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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沈珏起身掸了掸衣袍,一夜过去,冻土被体温化成了软泥,粘在黑袍上,掸不掉,拭不净,他抹了几下,反倒渗进了布纹,污了斑驳一片。

      没有再徒劳地擦拭黄泥,反倒是闭眼动了动鼻子,作为这世上可能是唯一一只半人半妖的狼妖,他很快循着冷香找到了那株躲起来开花的野梅树。

      细矮的野梅扎根在岩石的细缝中,伶仃的主杆还没有他手腕粗,又弯又瘸地支棱着更为细弱的分枝,凄凉地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比起沈宅梅林里那些粗壮老梅,这荒郊僻野不知打哪冒出的野梅,简直像个营养不良的畸形怪物。

      可它就在巨大的岩石的狭缝里,支棱着自己细弱的枝条,像是支起了生不逢时的锐刺,在寒风中愤懑地挥舞,怒气冲冲地开出一串鲜红的花。

      沈珏凝视着这株又矮又细又丑又心不平的玩意儿,冷不丁想起一句不合时宜的话:这还是个宝宝呢。

      他启蒙的早,不足三岁阿爹沈清轩就给他启了蒙,那时起,每日背书练大字,就成了小小孩童的噩梦。沈家宅子那么大,阿爷院子的池塘里肥嘟嘟的鱼儿等着他喂;下雨后,他要忙着陪管家爷爷去抓青蛙烤着吃;泥土里爬出来各种稀奇古怪的虫子等着他捉;还有那么多的花花草草也候着他摘采;前院里那棵耸入云端的大槐树,几窝小雀儿的崽子们都在等着他去掏……

      他小小一个人儿,每天在园子里忙的团团转,他爹居然还要他花一天的时间,坐在椅子上背那些听不懂的天书,让他捉着细长的竹笔,用软趴趴的毛毛们在纸上画大字,他不肯写,他爹就用竹板打他手心。

      “简直岂有此理!”

      阿爷抱着他,愤愤地打抱不平:“你还是个宝宝呢,怎么能一天到晚读书写字,你爹太不像话了。”

      “就是。”

      他穿着大红的袍子团在阿爷怀里,脑袋上的大红娟花都被压变了形,埋在阿爷胸前用眼泪将阿爷的青衫打湿了一片,还一抽一抽地学腔:

      “小宝,小宝还是个宝宝呢!”

      不知道阿爷同阿爹说了什么,第二天,伊墨把他接到了山上。

      伊墨是个老妖怪,住在城外的山岭里。阿爷说,那是他阿爹的相好。相好是个什么意思,他还不大懂,只知道这个词本身,不大正经。

      阿爷用一幅不正经的表情,撇着嘴哼唧:“不叫相好,难道叫姘头?”

      那天是午膳,餐桌上就他和阿爷及阿爹三个人,吃的好好的,不知怎么谈论到伊墨,阿爷就说了这么一句。

      阿爹眉头动了一下,而后淡淡地说:“行罢,您说是甚就是甚。”

      伊墨是一条大蛇妖。阿爷说这是个秘密,不能告诉别人,对丫头小厮不能说,对旁的人就更不能说。说这话的时候,阿爷皱着眉,额头被皱出了深深的几道线。

      阿爷不大喜欢伊墨,但也不阻止伊墨带他出去玩。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妖怪和人不是一回事,以为处处都是这样的,有妖怪有凡人,大家在一起生活,虽不是和和美美,但也客客气气。

      起码阿爷对伊墨是很客气的,只是会偷偷对着伊墨的背影翻白眼,他瞅到过好几回,于是也学着对人翻白眼,接着就被他爹罚跪了一天。

      他有点怕伊墨,每次见到他都想刨个洞躲起来,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才知道这是妖怪界里小妖对大妖的畏惧本能。

      且伊墨确实不大好相处,一个月就来两三回,来了也少言寡语,脸上也冷淡淡的,没有表情,偶尔看他一眼,总是带着不加掩饰的嫌弃。

      他一直就知道伊墨嫌弃他,虽然不知道原因。也不敢去问为什么。

      即便是被阿爹嘱咐带他出去玩,也只是拎着他衣裳的后领,几根手指把他拎起来,做法把他卷到山上,往林子里一丢,就化作原形,挑一棵大树挂在上面打盹了。

      他在山上的时候,也可以化作原形,变成一只胎毛未褪的灰扑扑的小狼崽。

      这是只有在山上时才能得到的特殊待遇,沈宅里他不可以变回原形,否则要被阿爹打一顿。挨了几次打,他便记住了教训。

      他在林子里四肢着地的奔跑,翻滚,还可以嗷嗷叫着追撵山鸡,灰兔子,野狐狸,小老虎……都是些和他一样的小崽子,互相用奶牙咬来咬去地扑腾,倒是从未想过为什么没见到成年野兽。

      直到他追着一只小山猫爬上了树。

      树可真高,当他被山猫挠了一爪子冷静下来,才发现底下的景物都变得那么小,连伊墨那么粗的一条蛇都看不见踪影。

      他吓坏了,在枝头嗷嗷叫。

      叫了许久,伊墨没有来。

      他停下了叫唤,趴在枝干上缩成一团,忍不住掉起眼泪。

      泪珠从灰色的皮毛滚下,还没有落地,就被山风吹不见了,消失的不值一提。

      从被丫头小厮环绕的沈宅里出来,没有哄着他的阿爷,也没有偶尔凶巴巴偶尔不正经的阿爹,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其实没那么重要。世上没有那么多一定要待他好的人,或妖。

      他越想越伤心,泪水一串串地从枝头坠下,灰扑扑的皮毛都没了光泽,呜呜的奶音细弱的响起,鼻音哽噎像是一条被遗弃的小狗。

      “哭什么。”不知看了多久的黑蛇就盘在他身边的细枝上,口吐人言的嫌弃:“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小狼崽顿了一下,原本只是细细的呜咽,见黑蛇不知在一旁看了多久的好戏,骤然拔高了嗓门,哇地一声嚎出来。

      他在这老妖蛇面前从来都是见了猫的耗子,能躲就躲,能低头就不抬眼,畏畏缩缩的模样,就是被拎出来玩,也一直自己一个人静悄悄地跑到打扰不到他睡觉的地方才敢撒欢。头一回在老妖怪面前理直气壮,却是扯着嗓子哭嚎。

      就这还嫌不足,也不知打哪冒出来的底气,认为对方不敢拿他怎么样。他索性变回了人形,衣裳还没学会变,就光着身子披头散发地坐在树桠上扯嗓子:“哇哇哇——”

      伊墨瞪大了眼,愣了片刻,掉头就想游走,刚在树枝上转了头,又莫名停下来,望着这光屁股干嚎的小崽子,努力让自己运起十二分的耐性,放缓语调,学着沈老太爷和沈清轩往日的语气说:“你这么大的男孩子,还哭,丢不丢人?”

      小崽子终于停下来,红肿的眼睛噙着满满的泪,盯着黑蛇片刻,挥了下小拳头:

      “我才三岁!我当然可以哭,我,我,我还是个宝宝呢!”

      他喊完就泄了气,又觉得自己不够凶,顷刻间酝酿好情绪,继续咧开嘴嚎啕大哭。

      伊墨觉得自己大约是白活了一千多年,被个小崽子堵住了嘴,竟觉得他好有道理,无言以对。

      夕阳西下的山林,太阳泛着红红的光晕,照的林木晕黄,金灿灿的发着光。林间的鸟儿都收了声,躲在草窝里瑟瑟发抖,还有无数野兽毒虫,在林木洞穴里,摁着自家的小崽子不许它们出去看热闹。就怕那大妖不高兴,把它们团团做了晚餐。

      唯有一个光屁股娃娃,坐在大树枝桠上,哭的声嘶力竭,嚎的尽情尽兴。

      伊墨的蛇脸毫无表情,唯有瞳孔缩成了一道竖线,昭示着无尽的困扰和烦躁。作为修行千年可移山倒海的大妖,着实没什么东西敢在他面前放肆了。

      可惜,遇上这么个东西。

      “你想怎么样?”伊墨问。

      嚎啕声止住了,变成一声一声的抽噎,抽噎半晌,奶音哑着嗓子说:“你抱我下去。”

      伊墨甩出蛇尾,刚卷上肥嘟嘟的娃,他又嚎起来:“不是这样,你变成人,抱我下去!”

      伊墨:“……”

      他简直气极而笑,化成一身黑衣宽袍大袖的人样,坐在树丫上问:“抱?”他从未抱过这玩意,倒是很有把他生吞的心思。

      可光屁股娃娃这会儿一点都不怕他满满冰霜的脸,张开藕节般胖乎乎的双臂,理直气壮:“要抱!”嘴一咧,大有不抱就继续哭的架势。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伊墨盯着这半人半妖的小杂种,小东西来这人世短短三载,还是头一回表现出骨子里的执拗,就这么伸着胳膊一动不动地等他。

      冰冷的双手终于伸了过去,伊墨一脸嫌弃地把这大约是吃了耗子药昏了头的小畜生抱进怀里,落在枯叶绵软的地上,他把他往下扒拉,小崽子紧紧环着他的脖子不撒手:“抱我回家!我还是个宝宝呢!”

      这玩意儿约莫真吃错了药,往日里的怂样都是装出来的,现下原形毕露,果然是个讨厌的小崽子。

      伊墨一手托着他的光腚,面无表情地把这坨玩意儿抱回了沈家。

      并不知道怀里这坨东西,打这时起,再也没怕过他,并一路狂奔在吃错药的路上,甩不开丢不掉,蹬鼻子上脸地当了他几百年的“宝宝”。

      又一阵北风迎面而来,沈珏伸出手,接住了一瓣梅花。

      更多单薄艳红的花瓣散在空中,又落下了地,浸入了黄泥,又被雪花淹没,很快就消失无踪。

      沈珏松开手,让那枚花瓣随风远走,伸手在野梅旁的岩石上点了点。

      灰白的岩石挪了位,露出被压的光整的土面,紧跟着土块翻涌,稀拉拉的褐色根系被凌空刨了出来。

      颤巍巍的野梅带着光裸根系浮在半空中,无依无靠地随着黑衣人的身影前行。

      它不过是一株生不逢时的野梅,灵智未开,生死未知。此刻被刨出艰难生长的岩石缝也无知无觉,被妖力托着浮空前行,仿佛多少年以前,一个大妖托着一只小妖,风雨不侵地走了许多路。

      小妖被安置在沈家温暖宅中;

      野梅被安置在一片肥沃土地上;

      丑陋的枝干歪七扭八地生长着,不远处是一座合葬的坟茔。

      黑衣人挤出一滴血,滴在野梅的枝干间,血液瞬间就被树干吸了进去,似乎是眨眼间,丑梅拔高了两寸,花骨朵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

      而后红色花苞一团团地炸开了,梅香倏尔浓烈,罗浮山的小小坟头,盈满了冷香。

      沈珏退了几步,盯着墓碑,凝视片刻,微微笑了笑。

      他说:“给你们送个宝宝玩儿,开心么。”

      说完他就不再吭声。

      坟茔上空散着梅香,墓里只有两具白骨,无法回答他。

      他默默站了许久,天黑了又亮,晨曦中他转过身,背着行囊的背影挺的笔直,沾满泥点的袍摆翻飞着,一步步下了山。

      野梅不知自己被驯养成家梅,本能地扎根深野,肥沃的土地和那妖精的心头血滋养着它,让它丑丑又坚韧地守在坟前,竖着心平气和的枝条,一年年开花、结果、落叶,从“宝宝”长成了盘虬老梅。

      无尽轮回里,数不清的果子落下了地,只是从无有人,会把它精心长成的果实,洗净晾干,放进满满蜜糖的罐子里,做成酸酸甜甜的糖渍梅子。

      它从来也不知道,那一代代用青梅逗弄小辈,而后骗一代代子弟们学会腌梅传统的沈家,已堙灭在时光的尽头。
      沈宅的西北角门有一处梅林,一年四季,约三季都是葱葱郁郁的绿着,这三季里又有杏花粉白、海棠嫩红、荷花清癯、桂花飘香,五彩缤纷地四处争奇斗艳,愈发衬的它寡淡无味,对江南暖春艳阳十分的不殷勤,仿佛天要暖便暖,要下雨就下雨,一切都是与它无关的。它只要懒懒散散的长着,绿着,便足够了。

      便是这样懒散的绿林,里面有一座木屋,住着沈园的女主人,沈老夫人。老夫人独居在此,禅香和木鱼声在梅林中由早及晚,一日不缀的悠荡。听着禅音的梅树长的愈发懒散了,一年也抽不出几根新枝条,只在偶尔时候,仿佛兴致一起,便结下十几颗青果,大部分都是刚刚长出,就没了心情,簌簌落下地,或者干瘪给人看。剩下三五颗果子,青里透着澄澄的黄,长的似模似样,在微风里晃悠着撩闲,等人将它摘下来,咬下去后才知道受了骗,满口又酸又涩,苦不堪言的牙都要倒掉。

      阿爷说,这些梅树都有两百多岁了,树老了。树老了和人老了其实一个样,人老了,就不再在乎旁人眼光,树老了,也学的老顽童似的淘气,作弄起人来。

      这些话沈珏听的似懂非懂,并不明白根扎在泥土里的树怎么也会老去。

      那时他还小,方才两岁多的年纪,一身粉红小袍,头上不知被哪个淘气丫头,编了满头的小辫子,用红带子束在头顶,做了一个小鬏鬏,旁边还斜斜地插了一朵大红绢花。穿红戴花的小不点,站在绿林前望着梅树上伶仃的几颗果子,嘴角挂着明晃晃的口水——衣襟都打湿了一片。

      彼时他不知道树会老,也不知道人会老,更不知红颜白骨眨眼间。

      连他这样半人半妖的存在,也会有一天,面皮光滑,满心皱纹。

      他只是踮着脚尖,抻着脖子仰望梅树上挂着的青果,心里晓得那果子酸的很,又喜它泛着绒毛黄澄澄的好颜色,舍不得转身走开。

      几颗好看不好吃的果子,便占据了他全部心神,在梅树底下徘徊不去,每每沈老太爷找不到人,便在梅林口逮他。

      “小宝。”老太爷唤着沈珏的乳名,远远站在月门前喊这馋嘴的孙儿,“你爹回来了。”

      矮墩墩的小人闻声便抛弃了心心念念的梅子,转身在绿林褐枝间窜出一团粉红,跑到了卵石小道上。

      小道的尽头,一身青衫的老太爷蹲下身,眼尖地看到小人被涎水打湿的深粉色衣襟,挂起促狭笑意,展开手臂恰好接住他。

      他一头扑进阿爷怀里又抬起头来,白面团一样的脸上缀着两个笑出来的肉窝儿,眼睛又大又圆,一弯就成了两枚新月,脑袋上大红的绢花也跟着一颤一颤,憨态可掬地招人疼。

      “阿爷。”

      声音是成年男子的低音,带着沉默太久的嘶哑。在这个不知来路与归途的荒郊野地里,伴着冬日寒风和未知处的梅香,幽幽响起。

      “阿爷。”

      奶声奶气的童音泛着时光洇透的黄,仿佛在另一个时空里清脆地说:“我没有想吃梅子,我就看看。”

      他摸了摸自己小鬏鬏旁的大红绢花,怕阿爷不信,重复地替自己辩解:“我就看看。”

      阿爷点头,冲着他笑起来,心照不宣疼爱和促狭融在一起,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老太爷眼角的皱纹里溢出来。

      白面一样的小脸在这样的笑容里透出了淡淡的红,红色一路爬上了耳尖,声音跟着低下去,依然坚持替自己作证:“我真的就看看,不想吃。”

      阿爷牵着他往回走,不紧不慢地回应:“是,不吃,太酸了。”

      小人用力的点着头,绢花一颤一颤地答:“就是,太酸了!”

      “等会让你管家爷爷把它们摘了,让你阿爹教你用糖腌梅子吃好不好?”

      “那还酸么?”

      “又酸又甜。”

      “好吃吗?”

      “好吃啊。”

      他忍不住吸了吸涎水,一颗心都被想象中酸酸甜甜的梅子装满了,只恨不得立刻就把梅林里的梅子摘完,全部让阿爹给他腌成糖梅。

      他年少无知,尚未知晓沈宅有个不成文的传统,一代一代的子弟们,都被长辈们诓骗着,引诱着,莫名学会了腌梅和酿梅酒的手艺。

      在这两百多年历史的园子里,骨子里生来带着些不正经的沈家人,无论近亲远支,每过三五年的梅子成熟时,都会大宴宾客,而后大人们一齐装模作样,骗着天真的孩子们做出一罐罐糖梅,或者梅酒。

      糖梅做不好,往往会酸了些,而梅酒大多都被酿成了醋,第二年被运上牛车,一坛坛地给他们送到家里。

      他是做糖梅的子弟里,最年幼的一位,上回被骗着做了一窖糖梅的是他将将六岁的阿爹沈清轩和小叔沈祯,以及数个沈家旁系子弟。

      他哪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多蔫坏的大人,自己分明上过当,却心照不宣地把这项莫名发展出的传统,一代代流传至今。

      夜里的楠木小楼里亮着无数烛火,丫鬟们端着盆盆罐罐来来去去,洗净的梅子沾着透明的水珠堆在并蒂莲花瓦盆里,他阿爹歪在椅子上,坐的没个正经样,小人在一旁站着,看他阿爹一手拿着帕子,一粒粒地将梅子地仔细拭过,每擦净一粒梅子,他就伸手接过,把果子放在丫头拿进来的竹篾篮子里,整个梅园的梅子都被摘了下来,堆在屋里数个木桶里,现下只洗好了一篮,小宝就站的腿酸,忍不住道:“爹爹,你太慢了!”

      他爹放下手,清瘦的脸上和坐姿同样没个正经样,不紧不慢地道:“我只做这一篮,做好了,给你阿爷和阿奶吃。剩下那些梅子,明天你自己做了。”

      小人忽闻噩耗,猛地瞪大了眼:“不是做给我吃的?!”

      “不是。”沈清轩伸出细长的食指,在他额头用力点了点,点的小人往后一仰,险些坐了个屁股墩,笑眯眯地道:“我做给你看,明天你把屋里这些梅子都腌了。”

      小宝回头看着屋里那排排摆开的堆得满满青梅的木桶,一脸恍然,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大丫头清屏抱着瓦罐走进屋,身后带着两个抱着空瓦罐的侍女,恰好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笑出了声:“小少爷,还不快看仔细,明日你要自己动手了呢。”

      椅子上的沈清轩站起身,接过罐子,将梅子和雪盐一层一层装进去,一边装一边道:“腌两宿,后日取出来洗净晾干,就可以放糖了。”说着转头对清屏道:“明日去摘点桂花来,一并放进去腌了。”

      他学会了做糖梅,用了近半个月的时间,才把那些木桶里的梅子一粒粒洗过,盐渍后再晾干,方才入了罐,撒上许多糖,铺上一层金黄的桂花,封了口,放进了黑黢黢的窖室。

      最后一罐糖梅入了黑洞洞的窖室,他只顾着腰酸背痛,再也没想起糖梅的味道会有多好。

      过了很久很久,薄衫换成夹袄,夹袄变成棉袍,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了地,楠木小楼里架起了暖盆,北风呼啸着从窗外路过,寒意刚刚钻进屋,便被蒸腾的热气驱散了。

      八仙桌上摆着小炉,炭火在里面暖洋洋的烧着,橘红的火光燎着粗陶小瓦罐的底部,鲜香羊肉味笼罩了整座小屋。

      饱食过后的小宝瘫在椅子上,被同样瘫在椅子上的沈清轩笑骂了一句:“小小年纪,坐没个坐样。”

      丫头端着木盘,木盘上两只瓷蓝小碗,里面清凌凌的甜水里,两只青黄的梅子缀着桂花歪在碗底。

      “这是甚?”小宝好奇地瞪大眼,又瞅了瞅碗底,好不容易才想起许久前自己累了好久才腌好的那些梅子,惊喜地喊起来:“我做的梅子?”

      迫不及待地一口咬开,喊起来:“阿爹,真好吃!”

      酸甜脆口的梅子,还泛着淡淡的桂花香,在羊肉小锅的晚膳后,咬下一口,冰凉的味道瞬间驱散了嘴里浓浓的肉味。

      此后经年,每每看到梅花,他想起那个寻常的冬日,捧着自己亲手做的梅子,身边是暖暖的楠木小楼和散着袅袅热气的羊肉小锅。

      那天他穿着新换的湖蓝长袄,是沈家绣娘入秋时替他量体裁制的新衣,自古以来,孩子的衣裳都往大的制,即便富贵如沈家也不例外,棉袄略大了些,穿在身上不十分合体,袖口和下摆都长出一截,总要挽一挽方才合适。

      袄衣的襟口绣着喜字纹,胸前身后深深浅浅的走出八宝花和寿字纹的图样,“五蝠”和寿桃绣在腰带上,鞋子也不厌其烦地缀了层层叠叠的禄纹——这么小个娃娃,站在地上还没个水缸高,一身“福禄寿喜”却要将他装满了。

      他捧着小小的瓷碗,一小口一小口咬着自己家里爱作妖的老梅树上长出的青梅,含着酸甜的果肉,幸福地眯起了眼。

      以为世界便是这样,将福禄寿喜裹住了他的一生。

      而后,而后。

      沈珏睁开眼,昏暗的天光在北风呼啸中迷蒙不定。

      他一身单薄黑衣,躺在不知荒郊野外的何处,不知江山岁月的何时。

      他自大梦中醒来,零星雪花洋洋洒洒落在他的眼角发梢,上无片瓦遮身,身无暖炉偎依,就这么成了天地一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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