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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我下班回家已是晚上十点钟的光景。几颗星星零碎地散在偌大的天幕上,昏黄的月亮透着一股朦胧的森然。

      家住的十分偏僻,房子藏在一条又一条曲折蜿蜒的巷子后面。每次穿过这些小巷,我的心里都发怵。路灯之间仿佛隔着天涯海角般的距离,惨白的灯光摇曳在地上,如同人影晃动。

      时值九月,南方的天气还不见凉下来。柏油路面喷出暖暖的热气,手心也腻着一层薄汗——总之浑身上下都浸着一股烦躁和难受。

      我走得匆忙,手里还有一些明天要做的账本,并未发觉四周徒增的寒气。

      “小姐,请止步。”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如清水般汩汩流过的声音,在这个闷热的夜晚——不知为何,竟缓解了我心头积郁已久的烦躁之感。只不过,或许是这声音在小巷中响起格外突兀,又或许周围豁然降低的温度令我皮肤泛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我的脚钉在原处,可却不敢回头。

      寒风吹过,暗白的灯光如同烛蕊般一晃一晃。

      “小姐——”那声音的主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面前。在我大脑还没缓过神来之前,她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呀!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怎么一见面就跪下了呢?”我急急忙忙将她拉起,可手在碰到她的那一瞬间又如触电般缩了回去——这绝不是正常人的体温,那身体比腊月里的冰雪还凉。

      “小姐,小姐,我叫如意,求您大发慈悲帮帮我……若您愿意帮我,来生我做牛做马都会报您的恩。”她忽地爬跪在地上抓住我的裤角,我被她扯得万分尴尬,又害怕巷子里窜出什么人把事情闹大,只得哄她道:“若能帮我自然会帮,可无论什么忙你都得站起来说吧,跪着像什么话。”

      如意听了我的话后晃晃悠悠起身,抽抽搭搭拿袖口抹眼泪。灯光从上泻下,将她照得无比清晰——单一的藏蓝色袍子洗得发白,下摆有些发毛,袖子的线也散开了,淅淅沥沥也不知沾了什么污渍。黑色的裤子裹着她两条纤细的腿,白色的尼龙袜如炮筒般套在脚上。一双黑布鞋下,白底磨得比蝉翼还薄。

      她抹净了眼泪,一双眼睛揣揣不安地看着我。发红的眼眶衬得她的眼睛愈发干净透亮。如贝壳般洁白的牙齿紧咬着鲜红的下唇,皮肤虽没有血色,倒也白得通透——这模样十七八岁的女子美得就像夏夜里的凉风,舒心宜人。

      可越美的东西就越该提防。谁知道她这一秒楚楚可怜地唤我小姐,下一秒会不会掀起獠牙将我吞入腹中。

      念此,我有些后怕地扶着电线杆,手里的账本不知何时摔在路面,声音也不自觉颤抖:“我一听你声音就觉得你不正常,现在看到你的样子更加肯定我的想法。我与你无怨无仇,不管要帮什么忙,都别把主意打到我身上。”

      她柔顺地垂着头,因为年轻,脖颈上也没皱出深浅不一的细痕。“不会的,小姐。您是文化人,若我敢把主意打到您头上,怕是会被雷劈。我只央求您帮我写一封信带给我们老爷。让我化了怨气,好投胎做人。”

      “写信,写什么信?你……不识字吗?”
      “恩,我们那时候的女孩子,能识字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像我们这种被卖到府里的丫鬟,幸运地也许一辈子还识得两三个字。像我,我就会写我们老爷的名字。”她微微颔首,藏不住嘴角得意。

      “那你要写给谁?”
      “写给老爷。我要把自己烂在肚子里到死都没说出来的秘密写给他看,若他一天不知道,那我的怨气便一天也消不掉。”

      “怨他吗?”
      “不——”她扯着唇,眼角含着亮晶晶的湿意,“他那么好,我怎么舍得怨他。我是在怨我自己,怨我自己到死前都不敢承认爱他,以至于死后,都落得一个不痛快。”她又开始哭了,用另一只蓝袖子抹眼泪。

      奇怪的很,明知她不是人,可我却没有那么怕她了。

      我把如意带到家中。
      她显得很局促,略带窘迫地缩立在墙角。垂着头,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
      “来,过来坐在沙发上嘛。别老站在那!”我倒了两杯冰水在桌上招呼她。可她听了我的话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慌乱地直直跳起来道:“不,不!这哪像话!您是文化人,我地位卑微,不配与您坐在一块。”

      听了她的话,我觉得好笑,“如果能够读书识字的都叫文化人,那现在社会就不存在地痞流氓了!过来坐吧,我若一直仰头看你,反而会脖子酸。”

      她虽听了我的话坐在沙发上,可身体却一直紧绷着,不敢有丝毫松懈。

      “你的老爷叫什么?”我找一些话题试图令她放松。

      “周森淼。”
      “五行缺木还是缺水啊?”
      “都缺。”她回答得十分简洁,话语里还残留着惶恐不安。

      “跟我讲讲你和老爷的故事吧!不然叫我莫名其妙写一封告白信我也写不出来。”我抿了口冰水,森然的冷意穿过喉间滑落五脏六腑,身体同夜色一样凉了。

      如意皱着眉头,虚无地张了张嘴,几次三番下来,最先逸出来的音符竟是一声叹息。

      二

      民国十年,也就是如意八岁那一年被卖进周家的。那年瑞雪丰年,铅灰色的天空絮絮飘落一点点比鹅毛还轻的雪片。她跟在父亲后面有些吃力,两只手缩在衣袖里取暖,常常走一段跑一大段。她想叫父亲慢点,可每每走时又喘得厉害开不了口,等到休息差不多的时候,她又离父亲有一大截。

      风很大,大得把她父亲的话撕成碎裂,断断续续飞进她的耳朵。

      “孩子啊……都怪爹没用,多一个都养不起……周家是大户人家,你进去以后铁定是饿不着的,以后受了委屈一定要忍着,哭的时候也别被人看见。主人赏了什么东西,一定要攒起来。这世道乱,留点积蓄总能傍身……”

      她知道父亲的话是说给她听的。可为什么父亲的身子总是前倾,像是要扎进风雪里一样?为什么父亲从离家倒现在都不看她一眼?她憋足了气跑到父亲身边,想同往日一样牵起父亲的大手,可父亲的手举得很高,细心护住怀里的酒,她连一片衣角都摸不着。

      整个雪白的幕布下,她父亲一身黑色十分扎眼。不知走了多久,如意脑子也化为白茫茫的一片,两条冻僵的腿机械性地架着她走在父亲后面。

      可一切渐渐近了,黑色的木门纳入她的眼底。门两边是坚硬的砖石平铺成的墙壁,那硬度,怕是地震来了也蹦不了。如意垂下头,寒冷的地面泛着一层湿意,雪都被扫干净了。

      不一会便从门里出来了个穿蓝衣服的老头,看上去五六十岁的样子。几根稀疏的白发贴在生出老人斑的头颅上,一双眼睛比月牙还弯,看着就显亲切。

      父亲一见到他,不自觉地弓着腰,将手里的一壶酒恭恭敬敬端到他面前。那老头斜睨父亲一眼,掀起酒盖说:“哎呀!何必做这多余的一套!凭咋俩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女儿交给我还怕苦着她吗?”

      “不是的大管家。这不是快过年了吗?家里也没有什么,这从我爹那会囤到现在的一壶酒,是专门送给您过年的。”
      老管家将鼻子凑到瓶前嗅了嗅,一双弯成月牙的眼睛眯得更严实了。“要说这上了年份的酒就是香。光凑近闻就感到自己有了醉意……既然你有那份心,那我要是再拒绝就是伤你的心了……这孩子我看着乖巧,在少爷身边当差倒是刚好。”

      “那这孩子我交给您了——”父亲将躲在后面的如意拉到前面来。
      “恩……叫什么名字?”
      “如意。”

      “这名字不错,逢年过节也算讨了个吉兆。”管家和蔼地摸了摸那沾满雪片的脑袋。

      “爹,我进周家以后还可以回去看弟弟吗?”如意转过头。她十分挂念那出生不久的小弟弟,他还那么小,小得如意两个巴掌就可以抱起她。小弟弟十分好睡,一天除了喂奶的时候,大抵都是眯着眼睛的。

      她爹没了声,干张着嘴,灌进去的风雪堵住了他的喉咙。倒是旁边的老管家笑着拉过如意道:“这孩子说什么笑话。以后进了周家就是周家的人喽!老爷夫人就是你的再生父母,他们给你吃给你穿,以前的人都与你没有关系。”
      以前的人都与你没有关系……
      如意觉得这话忒残忍了;
      孩子啊……都怪爹没用,多一个都养不起……
      可现实却更残忍。

      她仿佛顷刻之间长大了许多,目光眉梢里也生出丝丝老气。沉默着,黑衣染上了白雪。

      老管家带她换了身藏蓝色棉袄。汪汪的深蓝色,裹住上半身的暖气。除了那印着些许深浅不一水痕的旧裤子,布鞋也是新的,只不过有些蹩脚,四只脚趾头挤在一起生生发疼。

      嫩黄的月牙从云层探出,发着清冷的寒光。天空干干净净,一颗碎星也没有。黑色的树枝缩紧身子,躲在橘黄色的灯光里取暖。

      一派清寒间,传来一阵极为刺耳的骂声。

      “眼睛瞎啦!桌子上的水痕那么明显,你看不见吗?新来的什么都不懂,倒先学会偷懒。你当周府是养闲人的吗”说话的是一位四十多岁黑脸圆眼的老仆人。被愤怒所盖,她重重地甩了刚来不久的如意一巴掌。

      嫩白的小脸上登时浮出了一个鲜红的手掌印。如意紧咬着唇,她害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泻出了哭声。耳边响起嗡嗡的鸣叫,混杂着今天下午老管家说的家规。
      “不准乱说话,不准抬头,不准顶撞……”
      她明明很乖的做到了,可老管家刚走,她就挨了打。

      安静的房间于如意而言无路可退。她重新拿起抹布,一下一下,细致而虔诚地擦干净桌上那滩不甚明显的水痕。右手轻触肿胀的脸颊,但又迅速放下,连轻微的嘶嘶声都害怕发出。

      老仆人不再瞪圆了眼,只是凉凉说了句:“少爷晚饭后要回来读书,你好生在旁伺候。添茶倒水,规矩不用多说,都懂吧!”言毕,不给如意说话的机会,一转身,潜入曲折的长廊。

      四周是空洞的静,如一只茧,细密彻底将她包裹。一个忍不住,眼泪滴在手上。她感到惊恐,用力拽着蓝袖子发狠地擦眼眶,可泪水像是从伤口里喷涌而出的鲜血一样,怎么擦都止不住。渐渐,袖口湿透。

      “你为什么哭呀?”一双黑色小皮鞋伴随稚嫩男童的声音钻进如意的世界中,她这才回过神来。冬夜风凉,眼泪很快就吹散了,可那已经打湿的衣袖,倒忘了拿下来。

      “不要哭啦,喏,这个给你。”少爷不管不顾拉住如意的手,塞进一包油皮纸包装的东西。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最爱吃绿豆糕了,因为它不仅香甜,吃完后余香还萦绕齿间。看你哭得那么伤心,我就把这唯一一包给你吧……”

      如意还未张口道谢,门外已有人一声声唤少爷。

      “今天我要陪娘去看戏,就不读书了。你先回去休息吧。”说完,他便迈着急匆匆的步伐,消失在夜色中。

      如意手上还残留他刚紧握的余温,好比冬日里燃起的小火苗,心都暖化了。
      夜色更加深沉。

      偏僻的下人房里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如意躲在被子里回味绿豆糕的余香,身子渐渐有了暖意。她还觉不够,舌尖绕着牙齿舔了一圈。被子里的热气越来越浓,好似那双手又回来了,紧紧攥住她怕她跑掉。可她怎么舍得跑掉。

      如意感到快乐,如蜜一般,心也开始温柔。不知不觉,陷入混沌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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