨我?”

      她忽然就流下泪来。

      两年前那个抚她发顶给她梅子糖吃的太子,和姐姐至少还相敬如宾的姐夫,为什么就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当时那种空茫的、巨大的不安和惶惑,即使是如今再回忆起来,依然令顾瑟抱紧了身上的被子。

      ——她一直知道,她的姐姐并不是自愿要嫁给夙延川。她也一直知道,顾笙的心里一定有另外一个人。除此之外,她还藏着一个谁都不敢讲的猜想,当那时她听到书房里父亲斥责姐姐,说她不贤失德,令太子在朝廷中背负兄夺弟妻的恶名!

      炎热的夏日无遮无拦地照下来,灼眼的阳光里,他还是那样的注视着她,眼神说不出是温和还是冰冷,却说:“不要去伤害自己,只有活着,才有以后。”

      被杨直送回府的第三天,皇后降下了一道懿旨,她就在这年秋天,匆匆忙忙地嫁进了东宫,成了顾氏第二位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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