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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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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红日光缓缓爬上人间的枯木,混着水似的点在了荒草上,不大均匀地把五颜六色颜色平铺在地面上,把新的生机还给了这狭小的一方土地。
宁雅看着枕在自己腿上沉沉睡去的臧淼,思考了很久,还是觉得这个画面过于滑稽。
她居然真的陪她在这个天台呆了整整一夜。
起伏悠扬的口哨声一层一层地揭开了日出的帘幕,掀起了许久以来半遮面的太阳。
她们两个居然和平共处了一夜。
臧水水半垂着耷拉的眼,用最后一丝意志拨通了老管家的电话。
“老实说,你吹口哨的声音真不如你的舞技。”
还未接通,她对同样疲惫得不行的宁雅最后评价了一句,便像被人从背后打了一闷棍似的陷入了谁也唤不醒的沉沉睡眠。
姗姗来迟的老管家在宁雅的引导下顺利接到了这个安睡的少女。
黄管家看起来也是一夜未睡,面色有些憔悴,但他还是稳稳地抱起了自家小主人,没有批评也没有责问,尽职尽责地往卧室里送去。
因为双手不便,跟在身后的宁雅帮着老管家打开了二楼臧家小主人的卧室门。
那是一个没有窗帘的大房间。
光线毫无保留地照在上面,老管家轻轻将臧水水放在柔软的床上,她像入水的鱼一般舒舒服服翻了个身,习惯地伸手,将被单抱拢入怀中。
她安详地睡在光芒普照洁白似雪的床单上,沐浴着慷慨大方的光明,旁边突兀地鼓着的一个小山包。
宁雅都羡慕她睡得这么香了。
她站在那里,被困意摇了两三下神志,快要坚持不下去时,晃神间,注意到房间角落的琴。
老黄管家说,臧水水不喜欢别人乱动自己的东西。
所以,昨天他们发生口角,不,应该是臧水水单方面和老管家发生冲突后,这二楼的琴上的所有东西,都没有动过。
这惊鸿一瞥,瞬间冲走了宁雅所有的倦意。
琴上散乱着一堆纸,既不是写着阿拉伯数字的简朴,也不是画着各种乱七八糟标号的五线谱,而是一张张人物的速写。
全是自己的。
有躺在病床上的,有靠在墙边呕吐的,有深夜独自擦泪的,有低头捡药片的,形形色色,都是地下室时的样子,太多太多。
最新的一张,是她在厨房洗碗的背影。
她的视线连线似的从一张张素描画移下,注意到琴边角落里塞着的一个洋娃娃。
那个面容有些熟悉的娃娃,穿着一件做工粗糙的衣服,像是从衣服上临时裁下的边角料,花色酷似她许久之前换下的睡裙。
那个娃娃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像极了睁眼的臧家小主人。
连四处都喷着古怪的诡异。
老管家他掖了掖被角,甚至都没有转过身,:“那是小主人的玩具,她每晚都会抱在怀里,一起入眠。”
“我、我去收拾行李。”
宁雅有些底气不足地靠在墙上,转身拔腿离去。
几乎一整天,她都呆在了一楼的房间里。
整理她那空无一物的行李。
一楼的电视放的很大声,因为投放的是新闻,战地记者冒着生命危险送上最新的资讯,房间里宁雅许久没听到哥哥的声音,留着一耳朵关注着动向。
却听见视频里聒噪的战火声,以及妇孺儿童的呼喊。
坐在演播室的媒体人严肃地报导着战争的进度,新闻工作人区别于政客的地方,就是他们虽然都是为了利益集团服务,倒是不至于像政客说话那么慷慨激昂令人怀疑。播讲人客观又详细地分析了战争发展的动向,并条理清晰地分析着Y市成为下一个正面战场的可能性。
Y市,也就是,宁雅现在所在的地区,生养她的土地。
门板突然被轻轻叩击了一下。
失神的宁雅像个当场抓获的贼一般吓得一抖,手边拿着的牙刷应声落地。
“晚餐给您放在这里。”黄鉴清的声音从门外响起,“乔小姐,小主人吩咐您做好准备,明天早上八点半出发。”
明天。
她将顶着“乔宁雅”的假身份,去一个她不认识的城市,重新开始。
七年了。
第三天早上八点,楼里年过古稀的老钟守时地道别,像是满载了一辈子的悲伤,缓慢而笨拙地敲出幽远的长音。
当宁雅走到餐桌前时,看到臧水水正翻着书,双耳插着耳机垂头背着单词。
连没文化的宁雅都能感受到这朱门边上浓郁的酒肉味,真闲情逸致。
她已经吃过了,坐在沙发上,任由老管家给自己梳头。
她看到缓缓走过来的宁雅,摘下耳机,那眼神像个鞭子似的给慢吞吞的宁雅狠狠一抽。
扎好双马尾,老黄管家又单膝跪地,弯着腰给小主人穿鞋。
精致的圆头小皮鞋套上了臧淼的脚,他神情专注,沉默不语,根根白发在臧水水的眼中显得格外刺目。
最后,他伸手摆正上面镶着珍珠的蝴蝶结,缓缓开口:“这是最后一次服侍小主人了。”
他抬头,浑浊透明的老眼望着神情冰冷的少女:“小主人要好好珍重自己。”
宁雅叼着面包瞪着眼,以为臧水水那狗东西会当即给管家一脚当胸下去。
但这次,破天荒地没有。
臧水水没有说话,只是重新拿起书,不回答。
直升机如约而至,而臧水水的嘴就像是给融化的热蜡烛封住了一般,一语不发。
天台一边,老黄管家对着她们挥手告别。
臧淼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
这么草率的告别,回头有你遗憾的。宁雅看不惯地腹诽。
直升机的旋翼缓缓摇动,老黄管家依旧挺直背,对上面的两人摇手。
风卷乱了他早起打理好的头发,也吹乱了他的思绪,看着那个缓缓上升的物体,回想起当年在楼里初见的样子,他也是在这么一个清晨,等在门边,等一个归来的小天使。
小天使有着美丽的笑容和甜甜的笑声,软软的小手牵着管家的大手,迈着精灵般的小步,踏进了这栋楼。
风慢慢吹模糊了他昂首凝望的眼,他发现,心中的不舍像忘了关的水龙头缓缓地低落。
可是,离开了这个地方,他除了会拖累小主人,还能做什么呢。
小主人是老爷的血脉,没有了自己也一定能活得很好,现在兵连祸结,未知身死处,就不要再奢求两相完。
宁雅趴在舱窗边,下面的黄鉴清变成雪白天台上渺小而不动的一个点,“老管家还在看着呢。”
“他从我两岁时,就照顾我,”不说话的闷葫芦突然开口,“日常起居,事无巨细。我生病了,他日夜不休地跟在身前,比我的至亲更疼我。现在为了不拖累我,更是要留在那个朝不保夕的楼里等死。”
她停了很久,叹了一句,“情之厚如斯,百世不足还。”
那你还不跟人道别。宁雅挑眉。
“不过”,她转头,似乎听到她反驳似的看向宁雅,“我还是不能原谅他自作聪明。所有人都说为了我好,可却从未问过我的感受,全是自作主张的一厢情愿。”
“我爸妈说是为了我好,其实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
“陈施为了我好,其实是为了培养一个服从他命令的帮手。”
“他也是为了我好,他是唯一真心待我的。”她垂头。
这些话噼里啪啦地想雨点一般打下,像开闸的洪水一样排山倒海地打了过来,泛滥得飞行员也竖起了一耳朵。
臧水水往下望着黄鉴清的位置,对飞行员说:“麻烦开一下舱门。”
“你这样子告别很危险。”
宁雅上前想要拦下她。
“你是害怕出事故连累你吧?”臧水水不屑地瞟了她一眼。
“你!”宁雅顿时气血上涌,狗咬吕洞宾,不管她了。
她靠在舱门边,顿时澎湃的风涛四处乱涌。
臧淼扒着门,突然扭头对宁雅说了一句,她的声音被风半途夺走。
宁雅的眼中此刻只看到了她那没有言语解说的笑容,像是一个普通孩子得到一百分把成绩单举给妈妈看的快乐。
一时间,她从想起了前天晚上在天台的斜瓦上臧水水要她唱的那首歌。
“别送我,”她躺在斜瓦上拍着手配合着打节奏。
“说再见吧。”她轻轻地摇着头,跟着哼:“再见吧。”
“故乡已在身后了。”她指着那个寻觅的老人笑。
“你不要再想起我。”她把食指放在嘴巴,吹了个“嘘”字。
“请别送我。”她的笑容像是南方人藏在冰箱里珍贵而稀薄的初雪,里面结满了疏离的冰凌。
察觉到情况不对的那一秒已经不足以改变这个人的动作。
“臧淼——”宁雅的呼声从上空劈开,短促的呼喊被空气裂出一道道变形的纹路。
气流哗啦啦,无情又果决地接纳了这个双手拥抱状伸开的姑娘。
在那个凝望的老者眼中,他看不见她明目张胆的笑容,却好似看见了在每一年除夕夜在那个位置炸开的烟花。
华美绚烂。
她的身体像呼啸狂风单薄的风筝,追逐自由风的尾巴漂浮起伏。
最后,失重地直直落下。
在他的面前,溅起了一片,像极之前地下室里曾经,洒落一地,斑驳的红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