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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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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仄狭小的空间里冒着丝丝冷气,正中央放着一张寒冰打造的床,壁上有两簇微弱的青蓝色的火焰,那火焰似乎也被寒气裹住了,暗淡的光芒甚至都没法照亮整个空间。
除此之外,这个地方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
哦,角落里似乎还缩着一小团黑色的人影。
“二百九十八,二百九十九,三百……”
那团黑色的人影站起来,走出了阴影,光亮一下子将他包裹住了。
是一个刚比冰床高过一点的小孩子。孩童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眼睛因为突然的光亮微微眯了起来,明明是双极漂亮的蓝色大眼,里头却不见一点感情,充满了冷漠、阴沉与戒备。
他将手掌放在冰床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将冻得冰冷的双手拿起来,在脸上用力搓了搓。
寒冷的刺激使他身体抖了一下。
他努力地跺跺脚,让自己暖和起来。
划了结界的洞口外意料中地响起脚步声。
孩童脸上的表情一下变得鲜活起来,他咧开嘴一边笑着一边跑向洞口,待接近洞口时才小心地停住脚步,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父君!”
孩童朝着走进的身影喊道,那身影低下头看他,高大的身形几乎要碰到洞顶了,他弯下腰,手盖在孩童的脑袋上拍了一下,算是回应。
“父君交代孩儿练的术法孩儿已经学会了,父君要看吗?”
那道身影颇为惊讶地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瞧了一会,开口说道:
“那父君看看你练得如何了。”
那人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长剑,长剑应该有好一段年岁了,表面显得灰扑扑的。
“这是父君在九层深涧得的第一个法器,你现在试试看,能不能将术法施在剑灵上。”
说完,他将长剑掷到地上,长剑上噗的一声冒出一缕白烟,一只剑灵化了出来。
原本笑得一脸灿烂的孩童收起了脸上的表情,他向后拉开几步的距离,右手两指相并,闭上眼口中默念着咒语,而后猝然睁开双眼,双指指向剑灵,一道青光打向了那只剑灵。
那只剑灵受到攻击,尖叫着朝他飞来,却撞在了他身前的屏障上,孩童不闪不避,伸出右手将掌心贴在屏障上,剑灵的幻体像是隔着屏障被吸住了一般挣脱不开,它的尖叫声越来越弱,不过片刻,便重新化作了一道白烟,徐徐弱弱地飞入了地上的长剑中。
孩童这才轻轻吐出口气,攥着的小手松开,脸上重新挂上方才的笑意,期待地望向不远处的那个人。
那人阴沉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个赞许的微笑,他走过来鼓励地拍拍孩童的肩膀,说道:
“青儿如今连剑灵的灵气都可以夺取了,再过几百年,修为可都要赶超父君了。”
孩童朝他鞠了个躬:
“青儿不敢,都是父君教导得好。”
他说罢抬起头来,眼底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小心翼翼地朝那人走进了几步,扯着他的衣袖软软地开口说道:
“那青儿什么时候能出去呀?父君教青儿的术法,青儿都学会了,这里好冷啊,父君你看,青儿的手都冻僵了。青儿不想呆在这里,父君可以带我出去吗?”
话未说完,蓝色的大眼睛里已经蓄了半汪的泪水。
那人蹲下身,捏着孩童的下巴盯着他看了片刻。
“你想出去吗?”
孩童被他冷峻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抖,犹豫地点点头。
“不论怎么样,都要出去吗?”
孩童仔细想了想。
“嗯!父君叫孩儿做什么都可以,我什么都可以学。”
“好。”那人勾起一个满意的笑。
“青儿想出去可以,但是不能带着这样一双眼睛出去,父君得帮你把它们藏起来。”
孩童害怕地想后撤一步,却被对面的人一把握住肩膀,他的另一只手覆在了孩童的双眼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阵刺痛像支利箭般穿过他的双眼,待覆在眼睛上的手拿开之后,他的视线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父君……父君……”孩童惊慌失措地举起双手在空气中胡乱抓着,想找到点慰藉。
原本蹲在他面前的人早已站了起来,撤出了他能触及的范围。
“等青儿打赢了父君的属将,父君就放你出去。”
“锵珏,进来。”
一阵盔甲撞击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过了一会,声音停了下来,他努力竖着耳朵想辨认声音的方向,却只能茫然地站在原地,警惕地四处张望。
虽然他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
“殿下,冒犯了。”
一道冷冷的刀光在他尚未反应之前重重地落在他的肩上。
“啊……”青竹猝然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片漫无边际的漆黑,他惊恐地抬起手往自己的眼睛上摸去,手触到眼睛的那一刻才怔了下,将急促的呼吸放缓下来。
他长手一扬,寝殿内的烛火一下亮了起来,将整个大殿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守在外头的侍从听见动静,慌慌张张地躬着身跑进来,跪在他的榻边。
“是谁熄的烛火?”
侍从的后背立时冒出了冷汗。
“回……回魔君,小人见天气闷热,怕……怕您睡不安稳,所以开了扇窗户,应……应该是被风吹熄的……”他说完,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小人该死,请魔君恕……恕罪……”
他凝着的眉不动声色地松开。
“滚。”
侍从知晓自己捡回了一条命,急忙磕了好几个响头,这才颤抖着身子退下。
“等等,叫星垂来见我。”青竹吩咐道。
“魔君。”
青竹此时已半躺在寝殿外侧的长榻上,一只手支着脑袋,望着跪在身前的星垂,沉默不语。
星垂一动不动地继续跪着。
片刻过后,他开口道:
“酆都的事情怎么样了?”
“回魔君,几个势力较大的种族皆已对我族表明了臣服之心,其余一些零散的小族,交由他们各自去游说了,只是……龙族那里迟迟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只说他们的魔君如今尚未归来,此事无法决议。”
“龙族……”青竹轻蔑地笑了笑。
“龙族同我们积怨深久,有异心也是正常的。”
“他们想要魔君,那就送他一个。那位龙君如今还关在暗牢里吧?着人把他带出来,好生照顾着,再过几日,给龙族的那位太子送份大礼。”
“是。”
“上次酆都遇到的那两个仙族呢?”
“一个往仙魔交界的归灵树那里去了,听底下的人报,似乎是个熟面孔,常在三界里走动,想来是混进来玩耍的,不小心在我们面前漏了马脚。”
“仙族的人倒是有闲情逸致,总爱往我们魔界跑。另一个呢?”
“另一个……往清渊飞去了,追去的苍鹰回来报说,她一头扎进了清渊的结界里,连个尸骨都不剩。”
“就是说,派了一队的苍鹰出去,一个也没抓回来?”
跪在地上的人把头低得更低了。
“属下知罪。”
“再派几个人去,把清渊给我搜仔细点,是死是活,不能一点痕迹都不留。”
他说完这句话,盯着自己手掌的眼睛微微出了神。
夜沉如水,待星垂退下之后,青竹的睡意早已褪得一干二净。他索性换好衣裳走出寝殿,漫无目的地在廊间散步。
不知走了多久,竟是一路走到了落星殿。
青竹停下脚步,望向落星殿的后方。
落星殿后有一片宽阔的围场,此刻只有两个值守的将士在那里,大概是太烦闷了,两人正追逐打闹着。
他记得少年时,时常坐在殿后的长廊上,看梵离和其他玩伴一起在围场上玩耍。梵离总是热衷于捉弄他人,若是和别人比试赛马骑射,到最后必定要追得人满围场地跑,跑得整个围场尘土飞扬乌烟瘴气才肯罢休。往往是别人在前头狼狈地逃跑,他在后头气定神闲地追着,经过他跟前的时候,还要从马上跳下来,笑嘻嘻地跑到他身边说两句话,待前面的人跑得远了,才又兴冲冲地追上去。
有时候教习术法的长老考察他们修炼的长进,他也是从来不肯安分的。若是叫他打东头,他必定要打西头,把教习的长老耍得团团转。他们天狼族素来规矩戒律少,族里的少年们大多性子跳脱不安分,一群人在一起玩闹,若是有谁显得特立独行,便常常成为大家讨厌的对象。像他这样,虽然顶着个魔君之子的名号,但素来不受自己父君待见,又一向不和大家玩在一处的人,便是这样一个要处处受人厌烦的对象。有时候比试术法,时常会有人一个不小心,将攻击的术法甩到他坐着的方向,每当这个时候,梵离总会气呼呼跑过来,一把将他护在身后,再气急败坏地找那个人算帐。
他总在这个时候装得一脸无辜又茫然的模样,任由他将他拉到一旁,悄悄为他设好护身的屏障,继续挽着袖子冲向围场。
他那时虽然尚且缚着青绫,但早已自己解了绫上障目的封印。故而时常觉得梵离小心翼翼护着他的模样十分有趣,他的人生在此之前始终黯淡无光,好似在出了清寒洞遇上梵离之后,才终于找到了一些趣味。看他总是习惯性地为他斟茶,拉着他绕过路上的障碍,护着他就好像护着个随时会破碎的琉璃一般。
他开始慢慢觉得,做个瞎子也不错。
特别是做一个能看见的瞎子,看他为自己奔波小心的模样,成了他每日里最爱做的事情。
父君曾在清寒洞里对他说,这世上所有人都不值得信任,所有人有一天都会为了自己而背叛他。他曾对此深信不疑,如今却有些动摇。或许真的有一个人值得他交付真心去相信,或许有一天,他可以将一切的真相都告诉梵离。
他原本打算和他一起进入第九层的,他们可以一起得到上古神兵,可以一起统领魔界,他们原本可以一起拥有这一切的。
如果不是那个傀偶出现的话。
他在第九层选择抓住了那个傀偶而不是他,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只是一个叫他觉得累赘的弟弟,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甚至连一个傀偶他都愿意拼死相护,却不愿意和他站在一起。
青竹攥紧了手,带着凉意的秋风灌进他的身体里,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浸透在寒风里。
他冷冷地朝一旁的侍从说道:
“把这个地方封起来,谁也不许进来。”
待喝退了随从后,他又一个人独自走到了清寒洞。
洞前如今已被他设下结界,洞外还有重重兵将把守着,显示着这个地方的与众不同。
青竹走进洞中,被铁链锁在壁上的人听见动静,身子动了动,身上的铁链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在狭小的山洞里不断回响放大,显得格外刺耳。
“父君近日可好?”
被缚之人听见声音,抬起头朝向他的方向,那人双眼上覆着一条白绫,眼睛的地方却氤出了两摊鲜红的血迹。
他不回话,青竹却也不恼,自顾自地说道:
“恐怕不大舒服吧。”他钳住那人的下巴,“清寒洞可真冷啊,连孩儿这样阴寒的体质都受不了,更何况父君天性属火,更是生不如死吧?”
“殿下……”身旁不远处另一个被缚住的人出口说道,“魔君乃是您的至亲,纵然年少时对殿下严格了些,殿下如今已经挖了他的眼睛,又在清寒洞里困了一百年,请求您放过他吧。”
青竹转过头来,对着另一人笑了笑,那神情仿佛是相识多年的挚友。
“锵珏将军,差点忘了,将军以前可是提点过我许多的。”
他慢悠悠地走到锵珏面前,却突然伸出手一把扼住他的咽喉。
“呃……”
“锵珏将军与我之间的恩怨还未算清,便想着要替父君求情了?”
“殿下……殿下若是心中有怨气,尽管杀了我,殿下身上所受的每一道伤,都是锵珏所为,魔君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殿下更加强大,请殿下莫要怨恨他。”
青竹转头看向身旁另一人。
“父君的属将要替您去死,父君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那人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才开口道:
“你到底想如何?”
锵珏喉咙上的力道突然松了。
“我不会杀你,你若是死了,那父君一个人在这清寒洞,该有多孤单啊。”
他又转向身旁的人。
“父君说是不是?”
“你若是真的如此恨我,不如杀了我,”魔君顿了下,阴森森地开口道,“但是杀了我又如何,梵离早已形销魂散,还是你亲自将他逼死的。”
青竹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像是被人戳中了最隐蔽的伤口,他的神情突然变得阴沉而可怖。
“是你逼死他的,是你一步一步把他逼上了绝路。”青竹说道。
魔君突然笑了,被挖掉的双眼空洞洞地望向青竹,像是两个要将人一把溺死的深渊。
“是我吗?瞒着他的人是你,杀死那个傀偶的人是你,夺走他一切的人也是你,最后将他逼到清渊的,还是你。他就算没有魂飞魄散,有一日变成了厉鬼邪神,若是要□□,你猜猜他会找谁?”
青竹不自觉地后撤了一步,握紧的双手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颤抖。
“青竹,你是上古神灵托生的魔星,为何要被这些无用的情感束缚呢?我很早就跟你说过了,无情无欲,才能变得强大。你杀了梵离,或者杀了我,都没有关系,只有这样你才能解开力量的禁锢,这三界千万生灵才能真正为你所用。”
青竹一把扼住他的咽喉,粗暴地将他的身体扯向自己,咬牙切齿地说道:
“父君这么想统领三界,为什么不自己来呢?为何要拖我们下水?”
“你被天命选中,以为自己逃得掉吗?”
“天命……”青竹低着头突然大笑起来,“父君当真以为自己能看透所有天命吗?”
他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肆意攻击他的地方,脸上因自得而显得有些扭曲。
“你当初选择舍弃阿离的时候可曾犹豫过?阿离在祭天大典上化出的那把承天戟,父君在这清寒洞里想了这么久,可想通了?”
“是你带他进去的对吗……不然他怎么可能找得到。”
“纵然是我给他指的路,可是拔出承天戟的人,可是他自己。”
魔君终年似寒冰般毫无表情的脸像被人敲开了一道裂缝,几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
“父君想通了吗?”
青竹依旧咄咄逼人地质问道:
“父君舍弃的,或许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上古神力呢……”
“不可能……他当初降生的时候,我分明什么也没有探到……不可能……”
青竹与他拉开距离,满意地俯瞰着面前的人,眼里的寒霜似乎要将那一抹湛蓝也封存在这清寒洞的冰冷中。
“父君就在这洞里,慢慢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