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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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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
濯园荡过一阵风。
杏花簌簌,吹散了贾停祎颤抖的话。师兄抬头看他,脸颊微僵,自觉失言。
他问了崔浪一个无须作答的问题。
周彧将军的后来,不光他们知晓,天下人都知晓。
为民者,为奸人害——好似那戏文唱曲里刻板规整的桥段,千百年来玩弄人心的手法从不过时,凭借着虚假的证人与捏造的证据,周彧以通敌叛国的罪名被人陷害。
然而唱词终究是唱词,故事中的威武大将军大都是人心所向、有贵人襄助的主角,无论何种境地,都能化险为夷,无论何种低谷,都能东山再起。
可周彧到底不是戏文的主角。
皇后母族的出身也许是他少年风发意气行事的底气与靠山,却也断然不是他的免死金牌。
君上不欲外戚独大,不想眼见岳丈和他的子孙门生愈发显赫,更不希望周小将军屡立战功,功高盖主。罪名虽有待调查,却在恰到好处的时候给了君上插手的理由。
不能贸然换将,便派来监军。
于帝王而言,制衡之术虽时机恰好,于军情和百姓而言,却是灾难的开始。
当年秋天,收成不好,前线吃紧,后方物资补给又不到位,周彧本拟安营扎寨,以防御为主,休养过冬,再做决断,却被监军以“懈怠骗饷”汇报。
疑心若种下了种子,在君臣无法亲自对面相谈的遥远时空中,假可变真,善心可变恶意。
君上震怒,勒令周彧戴罪立功,不得休缓。
殊不知派来监军的人,才是隐在朝中多年的真正通敌者。
腹背受敌,莫过于此。
然而周彧最终不曾违逆,然而恰逢深秋入冬,军心尚未稳定,又遇上一场气候于己方不利的战役,只得连连败退,退到边关城池前最后一道防线。
思及此,贾停祎怔了片刻,问道:“那年,你又回北边了?”
师兄今岁仍可以称之为风华正茂,身躯却已然风烛残年,伤病累累,生欲淡薄。
莫非他真的去还了欠了自己口中,欠子稷的那条命?
可是周彧他不还是……
“当然。”崔浪捂嘴,压住自己的咳嗽声,愈发浑浊的眼深深看向落在腿上的花瓣。
“如风没了,你又在云游,守着一座空山还不如去找他问个清楚,我想问他为何从不提帮我解决通缉令的事情。”
尚未家破人亡时,崔浪在家塾中与夫子初读四书五经,便对人性善与恶有着和夫子相左的意见。
他幼时便坚信人性本恶,后来的满门抄斩更印证了他的想法。
恶不是后天习得的,人只是终其一生都在和恶念杀欲做斗争,处在权力斗争中的人,只是更加熟练更加隐蔽地运用着自己的恶。
他坚信人和人之间没有那么轻易交付的真挚。感情的建立伴随着条件和代价,就连莺啼翁救他,也是昔日恩情的报答。
直到遇到周彧。
他不问缘由、甚至不让自己知晓的暗中援助,都让崔浪感到迷茫。
所以,他选择了手足无措地驱驰向北。
崔浪闭上眼:“我越往北,却发现人都出逃往南,心中无端忐忑。”
贾停祎倒吸一口气:“葬过如风后再走,按师兄的脚程,那怕是……”
“入冬了。”
崔浪徐徐吐出这三个字,粗沉病弱的气息从鼻尖往上,仿佛带他回到了那个呼吸就能卷起白色寒气的深冬,手足渐渐冰凉。
迎接他的没有那人爽朗的笑容,没有味道还算不错的好酒,而是烽烟散去,不见穷寇却一片狼藉的战场。
如今被人怀念的周将军,令人唏嘘的人生最后的战役。
军书回传仅寥寥数字——
周彧将军拼死抵抗,五天五夜,不敌,战死沙场。
事实上,崔浪赶到的深夜,周彧用最后的兵力暂时逼退了敌人,而他身上满是剑戟,像个战神一般立在尸群里震慑。
直到他靠近,才知道这个人,只是孤立无援地撑着长枪,剩着最后一口气。
血顺着刀剑滴落。
蜿蜒趟下,流过周彧附近的尸体。那些人,都是崔浪曾经和周彧喝酒时,见过的熟悉面孔。
“我去晚了。”
崔浪抓着腿上的花瓣,声音平静得和当年颤抖的自己判若两人。
手抖得厉害,因为凉却的血昭示着怀里人即将消散的生命。心脏疼得厉害,却不知道为什么疼。
他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道该从什么说起。
一字未说,自己随身携带的所有内服外用的吊命药丸都已经悉数招呼到了周彧身上。
“我带你走。”
崔浪吹了一声口哨,空中盘旋的鸽子落下,他随意扯了带血的布条系在鸽爪上,转而要避开那些枪尖,想要背起周彧:“去聆剑阁,云缈的师叔兴许有法子……”
很神奇,生龙活虎的他,竟没有拽动周彧。
“崔少侠,你要让我死在哪里呢?”周彧气息断续,语气却还是寻常那般风流调侃。
“少年辞家前,我在家中祠堂立过誓说,周子稷会一辈子堂堂正正,为国为民,不做逃兵。你怎么能让我不死在沙场上呢?”
崔浪看着眼前人发亮的坚定的眼眸,卸了力,封住周彧的穴道让他没那么痛,半搂着撑住他的身躯。
“帝君不懂用兵,听信谗言,你也不懂吗?是为了洗清冤屈,还是表现忠诚?做到这种地步的愚忠,还算得上堂堂正正吗?”
“朝中二三谏臣因替我辩白,被视为我的党羽而关押受刑,边境的百姓尚有机会南下避难,可远方的肱骨栋梁若是因我而死,我亦难安。”
崔浪眼睫颤动,神情恍惚。
不是为了皇权,不是为了帝君,周彧眼里有的“家国百姓”是他这自私冷漠的一辈子都理解不了的。
他听周彧继续道:“……撑过今夜,燕北梁将军的增援明日便能赶来,近日所收集的监军通敌罪证亦有越逐剑剑主代我送至帝都交与禁军统领,一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崔浪抿了抿唇。
越逐剑剑主就是在云缈那儿和他过招的少年,想来自从聆剑阁帮周彧解决物资问题起,云缈没少和周彧往来。
可他呢?一人恣意独行,什么都没替他做过,连自己从通缉令下捡回的命,都是欠周彧的。
“你是什么圣人吗!?”
不满与痛苦在崔浪胸中凝聚震荡,想要对一个将死之人发泄。
“你什么都想两全,什么人都想救,连我也要救,那你自己呢?一切都会好起来,那你自己呢?你会吗?”
“你……已经知道了?”周彧轻愣,而后眼睛一亮,“你是为这件事回来的?”
“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他甚至动用了皇后的心腹来周旋解决他的通缉令,可皇后母族却救不了他一步踏入刀山火海。
周彧嘿嘿一笑,血液不受控地从嘴角流出来:“若说了,你还会与我做朋友,陪我喝酒吗?多半是——‘他定是想用此事要挟我’‘条件和代价是什么’‘此事之后我们两清’……此等话,我不想听。”
崔浪语塞。
一点都没有说错,周彧比他想象得还要了解他,可是他们分明就没有相处多少日子。
“救你是因为,我愿意。”周彧脸上挂上他熟悉的笑意,“不要条件和代价,就只是——我愿意。”
崔浪眼睛泛红:“……我不懂。”
“不懂又如何?”周彧轻轻摇头,“我们经历不同,想法不同,无法共情乃是常情,为什么一定要弄懂呢?”
崔浪沉默了下来。
那时的他尚且不知道,开始走出他只有他一个人的世界,想要努力理解另一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觉得,你和以前一样,就很好。”周彧沾血的手轻轻拍了拍他,“不爱人世间,不为任何人的离开难过,也别为我难过,这样就很好。”
“怎么可能呢?”崔浪喃喃道,“师父死了,如风死了,连你也要死了,我怎么还能和以前一样呢?”
这一辈子,他始终都会孤单一人了。
“我和他们……一样吗?”周彧小声问。
“什么?”崔浪闭了闭眼睛,让眼眶里打转的水珠憋了回去。
“没什么。”周彧别过脸,从衣襟里拿出什么东西来,“京郊有家园子,是我的私宅。园里杏花树下埋得都是你送的酒,还想着有机会带你去喝呢,归你了。”
崔浪怔怔地看着他手里的地契和钥匙,听到周彧几不可闻的声音:“带酒了吗,最后喝一杯就送我上路吧。”
眼睛里好似进了风沙。
“不可贪杯。”崔浪艰难地说。
“不高兴,连最后一口酒都不让人喝……罢了。”周彧抬手摸了摸他的眉心,“低头,我还有一句话想说。”
崔浪俯下身,小心翼翼地靠近。
没料到周彧仰头,唇瓣擦过他的嘴角。
崔浪瞪大了眼睛,看他托住自己的脸颊,拇指轻轻掠过唇珠,指尖血迹按在中央,嘴角扬起得意的笑。
“子稷不愧家国,不愧百姓,还能死在你怀里,一生虽短,却也……值了。”
说罢,他慢慢松了手,眼睛徐徐合上。
崔浪心重重地往下坠,随着怀中人生命的流逝,同他坠落到入黄泉深处。
他就这样抱着周彧,在尸山血海里坐了整夜。
朔风吹得头发结了一层银霜。
天色将晓,蛮夷之军去而复返,地动声对于江湖侠客来说仿佛就在耳畔。
——撑过今夜,燕北梁将军的增援明日便能赶来。
崔浪妥帖地将怀里的人藏于巨石后,擦去他脸上的血迹,抬手放在剑鞘上。
当初,他因追远剑与他相遇。
今日,他便用自己的剑,替他守着最后的希望。
——为什么一定要弄懂呢?
可他就不解啊,他的一生永远在失去,厌世消极是刻在他心中的底色,无论和多少次酒,争多少次吵,他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周彧能永远对人生间充满的希望。
可是……
可是……
如果这是他所愿,如果身后这座城池,脚下这道防线,就是他不惜一切也要守护的一切,那么不懂也无所谓了。
他替他了却心愿便是。
他崔浪,独来独往的一生最不缺时间。
剑意之下,最不缺的就是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