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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幻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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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是个颇有名气的收藏家,真正的收藏家不是从衣着上辨认的职业,他们大多穿着朴素,不引人注目。S是收藏铜器的人,在她拉开帘子的瞬间,她这个普通的,市民味的家好似扩大了物理的尺寸,加强了纵深空间,隔壁的儿啼虚渺成了幻音。从铜器流动的暗光,和织成的历史质地的时空中,我们仿佛是在一间古堡中穿梭,历史伸手可及而又十分遥远。
在一种充满胸臆的兴奋感的支扶下,我们也好象改颜换色,头发苍苍的意想中已经青丝满缕,皱纹盘踞的回复粉红黛绿,倒全不似一群腿儿跌跌绊绊的老爷们老娘们,一个个体态轻盈,仿佛连着脚腕子的不是肿胀毕露的青筋,而是一股神秘的关乎天地轮回的精气。
S只淡淡说了一句:你们是外行,外行才有这种感觉。
她举起一面铜镜,报出一个我闻所未闻的年号,接着是一串比亚特兰蒂斯还要奥秘的数字,加上平淡无奇的说明,然后开始谈论我再也难以忍受的赋税,制造业了。旁边的人都假装在听着。
我打断她:难道这面铜镜在历史上没有什么传奇的故事吗?
她道:生活并没有什么传奇。你说这话并不是个学者的态度。
我指着满室的铜器说:如果不是某种东西在赋予它们生命,它们也就是一堆破铜烂铁罢了。
她道:我告诉你是什么东西。
她拉开窗帘,窗帘与墙壁同色,以至于我们谁都没有发现,她打开窗户。
强烈的日光下,只是一堆脏兮兮的铜盘铜鼎,人的影子是那么小,侏儒的腿。
她不动声色地站在窗台边,她还不到三十岁,表情是多么残酷啊。
墙壁上有什么在闪光,我上前一看,是个钉在墙上的玻璃盒子,里面有一个圆圆的东西,是蓝布头做的,像是个指环,可是又太大了些,包我俩个手指头差不多。
我问:这是什么?
她过来,神情变得柔和了。
“让。阿尔都杜亚”
几天后当我们单独见面时她告诉我关于那个(指环?)的故事。
那年记不清我几岁了,我体质虚弱的仿佛一个轮椅上的姑娘,体态上讲只有八九岁的模样,脸虽然苍白,却有种老年的疲惫,因此从脸相看又有三十岁的气质。我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我总是坐在一旁不出声,因此当我奶奶去世时我认为自己完了,没有人会要这么个笨姑娘的。但是我继母收养了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父亲也已经死了,活的时候我也没见过他面,根本没什么联系,我始终隐隐对她家保持敌意,可是她却真的收养我了。
她是个普通的中年妇女,胖胖的,脸多肉却小小的,显示她年轻时多半娇小可人。现在回忆起来,她就好象坐在沙发上一堆温暖的肉,她确实是暖和的,手摸着你也是热热的。表哥,我一直这么叫他,他不是我父亲的孩子,他有十五六岁,也许是十四五岁,他个头那么小,所以年龄对他是不重要的,但是他很迷人,咖啡色的皮肤,一点不给人脏的感觉,眉眼要更重,但是一点不粗气。
我们后来住到继母的一个发达的亲戚家,乘的一部后面敞开的三轮车,我和表哥坐一边,继母坐另一边,以利用平衡力的作用。只记得表哥在边上剥地瓜的皮,地瓜金黄金黄的。他对我说烫,很烫,可我却记不得看到什么热气,他的手也很稳,那个冬天。
说是寄住,其实是帮佣,那家还住了个又老又瘦的远亲,因为先住了几个月,对我们尤其不客气。所以我们举止完全不像同龄人那样,什么都不能碰,跳,大声的笑都是不允许的。那段时间我们都没有再去上学,也很少出去,就呆在房子里游戏。
游戏是这样的,把一条长线绳绕在两人的右手中指上,然后一个人转过身,一个人跑到房间某个地方,由这个背对的人猜另一个人在什么地方。
玩这个游戏我的准确率每会都让哥哥惊叹不已,虽然只面对着个摇摆不定的大时钟,我闭上眼睛却可以看到细线已几何学都大不到的角度扭曲,它怎样从沙发边上的突出的墙面上折过去,在厕所的磁砖盆上空跳跃,又是怎么绷直了窗户玻璃上,又软软地垂在花草上,一只蛾子还在边上飞来飞去,它穿过厅堂,在厨房的油烟中膨胀了一下,又在冰箱中缩短了些,接着冲到煤气灶上火烧了些,再在菜叶中水淋了个透,接着是——老处女的惊叫声。她的腰身缠在线团中。
我解下线偷偷溜了,而在厨房打小手的哥哥还要面对老处女的大锅铲。
“你又搞什么体统”
继母是个会交际的人,很快得到了老处女的心,我们也叫起她“陈阿姨”来,虽然她仍旧讨厌孩子。
可是我们才不是她想象中的孩子呢,我们严肃地会让罗丹的雕像吃惊。在我们看来,在大人面前伪装成一个小孩是一个当然的义务,然而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时,即使不说话,我们的目光也是在交流某些重大的讯息,看见这种目光的人会有这种想象:
“关于苏联的事你有什么想法吗”
“早在我意料之中”
“问题的症结在哪里呢”
“症结就在于这不是个偶然的事件”
“你是说它是必然的”
“从哲学上说。。。。。。。”
诸如此类,当然所谓苏联在我们脑海里如果有过印象,那也是因为在拼地图中很大一块罢了。
现在我可以猜到哥哥年纪并不很大,十三四岁吧,我不能肯定,他在我面前是个成熟的家伙,从没有见他哭过,也没有一些喜欢欺负妹妹的幼稚行为,他比十八岁的还要稳重,有一个腭骨未曾发育的椭圆的脸庞。
多年后我在画册里看到类似的男孩的素描,然而线条和阴影无法重现他的血肉,直至今日,我还能明白感觉到他的□□的十分真实的触感,由这种纤细神经的一点引发的对他的回忆的全面,好象他近在身旁,呼吸,温度,光裸的手臂不经意相触的柔软,笑容的热量,衣服领子的摩擦。有时有股静电在脸颊一刺,游戏的我们猝然分开,又彼此微笑起来。
暑假到了,身在广州的房主把小孩送了过来。在这之前的几天陈阿姨焦虑不安,什么事都不入她的眼,甚至跟继母为小事生了气。半夜里都可以听见隔壁她的翻身和叹气。
小主人长得比我矮小,戴一副眼镜,后来她得意地说是玳瑁框的。她年纪跟我差不多,也许还大一些,爱闹得很,最大的乐趣就是支使得别人团团转,如果我们互相埋怨,她就在旁边哈哈笑得足可以笑死过去。
有次她叫我哥哥过去。没多久,哥哥出来,脸都气红了,而她在里面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像个婴儿,陈阿姨进去了,半晌严肃地走到我们房间。
“你怎么打她?”
“我没有”
“她说你打她了!”
“你信她?”
“希望你明白你住在谁家的房子,去道个歉!”
哥哥冒出一句话:“要我道歉,除非你。。。。。。。”
“我怎样?”
哥哥:“除非你结婚”
我当然哈哈大笑,哥哥原来想忍住的,但在我感染下,脸上也浮现笑容。
陈阿姨这一气鼻孔大开,脸色难看。
“你,你们。。。。。。”
她没说完,摔门而去。
外面传来停止哭的小主人的责问声。
“你这么老,怎么不懂事,门这么关要坏的。”
“对不起,对不起。”
陈阿姨唯唯诺诺。
晚上继母把我们训了一顿。
“她人挺好的,不许乱说话。”
原来陈阿姨说过一门亲,但因为她太爱干净吹了,不过她也不太伤心,因为那人看上去“野蛮得要命”陈阿姨喜欢斯斯文文书卷气的男子,但人家哪会看上她呢。
哥哥一直没说那次发生了什么事,倒是后来在院子里浇花是陈阿姨歉疚地对我说她知道是小主人错,但没有办法,让男孩穿女装确实太过分了。我才明白怎么回事。
不过也奇怪,自那以后,小主人对别人还是颐指气使的,惟独碰上哥哥就闷声大发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