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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非君归年-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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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月,远道和采之对嫁衣的样式从整体到细节进行敲定。
全部敲定完,两人小松了一口气。休息的当口,远道翻开随身带来的书,碰上下楼来的采之。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她瞧见远道的书,是一本诗集。采之认的字不多,所以瞥见就忍不住读了出来。
搁下书,远道露出一排白牙:“采之姑娘,早。”
采之汗颜,日头都有些偏西山了,又是哪里早?她指了指诗集,“你的书,可以借我看看吗?”
“采之姑娘喜欢看书?”远道将诗集一合,转手递给她:“这诗集我已经读过许多遍,姑娘若有兴趣,拿去就是。”
她感激地接过来,一页被折着。翻开,正是她刚刚读到的那一句。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我涉过江河去采其中的芙蓉,那片水泽中生长着香草,是这样吗?”她念出自己的想法,一双眼充满了明亮。
“正是。”
得到肯定,采之脸上洋溢起淡淡的笑意。她生得早慧,很少笑得真心,但念诗的此刻,是真的开心。
原来,除了刺绣,她还能这般适意的轻松。
采之要打开折上的书页,却被一只手挡了回去。
只见手的主人展开那页,再次合上:“这诗集我就赠给姑娘了,权当远道不值钱的一点心意。”
她连忙往回推:“不用了,远道公子。我不识几个字,这书拿在我手里大概就和柴火差不多。”
如此说着,采之的眼睛却流连在诗集的两个字上,眸光有些黯然。
“采之,收下吧。”远道恳切的脸泛着红,如藤蔓一般生长至耳廓,最深不过。
“远道啊,来帮我抬一下这批布料,重死了。老刘头真是越发会偷懒,真当我妇道人家好欺负?赶明儿我让他不要来了!”
绣大娘喘大气抱怨着搬工老刘头,语气熟稔地使唤起他来,哪里还记得远道是客人?
采之正要回绝掉绣大娘,哪知没反应过来,远道便一阵风似的赶去帮忙。不晓得的,还以为他去接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
采之不懂,只当他是个热心肠罢。她随手翻开诗集,一下来到刚未念完的诗。这页有些破旧,显然是被人时常翻动,才如此好找。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瞥到下一行,采之猛然愣住。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这,是它的下半句吗?
突然想起那日他问,采之是哪两个字?她说,采之欲遗谁?
她的指尖在第二句的末尾两字间徘徊,原来他是,所思在远道。
那人忙碌的身影在采之眼瞳里微微晃动,似跳烧的烛火,一点一点灼烤着她的清明。
不经意,书角揉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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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上次送诗集后,采之总觉得远道在躲她。可绣大娘说他日日来,只是碰巧她每次都错过。
碰巧错过啊,采之落寞地想着,捏起放在枕边的彩凤结。
远道送了她诗集,她便想做个别致的物件聊表谢意。不知怎地就做起了它,趁着无事绣上两针,短短长长过了些时日,终是把它完成了。
可要怎么送出去,成了难题。
五色丝线打成的流苏垂搭在采之的手心,上面的凤凰羽毛逼真,神鸟好似下一刻就会翔飞而出。
望着它,采之失了神。
哐啷一声,一个不小心,手打翻了放着南珠的木盒。一时间,圆滚的珠子长腿似的跑得飞快。她跪下身赶忙来寻,一双男子的鞋履在几粒散落的南珠间显得格外突兀。
“采之姑娘在寻什么?”
采之没抬头,忙捡:“绣嫁衣的南珠掉了,里面的珠子一个都少不得,少了就不吉利了。”
“我来帮你。”那人轻道,亦跪下身来,在边边角角找寻着南珠的踪迹。
偏过脸,远道这张自己许久不见的脸怎么就这样出现在她眼前?她慌张不已,顿时烧红小脸,别过头去找珠子。
两人都不言语,一门心思找珠子。一颗颗南珠被重新安置回木盒,放进去时还会蹦上一蹦。
找到后来,两人额头起了一层薄汗。
“一二三……”点了数目,采之额上的汗更密:“完了完了,还差一颗。”
这回别说绣大娘,连她都想把自己拉出来骂个狗血淋头。
丢的是陈小姐嫁衣上的南珠。陈家的南珠是托临海的亲戚找来,费了不知多少人力,才粒粒圆润光泽。
虽说不是稀罕到无处可寻之物,可陈小姐成婚在即,这时让她去哪里找这等南珠?
霎时,采之的脸色吓得苍白。她僵在原处,捧着木盒不知所措。
远道指尖捏起一粒南珠,仔细端瞧:“这南珠瞧着与我送来的那一批很相像,我送来做的喜服也是不急,先用我的南珠顶上。等回头你找到一模一样的,再补回来。”
“这样真的可以吗?”采之小声问他。
远道眼中荡漾开湖水般清澈的笑意,不避不闪直直望进她的眼底。
“自然,我的新娘子是个好姑娘,定不会在意我用它帮你。”
采之总算是逃过被骂死的一劫,可那话仔细听来,她的呼吸不由得比之前更加急促。
“盒子旁边,摆着的是……”远道将彩凤结捏在手心,眼睛正停留在绣上去的“远道”两字上。
除了那盒南珠,绣架上只有彩色丝线结成的结最是夺目,远道轻笑:“我好像从来没见过。”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怎么顺手把彩凤结扔在绣架上了!“你送我诗集,我就做了个小玩意,送给你。”
采之稍抬了下头,余光里满是他的脸庞。
“采之姑娘有心了。”远道抚摸着凤凰的丝线纹路,翻到背面,竟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他蹙眉,一瞬后倏然开朗。
一切尽收眼底,采之一着急,忙问他:“可是讨你不喜了?”
“不是。初时瞧它,总觉着少了些什么。细细思量,又觉得采之姑娘心思玲珑。意在心,何须言?”远道用一张帕子裹住,将它放在贴身处,做起来行云流水。
意在心,何须言?只六字,采之已知,他是懂了。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远道,祈愿你我灵犀在心,情有双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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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道往绣楼来的越发勤,他总是顺便路过采之常去的铺子,带回采之想要的丝线。采之刚受凉,后脚他就送来驱寒的药和御寒的衣物。诸如此类,不胜枚举。采之更甚,小到三餐,大到冬衣,都额外多出一份。
绣大娘不免感叹道,女生外向,
如此,五月光阴,匆匆流逝。邻里心照不宣,当绣楼多了个女婿。
一夜,采之要吹熄蜡烛,绣大娘突然问,“嫁衣也快成了,远道那小子什么时候来提亲?”
“大娘平白无故怎么说起这个?”采之搁下灯罩,脸朝房中暗处偏去。
绣大娘恨铁不成钢,声调一高:“你当我瞧不见他日日来?采之,要是不是我这老妇人拖累你,你也早该许一门好亲事,相夫教子。”
“如今正碰上个不错的,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采之默了一阵,然后闷闷地应了一声“嗯。”摘下灯罩,一口气吹出来,一室黑暗。
绣大娘眉开眼笑,心里的大石头总算是落地了。
钻进被窝,采之想,远道的喜服还少一颗南珠。
所有人都以为两个人终于要获得圆满,怎料,世事从来无常。
远道提亲那日,神女国的大军集结在迦叶国边境。只待一声令下,数十万铁骑就会踏上迦叶国土,战火燃起。
迦叶国一直作为神女国的附属小国,每年上供,迦叶人怎么也想不到会这样的祸事降临。究其根本,竟是神女国一向以神女为尊。神女放言,若想消弭灾难,她便要一样东西供奉。
傅家布。
迦叶人人悲戚,谁人不晓,早于十多年前,傅氏一族就因触怒迦叶的王被灭满门,傅家布亦同一族几百口的死去化为灰烬。
说是消灾的供奉,听起来更像是绝望的征兆。
很快,街巷张贴满征兵的告示,各家各户壮年无疾的男子都被要求编入在册。而远道,是第一批上战场的兵。
就要随军出征,采之约远道在香草畔见面。
风吹,草的薰香随风逸开。草长莺飞的时节,这里总是小镇人常来的处所,一年到头,从不会空出来。如今,这里只有他们两个。
天地从未如此安静过,仿佛并立在池畔前,须臾之间,就将一生度过。
“这里很美吧,”采之转头看向远道,“小时绣大娘常带我来,后来大娘太忙,我就自己一个人悄悄来。”
她转头看向远道,“你出现以后,我就想和你来这里。”
他静静听着采之在耳边诉说,目光柔和又伤痛。原来总觉得他可以好好照顾她一辈子,时日还长,不想他留给她的竟是这么短。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谁。”
远道闻言眼底一震,但到底没有表现出来:“那你后悔吗?”
采之笑道:“我该后悔什么?后悔你是傅氏后人不该爱上你,还是后悔你没有把傅家布交出来救迦叶的百姓?”
一字一句说的很轻,认真地故作轻松。
傅家的织布,从远道第一天捧着布匹站在她面前,她就将一切了然于心。
他是傅氏后人,怎会是他的错?他交出傅家布,迦叶的王要杀他:他不交出傅家布,这场覆国的战争要杀了他。
明明是一个国家的算计,为何她的远道不论怎样都逃不过一死?
采之再也装不下去一份坚强,泪珠不停从她的眼眶滚落,“傅远道,真是个好名字。”
也真是个不好的名字。从出生就注定了不停歇的奔向远方,奔赴远道。
“能不能不去啊……”她问他,他却摇头。
远道伸手接住采之脸颊落下的滚烫,烫得他钻心刺骨:“采之别哭。上了战场,我还能把命留出来,回来找你。”
他永远无法忘记十岁时,至亲的血洒在脸上的温度。人做错事要承担后果,他虽不恨迦叶的王,却也不想为他解围。
可他,到底是迦叶人
他把采之的手放在胸口,她摸到了一块凸出,是送他的彩凤结。
远道摊开手心,一颗圆润的南珠,正在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