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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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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
蛇一向起得早。
然而,我一出房门,就见对面廊下已站了个人。
此人起得更早。
丫头斜倚门柱,脸微垂,双臂抱胸,一动不动,似在想心事。
她听见这边的响动,缓缓抬起了头。
我走过去。
“早!”我道。
她点点头,道:“你坐下来。”
旁边正好有张竹凳,我便坐下。
她蹲下身子,小心拆开我脚上的布条,仔细瞧着。
天光虽然蒙蒙,但她头顶的发仍显得乌黑柔细。
“你的伤好的很快。今天不用再敷药了。”过了一会,她站起来,淡淡道。
其实,昨晚临睡时,我便收住了有些夸张的伤势。
那丫头很精明。
这时,身后传来噔噔的脚步声。不用回头,我就知道是柳老太婆来了。
果然――
“小姐,早饭已经做好了。咦――小伙子,你起得倒早。”老太婆转到我面前,笑眯眯看着我,道:“今天脸色不错啊,肯定是伤势大好啦。”
我暗道那也不是你家小姐的药好,而是昨晚那一笼子鸡着实滋补。
“他确实已经没什么事了。”丫头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嬷嬷,麻烦你今天把那两捆药草收拾一下,我晚上要用。”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嬷嬷咕哝了一句,脸上有点抱怨的样子。
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小伙子,你也喝一碗粥吧,喝完之后,就赶紧回家。”
回家?这里的事还没完哪!
老太婆回屋给我端来一碗粥。
我稀里呼噜地喝着,想着如何能赖下来。
喝到碗里就快见底时,我就听见了老太婆的叹气声。
我走过去,见她对着院角落里两捆乱糟糟的草,愁眉苦脸。
我问她怎么了。
她道自己今天要将这两捆药材分类整理好,以便小姐晚上制作药丸,可是自己精力、眼睛都已不太济事,也不知一天内能否完成。
我道这有何难!将碗往她手里一塞,蹲下身子,双手翻动药草。不一会儿,脚边已堆了几小堆分好的药草。
老太婆也颤巍巍蹲下去,仔细检查了一遍后,满脸的疑惑换作惊讶,“你怎么会有这本事?”
我道:“以前在家里学过的。”其实,辨别药草的外形和药性是我必须修炼的一门课程。
于是,在接下来的半天里,我磨磨蹭蹭地整理药草。老太婆则奔进奔出,收拾屋子,打扫庭院,烧水做饭。
老太婆很健谈,给我逗引着,说了很多我感兴趣的事情,比如仙落水,还有她们的来历。
原来,她们也不是本地人,而是来自一个叫“京城”的地方,据说离这里很远。
“三年前,因为出了些变故,老爷带着小姐和我们一班仆人离开京城,去外地投亲。谁知走到半路上,老爷突然发了急病,挣扎了一个月就去了。可怜小姐才十五岁,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呃――我们夫人在小姐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葬了老爷后,小姐遣散了所有的仆人,只留下我这个将她带大的奶妈。我们也不去投亲了,因为小姐说她要四处走走。小姐人聪明,又跟老爷学了一手很好的医术,我们边走边给人看病,所以一路上的花销倒也不愁。半年前,我们来到这镇,当时这里正闹蛇灾,好多上山的人都给蛇咬伤了。小姐给他们治伤之余,又配制了防蛇的仙落水。原只是试试的,谁知竟灵验的很。很多人闻讯前来求讨仙落水。我们便租了这两间房,配制药水顺带给人治病。哎――一晃眼,半年就过去了。”
说到这里,老太婆不胜感慨。
这个丫头,看似单单薄薄,原来也不是简单人物。
我正想着,忽听院门“呀”地一声,有人走进来,道:
“嬷嬷,午饭准备好了么?我饿了。”
不知不觉间,竟已是中午了。
那丫头走过来,看见了我,皱皱眉,道:“你――”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不过我想一定是“你怎么还没离开?”
不知怎的,我觉得有点灰溜溜的。
老太婆从屋中探头出来,嚷道:“就好就好!一上午间,我要洗衣服,要收拾屋子,还要拾掇你的药草,哪能这么快!你当我长了十七八只手么!”
丫头没再吭声,走过我身边,进了屋。
老太婆朝我招招手,“小伙子,你也来吃点吧!”
我便站起来,也进了屋。
老太婆拍拍桌子一边,“小伙子,你坐这里。”
我在丫头对面坐下来。
丫头抬起头,看看我,又看看老太婆,眉毛斜斜挑起。
老太婆盛了三碗饭,在另一边坐下,道:“上午他帮我干了不少活,我们要请他吃顿饭。”
丫头点点头,接过碗,低头吃起来。
我也低头吃饭。
老太婆吃了两口,忽道:“这汤味道还好吧?”
丫头脸也未抬,只道:“嗯。”
“上午看病的人多么?”
“嗯。”
“仙落水够用么?”
“嗯。”
老太婆哼了一声,便也不再说话。
丫头似乎毫不介意,自顾吃饭。
我也懒得开口。
屋中一时间只闻碗筷相击声。
过了一会,老太婆放下半空的碗,道:“今天早上,我到场上晒衣服时,听隔壁的张阿婶说,一夜之间,他们养的一笼鸡突然没了,你们说奇怪不?”
我的心扑通一跳,一口饭含在嘴里,嚼也不是,咽也不是。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丫头放下筷子,拿起勺子,伸手舀了一勺汤,慢吞吞地抿了两口,”也许是半夜里贼偷了,他们没发现。”
“那总该有点响动吧,可是张阿婶说后院除了那个底朝天的鸡笼子,其他都好好的,连脚印也没一个。”老太婆道。
我悄悄地上下动着牙齿,一点点咽下米饭。
“要么――”老太婆疑疑惑惑道:“也许是黄鼠狼干的。”
“不会。”丫头摇了摇头,“一笼鸡总有七八只吧,一只黄鼠狼怎么吃得了?若是一窝黄鼠狼,那昨夜的动静也不会小。”
“那么――”老太婆一拍桌子,断然道:“一定是山上下来的妖怪干的!”
我的喉咙忽然一痒。
我赶紧捂住嘴巴,拼命止住几欲爆发的咳嗽。
丫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目光一转,落到我脸上。
“你――”她张了张嘴,秋水般的目光里满是疑惑。
我的脑子突的一阵发晕,一句话立刻冲口而出。
“不是我干的!”
屋中变得寂静异常。
这回,柳老太婆也转过脸来死盯着我。
半晌,丫头低下头,重又若无其事地吃起来。
老太婆倒扑哧乐了。她拿着筷子敲了敲我的碗边,笑道:“你瞧瞧,我老太婆面前的碗都空了,你才吃了个尖儿。小伙子,吃饭时,记得少说话,知道么?”
其实,话夺口而出的同时,我就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再愚蠢不过的话。
修炼八百年的蛇居然这么蠢!
我埋头扒了两口,脸一阵阵发烧。
不过,我又偷偷地抬眼。
丫头自顾吃着,只是――美丽的眼里居然染了几丝淡淡的笑意。
两天来,这丫头总是板着张脸,然而现在,这脸显得甚是清新可人,虽然――
她只是在嘲笑我。
我拿着勺子,舀一勺她刚刚舀过的汤,然后,咕噜一口喝下。
奇怪!刚才这汤明明寡淡无味,可是如今,怎么变得有点甜丝丝的?
丫头最先吃完。她将碗一撂,道了声“你们慢吃”,便抬腿走人了。
后来,我帮着老太婆收拾碗筷。
当我重新坐回竹凳,继续上午未完的活儿时,老太婆立在一旁,道:“小伙子,今日幸好有你,谢谢你。”
我笑笑。其实我自己也挺纳闷,今天怎么就这么勤快?平日里,我一向懒惰成性。
老太婆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突然道:“你想留下来么?”
我的心嗵地一跳,脸上却不动声色,头慢慢抬起来。
老太婆的眼睛周围布满皱纹,但目光仍是明亮的,且充满希冀。
“小伙子,虽然我们不能给你很多工钱,但这里不比外头那些乌七八糟的地方,活儿轻松,人也自在。呃――我家小姐有时候的脾气是古怪些,不过心地还是很好的,我担保她不会亏待你。况且,看你一副文文弱弱的样儿,我们京城里读书的公子爷也没有你这般白净俊俏。我说句实话,你也别恼,你啊,决不是上山砍柴干力气活的料儿!”
老太婆罗里罗嗦地说了一堆,无非是劝我留下来。她哪知道我一上午反反复复动的就是这念头呢。
不过,我可不能让她知道。
于是,我故意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迟迟疑疑地点了点头。
老太婆立刻一脸欢喜,笑眯眯道:“那就说定了啊!我去跟小姐说一声!”
看着她扭动双腿迅速离去的背影,我倒有些担心,那丫头年纪虽轻,但性情明显严肃刻板,恐怕不会轻易答应吧。
果然,片刻功夫间,老太婆又回来了,带着一脸的沮丧。
没等我问,她便挥了挥手,唉声叹气道:“小姐居然不答应。”
我的心虽然迅速沉落下去,但还是不忘问一句“为什么?”。
“我也这样问她,”老太婆苦着脸,“可她说自己忙得很,没空理我,然后,再也不答理我了。”
我看着眼前这张愁眉不展的老脸,心道这回得另想办法了。
我的心思转得很快。
不过,在另想办法前,也许该在这老太婆身上再努一把力。
于是,我道:“嬷嬷,你真的是带她长大的奶妈?”
“那当然。”老太婆一双眼瞪着我。
“可是,她把您使唤来使唤去,瞧把您累的!如今,还不许您添个帮手,简直是――”我朝她笑了笑,语气却加重,“简直是太霸道了!”
“确实――”老太婆叹口气道:“自老爷死后,这丫头的言语是一天比一天少,脾气倒是一天比一天大,确实是越来越不把我老太婆放在眼里了!”
“难道您就任由她啦?”我侧了侧脸,提眉问道。
老太婆兀自出了会神,渐渐地,两条淡眉竖了起来。
“韩家可不能出这样的女孩儿――小伙子,你先留下来!哼!到她有空理我的时候,我倒要来好好问问她!”
然而,整个下午,我都没看见那丫头,就连吃晚饭,也只有老太婆与我两人而已。
天色暗得很快。
我站在窗旁,看见对面丫头房中亮起了烛光。
然后,老太婆端着个托盘,穿过黑魆魆的院子,进了那房。
我想了想,仍然化作条小蛇,顺着房梁爬上屋顶,游过去。
那里将有一场关于我的舌战,而我,对此很感兴趣。
屋顶的气窗开了半扇,我可以很清楚地观察下面的动静。
丫头坐在桌旁,提着笔,正写着什么。
老太婆将托盘里的食物搁在案上。
丫头点点头,放下笔,拿起筷子,端起碗。
站在一旁的老太婆开了口,“小姐,我把他留下来了。”
丫头伸向碗中的筷子在空中顿了片刻后,又继续向前伸去。
“不行,嬷嬷,你得让他走。”她的声音不大,但神情很坚决。
“为什么?”
丫头低头吃饭,没有回答。
老太婆等了会,见她迟迟不回答,便哼了一声,气忿忿道:“我知道你现在翅膀硬了,不把我老太婆放在眼里了。反正老爷夫人全不在了,也再没人管着你,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好好好!我这就去把他拖出房来赶他走!”
老太婆气哼哼地夺门欲走。
“嬷嬷――”丫头回过头去,叹口气道:“如果我说他来历不明,模样奇怪,绝非稳妥之人,你信么?”
模样奇怪?
我现在的模样很奇怪么?
我不由自主地去摸自己的脸,不过,我想起来,现在,自己可没长手。
“模样奇怪?”老太婆嚷起来,那样子比我还愤慨,“他长得斯斯文文,白白净净,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孩子!难得的是,他干活也很勤快!依我看,他再稳妥不过!小姐,你也不用找这样的借口!”
丫头的表情有些无奈,“嬷嬷,一个每天上山砍柴的樵夫,整天风吹日晒,怎可能如此白净?还有,他的手脚之上也全无樵夫该有的茧子,你想想,这样一个人,难道不奇怪么?”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丫头好毒的眼睛!
只是――只是老子是条白蛇,无论怎生变化,皮肤总比人家白些,这有什么法子!
老太婆呆了呆,道:“那也不能立刻断定他是坏人!”这回的语气却缓和了些。
“也许他确实不是坏人。可是,咱们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些为好。何况这个人形迹很有些可疑。”丫头皱了皱眉。
“好吧,”老太婆扶住门框,打开门道:“小姐,你确实是个聪明丫头,又读过书,说起道理来是一套一套的。奶妈说不过你就只好依着你。明天我就去叫他走。可是,奶妈也要多说几句,小姐,你毕竟是个女孩子,我呢,也老了,伺候不了你多长时间。你这么爱琢磨事儿,有空还是多琢磨琢磨自己的后路!”说完,咣铛关上门走了。
努力失败。
看来,明天我是非走不可的了。
那么,今晚,我该――
我从气窗探下半个身子。
那丫头也不吃饭了,托着腮帮,望着烛火出起神来。
烛光昏暗,火苗一跳一跳。
我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我收回身子,仰头望了望夜空。
今晚的月色当真不错。
我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趴在瓦片上――
晒起月亮来。
一直到下面屋里的烛火熄灭了,我才无精打采地回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