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中录》上海夏天

4、寻魂不得回

　　谢三牵着小白并没走出去很远。
　　“不对，小白！我们赶紧回去！”谢三想着刚刚离开时那似是而非的生人气息，越想越不对，跃上小白冲回瀑布前。
　　顾不上栓马，他一个箭步窜进洞内，而后，愣住了。

　　“师，师兄——”

　　冰棺里的人，此刻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谢三的脸激动的有些发白，三步并两步冲到了那人身前，直接无视掉一侧地上背朝上、看不出死活的另一个人。
　　“大师兄——”
　　……
　　良久，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滞涩沙哑，问他：
　　“谢三，你记不记得，大师兄叫什么？”

　　谢三的脑子“轰”的一下，炸开了。眼角余光这才看到地上另一个人，衣服形容怕不就是昨天自己抓住的那个“苏君卿”。
　　难道，难道说——
　　谢三咬牙，缓缓吐出一句话：“记得。苏君卿你怎么在这。”
　　坐在谢三眼前的“师兄”睁开眼，却也是本能往后一防备。那具久躺的身体，立刻往后一倒。谢三看在眼里，还是下意识去扶了一下，这才没让人直接摔下去。
　　“我，在下，苏某只是，”苏君卿刚刚从“幻境”醒来，并不清楚自己当下状况，加之睁眼就看到谢三去而复返发现自己，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谢公子，在下，在下并非有意冒犯，冒犯——”苏君卿停了口，他注意到自己这陌生的声音和完全不受控制的身体，还有一身——显然比谢三给他那套质料要好很多的月白衣衫。
　　谢三本是一句试探，却不想，听到了一个最不想成真的答案。
　　“这——”苏君卿一脸狐疑，正对上谢三那冒着火、似乎要一口吃了他的双眼。
　　从对方的瞳孔里，苏君卿模糊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样，似乎，似乎是刚才自己入洞时看到的躺在冰棺里的那一位。在谢三要动手发作的那一瞬间，电光火石的，苏君卿脱口急表：
　　“苏某，苏某并没有。”
　　“没有，什么！”
　　“夺舍！”
　　“难不成还是我师兄找上你的献舍不成！”谢三哪里听得进去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的生人解释，他现在只后悔昨晚没把这个人杀了。
　　“苏某，在下也是玄门正修，如若身死是连怨鬼也做不成的，如何做得到灵识夺舍。”
　　说话间，苏君卿已被谢三一掌扇在地上，若不是谢三顾忌苏君卿此刻这具身体是他师兄的，苏君卿大概已经被谢三大卸八块、用雷符火咒来个灰飞烟灭了。
　　“混蛋！”
　　苏君卿忍痛抬头，看着谢三含泪咬牙咒骂出这句。
　　“对不起。”
　　“还来！”谢三对着地上的苏君卿又是一脚。
　　“……”苏君卿没动，只是低头由着他发泄。嘴角有血滴答而下。
　　“混蛋！你个混蛋！你把我师兄还我！”谢三魔怔了一般，不知道是在骂地上的人还是在骂他自己。他一边骂着，一边红着眼继续踢打着苏君卿，不管不顾，似乎这样就能把苏君卿和这具属于师兄的躯壳分开。
　　“对，不，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三似乎是打累了，压抑着抽咽，默默瘫坐在冰棺旁的地上。
　　苏君卿则瘫在那，嘴角身上都是血和土。

　　良久，苏君卿哑着嗓子先打破了洞里的冰冷沉郁。
　　“谢公子，这事解决之前，苏某绝不会离开。接下来，随便你用什么法子，只要把我的灵识从这具身体里抽走，能还你师兄就可以。”
　　“哼”谢三用一声冷哼作为回答。
　　“你说过的，我的命是你救的。”苏君卿想了想，既然无法解释自己为何跟踪来此，也不清楚为何会被现在困在这具身体里，那么不如换个对方能相信的说辞，“所以，你不用不信，苏某会惜命到不肯把你师兄还你。”
　　谢三并没看他，也没出声。
　　“当然，你可以用你觉得可以的办法，捆着我、绑着我、关着我。可这躯壳到底是你师兄的，你要怎么对付我都可以，但请不要再对你师兄做什么。”
　　“这会装什么好人，还不是知道对付你和对付我师兄一样呀！”谢三到底又开了口。
　　“恩，”苏君卿苦笑，“确实，看起来，还真是。”
　　“只怪我自己混蛋，没昨天就结果了你。”
　　“其实，在下，确实无法解释，更不是推脱。”苏君卿想着措辞，说得很慢，对方没有动手而在和自己对话，也许事情就能转圜，“苏某确实不曾想过，今日在此会犯下这样大的过失。”
　　“过失？呵呵，好轻松。你在这，我师兄怎么办？”
　　“可惜在下并无高深修为，谢公子不是也知，苏某来时已有重伤，无论刚才还是此刻，苏某都无力确认你的师兄灵识何在。既然如此，在下恐怕还要麻烦谢公子，先检查下苏某原本的身体如今何在？”
　　谢三这才想起冰棺背后、自己刚刚看到过的人。
　　他踉跄站起，快步转到冰棺后面，俯身对地上那个人查看一番，“并无任何灵识，已经死透了”说着，他已会到面对苏君卿的那侧。
　　“看来，苏某已经是个死人了。”苏君卿苦笑。
　　看在谢三眼中，这却是师兄的脸，那抹苦笑，看起来熟悉的仿佛是不久刚刚发生的事。

　　“其实，你和大师兄，”谢三叹气，“真的很像。”
　　苏君卿很想反驳，因为，他实在想不出：除了都死了以外，他和眼下这具躯壳原本的主人有哪一点相似。
　　谢三似乎也没打算要解释为什么很像。
　　“我们都是孤儿。但是，他出身世家，而我只是外门。”谢三缓缓说着，似乎并不像是要说给苏君卿听，而只是一种习惯性的自言自语。
　　苏君卿猜测，眼前这个青年曾经不止一次在山洞里这样自语，哪怕没有任何听众。
　　“我被师傅收下时候，不过六岁。当时，我并不知道，师傅收下我的本意，和收其他弟子不同。要不是后来大师兄一直阻拦，恐怕如今我早已不知道被埋在大雾山的哪里了。”
　　“你和你大师兄是——”
　　“武陵，大雾山，莲花宗。”
　　“所以，当年传闻莲花宗那位欧阳贤召集修士、整理那些诡道典籍乃至禁书的事，都是真的。”苏君卿到底没忍住，而谢三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打断他的话，也没有否认，“传闻里，他还是一个大善人，曾收了不少孤儿为徒、不论这些人有无灵根仙缘。后来有几年你们门内收集的那些东西上开始出现恶灵失控的情况，这些无甚灵根的孤儿也因此死伤不少，剩者寥寥。其中，活下来的，就包括你和你师兄？”
　　还好，谢三并没想也没问：为什么苏君卿那么清楚莲花宗的事情。
　　“活下来的人，没有我，从来也不包括我大师兄。”
　　谢三的眼中，如果苏君卿没看错，竟有一丝煞气一闪而过。
　　“大师兄薛追薛毅安，他那个早亡的父亲，是老宗主江业城同母异父的弟弟。因此上，从一开始，没儿没女的江业城从靠近南疆的澜城薛家要他来，就是打算将来把整个莲花宗交给他的。”
　　“十年前，大师兄帮我从莲花宗逃了出来。我那个好师傅欧阳贤，根本不记得他一共有多少徒弟，也自然没空清点我们这些本来就要被烧了埋了的尸首。”
　　“所以，你就隐居，”苏君卿没说完，就发现说错了，“不对，八年前，莲花宗老宗主被害，当时岐山和长衣门联手调查、却晚了一步。莲花宗和那个罪魁祸首欧阳贤一样，从此，从玄门百家的视线里消失。如此看，你没必要还继续隐居。”
　　“你说的不错。八年前，大师兄一身伤，逃来这里。修养好后，他出去打探清楚消息，就回来告诉我，让我和他一起回去、重整莲花宗。”
　　“所以——”
　　“不，我没有去。”谢三苦笑，“如果知道后面会这样，也许，当时我会陪大师兄吧。”
　　苏君卿想了想，明白的点头：“确实，你对莲花宗，和你大师兄的看法并不同。如果我是你，我也会选，在山谷里做个什么也不用在意的普通人。”
　　“当时，大师兄很生气，说了兄弟恩断义绝、从此再不相见的狠话。大概，他觉得，我是不记当年莲花宗对我的收养恩情、不记当年同门多年那份情谊吧。”
　　谢三还在絮絮数落，并没太完整的叙述，夹着一种说不清的抑郁情绪。苏君卿倒是已经听得差不多都明白了。后来，谢三和他这个大师兄薛追分道扬镳，他固然是从此隐居不问世事，那个薛追也一样是从此和他不再通信来往。
　　差不多过了三年多，那么一个雨夜里，也不知是这薛追自己找回来，还是有心人故意把他扔过来做个试探，谢三夜猎回来、看见他的大师兄重伤躺在小院。
　　谢三后来也尽力救治，到底回天乏术。
　　想来诡道也可以制作活尸，让这个薛追复生。谢三因为当初在莲花宗欧阳贤的那段经历确实在诡道上有所小成，却不知何故并不愿意对这个薛追用此术法。他只是把死后的薛追带到这谷里天然冰洞中用冰棺保存，似乎是在期待某种神迹。
　　苏君卿记得某些玄门秘书中确有记载，有修道者在死后多年自己复生。不过，苏君卿一直把这样的记载当成故事看，怎么也不相信有人能逆天复生。如果不是记错了，恐怕就是有心人做局、夺舍或者献舍的人比较会骗周围人罢了。
　　看起来，如今自己的这个情况，如果不是纯属意外，至少和眼前这个谢三谢公子还有这具躯壳本来的主人关系都不大。

　　苏君卿并没独自在地上就自己目前的状况头疼太久。
　　说了很久的谢三，此刻，终于平复好情绪，起身一把拉扯起他。
　　“走。”
　　谢三这样说着，显然是要带苏君卿出洞。
　　“不要给本小爷耍花样。你说的，随便我用什么法子。”
　　苏君卿点点头：“可以。”
　　谢三扯着苏君卿出了瀑布。而后把他甩在小白背上，迅速从乾坤袋拿出根捆仙金丝索把他双手反绑了个结实。
　　“小白，走起。”谢三说着，牵着马绳，吹了个口哨。
　　小白打了个响鼻，这才开步。
　　只苦了苏君卿，肚子朝下，褡裢一样躺在马背上，被这样一顶两摇三晃荡的给带回草屋。一路上，他幸好肚子里空空如也，却也把苦胆都吐了个干净。
　　这只是开始，接着好多天，谢三对苏君卿用了他自己看到还有能想出来的一切办法。苏君卿一直保持着克制和理智，毕竟现在理亏的是他苏君卿，但是抛开克制和理智，他也真的很想对这个谢三公子吼那么一句：
　　“你，到底，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