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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凡星 ...


  •   1.
      迷雾森林的深处,星尘之湖的湖面平静无波,林风拂过,撩起星星点点的光亮,如尘土般随风飘浮在空中,而后又轻柔地落回到湖中。

      躺在湖边衣衫褴褛的青年男子,缓缓撑起了眼皮,入眼的便是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的林木,斑驳的日光穿过枝叶,在天地间划出一道道柔黄的光束,照亮了飞扬在空气中尘埃的身形,却晃得男子愈发朦昧。

      ——他明明上一刻还在因为自己将死而遗憾,这一刻却茫然到不知应该思考些什么。

      所以,我是死了吗?男子兀自思索着。
      那这里是所谓的极乐世界吗?

      “不是。”

      男子混沌的脑海中倏地闪过这么一个念头,漠然否定的话语却吓得他瞪大了双眼:这不是他的自问自答,而是真的有另外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与他对话!

      “有必要这么震惊吗?”那个淡漠的声音里,夹带着三分的揶揄,“方才不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了吗。”

      告诉我……什么了?
      这次未待声音“开口”,男子竟然抢答了出来:对,我快要死了,但是没死成。

      声音大概是觉得男子的回复很搞笑,于是在他脑海里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那声音听起来明明如成年男子一般沉稳,笑起来却恰似孩童般活泼。

      慢慢缓过神来的男子,在屡明白自己境遇的同时,也想起了这个声音是谁。

      “我说,鹿兄——”男子以手撑地,支起上半身,冲着宁静的湖水说,“你能不能显出真身来?我虽然已经不再是‘人’,但为人二十载,还是更习惯用嘴交流,脑内共想这种玄乎的法子用起来太瘆人了。”

      “明明都不是‘人’了……”男子脑内划过一句轻声的调侃。

      语落之际,湖光闪耀,荡漾出欢快的光波,节奏与回响在男子脑海中的笑声一致——湖中的星尘盘旋而起,在林风的吹拂下,打着旋,漫步般悠然地转到男子面前,而后清风散去,撩动了男子及肩的细发,吹迷了他的双眼——待他擦清楚视线之时,眼前再无闪动着微弱光亮的星尘,只有一头通体如雪般亮白的雄鹿。

      “哎……”男子盘曲双腿,手肘压膝,歪斜着身子,用指腹摩挲着下巴,一副浪荡不羁的模样调笑道,“虽然鹿兄你现在这样有种超然脱俗的美,但我更喜欢你救我时的样子。”

      白鹿的头顶长着两根象征力量的鹿角,主干粗壮,散出的分支舒展成优美的弧度,好像两丛扎根于海底的珊瑚,绵延开来,足有半个鹿身那么长。

      许是头顶两只角的分量过重,以致白鹿转起头来都十分的迟缓,却又好似它本身就是如此沉着的性子,做不出毛躁的举动来——只见白鹿面朝向男子,而后眯起双目……最后阖上了眼眸,周身发出莹白的光芒。

      鹿的身形在光亮中逐渐变得透明,最后幻化成一群漂浮在空中的星尘,一点点向上旋绕,直至抽出成一人高,随后分散的星尘开始向内聚拢,光亦愈发明亮起来。最亮的时候甚至刺痛了男子的双眼,迫使他不得不落下眼皮,再睁开眼后,才如愿看到了令他欢喜的模样。

      “哎,你们人类可真麻烦。”
      ——说话的还是那个声音,此时却不是回荡在男子的脑海中,而是真真切切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映入男子眼帘的,不再是梦幻般的白鹿,而是一个和他一样身着破衣烂衫的成年男子。

      说“一样”不确切,因为男子知道,对面这“人”身上的衣服其实就是照着自己身上这一身拓出来的,故而好笑道:“鹿兄何必照着我这一身来,想想以前见过的人类,总有比我穿得更得体的吧!”

      化作人形的白鹿,听后微微蹙眉,低头看了看身上褴褛的衣物,静默地思考片刻后,似乎不觉得这身衣服有何不妥,随后抬起头,冲着男子又念了一遍:“你们人类真麻烦啊……”

      男子分明是听到了,却没有接话,而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几步远外的另一个男子。

      白鹿被看得十分不自在,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男子身前,抱臂胸前,歪着头,居高临下地睨着男子:“看什么看!这就是我救你时用的样子,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还是说,不过半天的工夫,你就忘了你‘救命恩人’的长相了?”

      “没,我很满意。”男子收敛了脸上的轻浮,正襟危坐,仰视着化作人形的白鹿,“我就是好奇,鹿兄莫不是湖中的神仙,才能自由幻化出人形的吗?”

      对方突然正经,白鹿也不好再针锋相对——他蹲下身,盘腿坐于男子前方,凛然回说:“我不是什么神仙,只是早年不幸负伤的一头鹿,将死之时为湖中星尘所救,遂后便同星尘一起留在了这片密林深处。至于这人身……”白鹿转头看向湖面,凝聚成“湖水”的星尘突然欢腾起来,好似在给他呐喊助威,又好似在为自己的行善积德拍手叫好,白鹿对着湖面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或许是救了我的那颗星尘,亦或许是最想救你的那一颗吧。”

      “谢谢。”男子面向湖面,道了一声谢,继而又问,“那么我也拥有了可以变幻身形的能力吗?”

      湖中的星尘停止了躁动,笑意从白鹿的脸上褪去,他看着男子,态度回到了最初的冷漠:“阿渡,星尘……我们只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被唤作“阿渡”的男子悠悠转过头,他似乎并不奇怪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字——毕竟都能在他脑海中进行交流了,身世经历怕早已被他们摸了个门清吧!——他嘴角挂上狡黠了的笑:“鹿兄别紧张,我就是好奇,随便问问。我若不想活了,星尘也救不了我。”

      白鹿沉默不语,未置可否。阿渡不再看他,而是闭上了双眼,开始冥想——翱翔空中的飞鸟,穿梭水中的游鱼,奔于狂野的走兽……他想了好多好多,感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逐渐分散成星尘,最后再重新凝聚在一起。
      ——可他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还是那个倒霉的人类,连身上的衣服都仍是之前那副破烂不堪的模样。

      “哪里是你脑瓜子一想就能成的事!”
      阿渡被白鹿取笑并不恼怒,反而诚恳求学地问他:“那要如何才好?”

      白鹿冷哼:“你自己悟去吧!”
      “那要悟多久啊?”阿渡倾身向前,手掌压在白鹿的小腿上,讨好道,“好哥哥,你开导开导我呗!”

      “哼!”白鹿依旧用鼻子出声,气势却比之前弱了不少,他凝视阿渡放在他腿上的那只手,半晌后平淡地说,“这不是一时半刻能讲清楚的,往后你自己慢慢领悟,终有心想事成那一天。”

      “达到这一天,大概需要多久?”
      白鹿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突然扬起了些许笑意:“可能……需要很久。”

      阿渡并不期望白鹿能给他一个更具体的时期,于是换了一个问法:“那鹿兄你用了多长时间才成功的?”

      笑容倏然凝滞在白鹿脸上,仿佛时间也停滞在这一刻,周围静极了,连树影都识趣地不再摇曳,阿渡不由得放缓了呼吸,生怕过重的喘息声,打破了林中的静谧。
      ——直到白鹿脸上的笑容坍塌,佯装出的平和也就此不复存在。

      “太久了,早就不记得了。”

      阿渡心里有数不尽的问题需要解答,比如“太久到底是多久”“为何会记不清”……但是他其实很清楚:从星尘救了他那时起,他便从无穷的星尘中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阿渡,我们已经是时间之外的存在了,”白鹿握住阿渡的手,话语中难掩悲意,却又伴着由衷的爱悯,“但你要相信,我们真的希望你能活下去……”

      自古便有传言说:死而无憾的人会化成天上的星,为想念自己的人,点亮一隅幽暗的夜空。

      那么抱憾而终的人呢?

      有人说,这样的人,生时不够豁达,死后亦不可能为他人奉献;也有人说,这样的人会留一缕幽魂于世间,见证千千万万个人的不如意,从而排解余留的幽怨,最终得以满足后才会彻底消散。

      阿渡回握白鹿的手:“我信,我会活下去的。”

      因为他知道,抱憾而终的人会怀揣着对生的希望,散作颗颗星尘,将最后的能量赋予那些不愿消散的生灵。
      ——比如争夺鹿群首领时败下阵来的雄鹿,又比如被雇主算计险些在林中丧命的掮客。

      2.
      阿渡无父无母,独自一人,游历世间,靠收集、贩卖情报为生。

      他游走到燕城,听闻“城郊迷雾森林中的湖水,可以令人起死回生”的传言,本就打算探寻一番,偏巧城里一个范姓的乡绅老爷正重金聘请愿为他去发掘林中秘密的人。阿渡想着不若趁机捞一笔,不论真相如何,他都可以获得一比相当可观的收入。

      阿渡作为一个掮客,秉持着“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原则,同时也信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生存之法——他本就是一片无依无靠、无牵无挂的浮萍,活着不为别人,只为他自己。

      于是怎么活、活成什么样子,也全由他自己说了算。

      他对于“起死回生”没有什么想法,因为世间没有他想要复活的人。
      故而阿渡猜想,那个范姓的乡绅大概有——不肖费多少精力,他便可以通过交换情报刺探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事。

      坊间传闻——谁也逃不过平头百姓的流言蜚语——范老爷有个求而不得的人。那人命薄,天灾人祸又都被他赶到了一起,范老爷散尽千金只从狱中捞出了个剩半口气的意中人,但终是流年不利,药石难医,想来也不过是那范老爷自欺欺人,垂死挣扎罢了。
      然……经年已过,却从未见范老爷家中办过丧事,但也未见过那被范老爷养在家中、不知死活的命薄之人。

      阿渡对情爱无欲无求:他独活于世,解决温饱才是重中之重。
      但或许是因为人性本善,纵使唯利是图,在听过这么一段凄惨的故事后,阿渡也难以避免地动了恻隐之心。

      他原是想,探清真伪后如实复命,而今却犯了难……若这湖水是范乡绅最后的希望,得知传言为虚,岂不是害了人;可真叫他欺瞒这样的可怜人,同样也是于心不忍。

      此时阿渡已步入林中,发现果真是走得俞深、迷雾愈浓——这若非自然,必是有非自然的力量在作祟。

      嗨,管他咧!阿渡排解自己,想来他也不会在此地久留,听的见的多了,自然也不会再过分挂心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待他离开后那倒霉的乡绅是继续奢望还是迎接绝望,又与他何干?

      阿渡手中指南针早已失灵,从范乡绅那里得来的地图自然也是派不上用场。林中树木皆高耸入云,低矮处的草木亦是茂盛丛生,本应是一派鸟兽齐欢、生机勃勃的景象,此刻却幽静得吓人。

      想来人不愿涉险闯入林中,其他生灵亦然。

      ……等下,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阿渡一手托着指南针,一手握着地图,独自站立于迷雾森林中,抬头仰望,从树荫中窥伺天光,犹如一只井底之蛙。

      是了,既然无人愿意步入这迷雾森林,那“迷雾森林中湖水可以令人起死回生”的传言又是从何而来?既然传言四起,为何没有去探寻真伪的人?如果没有去过森林的人,这份地图又是从何而来?

      阿渡越想越怕,惊觉自己许是揽下了一个天大的麻烦:掌握真相的人掀起了谣言,再去验证的人若非无果而返,便是没有了带出事实的能力,继而谣言始终只是谣言,还愿意相信的人,定是掌握了他人不曾知晓的秘密。
      ——比如一个被湖水复活的人。

      如果范乡绅控制着谣言的风向,那么他还需要些什么?

      就在这时,一声悠长的走兽鸣叫打断了阿渡的思绪,顷刻间,迷雾四起,林中噤声许久的鸟兽虫鱼,或飞或跑、或爬或游,全部仓皇地没入林子深处。

      眼前乱作一团,鸣叫声穿过层层迷雾,灌入阿渡的耳中。他茫然无措中竟然辨识出那应该是鹿鸣,却在为自己通古博今沾沾自喜之时,听到了“嘭”“嘭”两声,而后由内及外的灼烧感和疼痛便以烈火燎原之势,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
      ——啊,这个是枪声。

      范乡绅需要的是一个替他卖命的人,而阿渡则是最佳人选:生时无人牵挂,死后无人惦念。将他骗入林中杀害,再用其尸身验证传闻的真伪,而不论结果如何,世间也不过是少了一个孤寡的掮客罢了。

      阿渡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沉。他先是来不及喘息,进而无力挪动手脚,最后张不开眼,更合不上嘴。他想,自己这是要死了。

      他不知道人将死之际还会想什么:他没有牵挂的亲人和朋友,也没有除了活下去以外的事要去办。如是想来,他应该可以无憾而终了……
      可是,他突然想到了早上吃过的糖饼,原本打算离开燕城前再去吃一次的,现在怕是吃不上了。

      一团白光忽地出现在阿渡眼前,影影绰绰的,似乎勾画出了一头雄壮的公鹿。

      阿渡的嗓子眼里全是血水,耳朵里好像也被注了水,此刻他根本听不清周遭的声响,双眼早已被泪水浸没,当下更是失去了辨别事物的能力。

      “醒醒,不要睡!这次睡下就全完蛋了!!”

      他在彻底睡下之前,只有一个念想:他倒要看看这个扰他清净的人,到底长了一副什么人模狗样!

      3.
      燕城城郊的居民都知道:田氏饼铺突然招了一个新伙计。

      小伙计细皮嫩肉,面如傅粉,长得精致得很,一看就不是干那揉面蒸饼——浸着满头大汗干活的人。可偏偏他突然出现在店铺门前那一天,一副衣不蔽体、气虚面黄的可怜劲儿,惹得了田氏老夫妇的怜爱,便好心留下了这个来路不明的异乡人。

      据说这人留在饼铺干活,并不要工钱,只求老夫妇给他口吃喝,容他一份住处。此子虽做不来体力活,却也因为模样俊俏,小嘴儿也好似生来带着蜜,继而颇得客人的欢喜。

      眼瞅着饼铺得到了实惠,老两口自然也是稀罕他的,尤其是田大娘。
      ——被年轻小伙子夸赞说“大娘您做的糖饼最好吃”,田大娘只恨自己嫁得太快,生得亦太早啊!

      只是这个异乡人依旧怪得很。他偶尔会带着一包糖饼,只身前往城郊的迷雾森林,在林中待上约莫半日,而后又空着手返回城中。
      有客人好奇,便问他为何敢独自闯入林中,小伙计起初支支吾吾,似乎不愿详说;后来质疑的人多了,田氏夫妇也遭人口舌,小伙计才不得已地道出了事情——

      “林中湖水的神仙救我于危难之中,我理应回去膜拜谢恩的。”

      燕城的人都听说过林中湖水的传闻,却始终只把这当做茶余饭后的消遣,甚至是用于哄骗外乡人的奇谈,怎会想到,传闻竟然成了真。

      这可当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小伙计的话从城郊传入了城里,一时间给小小的饼铺引来了诸多不得了的大人物。这其中自然也有对传言十分感兴趣的范乡绅。

      只是这范姓的乡绅老爷,不单单是来探寻传闻真伪的——那小伙计分明是他花钱雇去林中的掮客。范乡绅原计划是将掮客枪杀后投入湖中,以此试探出湖水是否可以令死人复活,然而枪开了,人也显然是中弹倒地了,却在林中迷雾散去后,再也觅不得那倒霉掮客的踪影……而今再次见得,这人竟认不得雇主,甚至忘却了自己曾接下过注定丧命的买卖。

      这对于范乡绅来说自然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消息。湖水的传言自古便有,然而并未有人当真,当真的人也找不到那藏匿于层层迷雾中的湖水。他派过许多人去林中寻找,不是被迷雾困于林中,就是无果而归,唯一一个带回消息的人却坚称世上并无起死回生之法,还劝范老爷不要再浪费财力了。
      范乡绅心有顽疾,独断专行,自己认定了的事情由不得他人置喙。他笃定那唯一回来的人必定是洞晓了湖水的奥秘,于是起了贪念,不愿轻易与他人共享,故而范乡绅表示自己愿意出更多的钱,只求那人能引个路。没成想,那人不仅拒绝了他的请求,辞别雇主后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今这个费姓的掮客,可是第二个全须全尾、带着林中秘密回来的人啊!

      不管这人是真的失忆,还是装作不认识他,范乡绅都打定了注意:趁这厮下次入林的时候,跟在他身后便可一同入林了。

      小伙计——费渡将范乡绅的算计看在眼里,脸上笑得客气,心里却满是鄙夷。
      他在林中还念及这乡绅老爷可怜,思考得到消息后如何复命,熟料这自私的财主竟真敢玩弄他人的性命。费渡走出迷雾森林的时候就想了,你不仁休怪我不义:与其他消失不见让那该死的乡绅再去祸害他人姓名,不若他活着回来给范老爷建立莫须有的希望。

      他推测范乡绅的意中人多半命已归西,不然那卑劣的男人也不会执着于“死人复活”的传说。但是,也不排除那命薄之人尚存有一丝气脉,若真被范乡绅带入林中……迷雾中的星尘不论是非,不辨对错,只要生灵有“继续活下去”的意愿,它们都会慷慨相助。

      费渡很矛盾。或许是身体构造的改变影响了他的心境:生而为人的冷酷一面,希望害他险些丧命的范乡绅一枕黄粱,悲痛而绝;体内流转着的星尘之力,却期望能够拯救更多心中有憾、不愿消逝的生灵。
      ——就算是奸诈狡猾的范乡绅,也不要因郁郁寡欢而亡。

      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怎样的结果,鹿兄和星尘不在乎他阴暗的想法,只关系他能不能好好地活着。所以只有回到“故土”,看到无波的星尘之湖,费渡纷扰的内心才能得到些许的平静。

      然而,他却带来了贼人,扰乱了这份宁静。

      “范思远在此请愿:望湖中圣仙垂怜我的家人,念其命苦福薄,行善积德却来不及得报便为天灾人祸所累,只盼仙人赐福,使其再醒来看看这大好人间!”

      费渡自把人引入林中后,便自行消隐了身形:他尚未习得白鹿那般自由转换形态的能力,倒是悟出来了“隐身”的功法。

      “……也是可怜人。”
      喟叹的是白鹿,声音则是直接传至费渡的脑内。

      白鹿生前为鹿,显形后始终习惯用鹿的形态,且常年不用张嘴说话,费渡也就逐渐习惯了与它进行脑内沟通。

      费渡曾问白鹿,人形态的它有没有名字,白鹿表示那个“人”已化作星尘太久,久到早已想不起自己的姓名——或许姓罗,亦或许姓骆——反正费渡平日说话也懒洋洋的,罗也好骆也罢,被他黏黏糊糊地喊出来,也没有太大差别。最后便决定让他沿用最初的叫法:鹿兄。

      “鹿兄要帮他吗?”

      湖面始终平静无波,星尘亦是沈默不语,白鹿顶着头上的巨角,沉重地摇了摇头:“帮不了。”

      “为何?”费渡抚着白鹿的背脊,故作讥玩道,“因为这范思远曾经害过我的姓名?”

      湖边的范乡绅见无人回应,以为是仙人嫌他心意不够诚挚,便继续加码呐喊:“——只要圣仙显灵,范某人愿倾尽所有为仙人建观修殿,铸金身供拜,晨昏定省,绝无一日懈怠!”

      白鹿在费渡脑子里叹息,叹得他好似也泄了气:“阿渡,你明明知道原因的。”

      是啊,他知道的。
      ——“故土”的兄弟们说了,它们感受不到那人活下去的意愿。

      范乡绅放下怀中意中人的尸身,开始不要命地磕起头来,边磕头边撕心裂肺地哭喊:求仙人显灵,求仙人救救他可怜的家人。

      “哪里有什么仙人啊……”白鹿喃喃自语,“仙人都在天上,留在地上的都是凡尘,不过是一群意难平的可怜人罢了。”

      费渡看着范乡绅磕破了前额,平日里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而今也被血水和汗水打乱,光鲜亮丽的绸缎大褂沾满了尘土,再无往日的神气活现——心里的怨气却未得疏解,只觉这人此前有多可憎,而今便有多可怜。

      “阿渡,”白鹿不知何时已变为了人形,站在费渡身边,拖着他的手,张嘴轻声问道,“你可曾痛快些?”

      费渡握紧了白鹿的手,望着那灰头土脸的范乡绅,讥讽一笑:“不曾,那样子实在是太难看了。”

      ——心怀妄念的范乡绅难看,不盼人好的自己更难看。

      白鹿拉过费渡,揽入自己怀中,按着他的后脑,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难看就别看了。”

      语毕,迷雾骤起,鸟兽争鸣,费渡再也听不到范乡绅那凄厉的哭喊声,只听白鹿在他耳边哄道:“这里你不得痛快,我们走吧。”

      “你不是要守着星尘吗?”费渡问,“它们要怎么办?”

      “一家人,自然是天涯海角永相陪啦!”

      4.
      范乡绅进入迷雾森林之后,燕城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他。

      有人说,神仙显灵后,范老爷是和意中人一起隐居山林了;也有人说,贪心的范老爷遭了天谴,被困死在了迷雾中。

      不论真相如何,城中不过是少了一个怪戾的财主,民众们欢呼雀跃还来不及呢,谁还有心去同情?
      倒是田氏饼铺小伙计的离开,让城中好美的居民惋惜不已。

      费渡在一个宁静的清晨同田氏夫妇告了别。那日他早早起来,活好了面,揉成了饼,待到老夫妇醒来时,费渡已经烙得了当天的第一锅饼。

      田大娘不舍得费渡走,托着他的手臂,问他留下来可好。
      费渡拍了拍田大娘的小臂,宽慰道,自己心愿已成,想去继续游历。

      田大娘心疼不已,问他独自一人,怎能照顾好自己。

      费渡听闻,向屋外一指——尚未开店迎客的饼铺里,坐着一个身形健硕的男子,正津津有味地吃着糖饼——而后向田大娘解释说,那位是他的家人,他们将相伴而行。

      田大娘与田大爷面面相觑,不好妄自揣测,却也觉察出这“家人”非比寻常。最后倒是田大爷轻轻拽过了老伴儿的手,拍了拍费渡的肩膀,望他往后多珍重,眼下莫要急着上路,等他大娘烙一锅糖饼的。
      “记得你最爱吃她做的糖饼,走的时候捎上些,日后再想吃上怕是不容易了。”

      人生短短数十载,一世匆匆似烟云。今朝有缘来相会,明日隔岸不相识。

      费渡谢过夫妇二人,包上热乎乎的糖饼,和白鹿一起离开了燕城。

      他们此行本就没有目的地,只不过是想带着星尘一起远离是非之地。
      费渡和白鹿尚且可以用生时的模样来移动,星尘却不便于长时间游荡于世间——异象频发,难免引起恐慌。

      抱憾而终的人会化为星尘,虽比生时轻松,却远比天上的星要沉重,或许只有落在地上,才能让这些忐忑的念想得以些许的安定。

      故而他二人不论游走到何方,都会先给星尘找到寄居地,之后再两个人结伴相行。

      星尘不盼望他们早日“回家”,也不期望经常更换居所——它们的心愿始终如一。

      “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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