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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故人入梦长相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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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世界上,有什么名字能让戚少商听了,如同刚刚险些走火入魔一般吐了血,那么,就一定是那个名字。
顾,惜,朝。
一个整整两年都被所有人刻意不再提起的名字,在两年以后,戚少商再一次听到。
他只觉得整个身体都像被刀狠狠的捅了一下,刹那间,便只觉得口中咸腥,一阵痛楚袭来,一口鲜血立时喷了出来。
原来,以为已经忘记了,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铁手赶紧扶起他,叹了口气,“少商,我已预料到你不想听到他的名字,可是危急关头,也顾不得什么了,当下最要紧的是救这位姑娘。”
戚少商只觉得整个人都懵懵的,一瞬间脑海里万马奔腾千骑平冈,他用了很大的努力让自己保持理智,终于勉力站起,“我们快些去永嘉吧。”
铁手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将赵恨与周嗔绑了缚在马上,又抱起魏玲珑,一起向永嘉赶去。
在路上,铁手向他讲了两年来的经历。当日顾惜朝抱着晚晴蹒跚而去,他也觉得心念俱灰,于是四海漂泊,未曾想到竟在越州遇到精神恍惚的顾惜朝,和陪伴他的,晚晴的坟茔。
于是他就在越州呆下了,和顾惜朝一起守着晚晴,日出日落里白驹过隙,直到最近收到冷血的传书,才与他一起来追捕山阴七盗。
戚少商这才想起来,冷血并没有出现,“冷血呢?”
铁手摇了摇头,“山阴七盗分成两拨,我和他分头行事,一切还要等他的再次传书。少商,这次的事十分诡谲,仿佛所有的环节都是预先设计好的。你办花坞茶的案子却被人阻,而阻你的人又恰好是我追捕的,我又能及时出现救了你们。这件事不简单,一定要细细追查。”
戚少商望着前方,觉得很累,他没有接着铁手的话头,却问,“他……怎么会解这样的毒?我甚至怀疑是他安排的这一切。否则,为什么要杀了段功?”
铁手摇摇头,“你这次不要怀疑他,这两年里,我与段功一直都看着他,他也未曾离开永嘉半步——而且他的精神并不好,若不是段功惜他一身才华不辞辛苦为他治疗,也许他早就已经崩溃了。后来他慢慢的好起来,便跟着段功学习医术,自然会解段功能解的毒。至于段功的死,确实是个意外,山阴七盗在越州伤了人,段功出诊时碰上他们,就这样惨死于他们的弯刀之下。”
戚少商垂下眼帘,“不管怎样,魏姑娘的毒有解了。”
铁手看着他自听到“顾惜朝”三个字就变得苍白的脸色,除了叹息,再无他法。
“我知你这两年,定是都刻意忘记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铁手的话还没说完,戚少商却摆摆手,“赵恨和周嗔你准备怎么办?”
铁手想了想,“我要一直看着他们,然后等待与冷血会合,把犯人交给他。”
………………
关于顾惜朝的话题就这样被叉开了。
铁手知道这是一种刻意的逃避,所以他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一路上只有南国的风在扑面诉说,戚少商忽然变的很静很静——其实这两年,他一直都沉默着。
顾惜朝,顾惜朝,你怎么就这么突然的又出现了呢?
他在心里不停的问这同样的问题,问了很多遍。
在江南的风里,没有谁能够给他答案。
………………
到了永嘉正是黄昏,他第一眼看到那处虽小却干净整洁的江南小院落,就觉得它冷冷的透着荒凉,仿佛是那个人,和那个人毕生最爱的女人的宿命。
他对他说过,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他说过他想给那个女子一个家。
如今,他们终究算是有个家了——为什么,人生一定要这样的荒凉而无助。
这样冷漠而普通的小院落里,已找不到当年满坑满谷的血腥气——再激烈的杀伐,也许归于生活,归于时光,都不过如此。
那一刻戚少商忽然失去了主张。
见到他的第一眼,他应该以怎样的表情去面对他?
他想了无数种可能,想到忘神。
狠狠的望着他?拿起剑来刺过去?或者干脆当作陌路?
既然当年没有杀他,如今,戚少商明白,他已然杀不了他。
真的,从来都杀不了他。
………………
当所有的设想无一用处的时候,戚少商只觉得顿时轻松。
顾惜朝并不在屋子里,桌子上有琴有棋有画有诗,墨香还未散去,宣纸上只有半句残诗:汾水秋雁音信断,当年英雄……
当年英雄……
铁手淡淡的说,“他去陪晚晴了,坟茔在不远的地方,少商,我这就去找他,你暂且用这段时间运功调息,你刚刚伤的也不轻。”
说罢,铁手又为魏玲珑施进内力,将她脸上重新浮上来的青碧之色压制下去,便走了出去。
戚少商静了静神,在这样的房间里,一个属于自己仇敌的房间里,慢慢的运功调息——这里铺天盖地都是他的那种气息,就是那种冷冷的,凉薄的气息,一如那年漫天黄沙中他给予自己的感觉。
只是现在想起来,那时的自己傻的好笑,怎么那时突然蹦出来的,除了一表人才气宇不凡外,还有一句没有说出来的话。
那时的自己竟硬生生的想起来,君子端方温凉如玉。
只是时过境迁的戚少商早已明白,顾惜朝,他从不温凉——他只是冰冷。
………………
他又不知不觉的模糊起来,恍惚里他仿佛知道自己又走进那同样的梦里。
一线杀机,一片袍角,视线被炮烙住,紧紧的烙在那样的一眼里,无论怎样也看不到。
那是谁?他是谁?
却忽然有一个从心底里冒出的声音,在拼命叫嚣——你早就知道了,他是谁,他是谁……
那么绝望,那么荒凉,冷的如同修罗鬼蜮,他只觉得就快要冷的受不住了。
冰冷中他拼命伸出手去,像是要握住什么。恍惚里他似乎握住一个凉的东西,冷的他刺骨,却仿佛那是如此珍贵的宝物般令他舍不得放手。
他紧紧的,甚至是用尽所有的力气去握着那丝冰凉,像是握住救命稻草一般。
然后,他梦里的那片潮水又再次汹涌的席卷而来,就要将他从那丝冰凉身边冲走。
他奋力握住,那个声音仍在叫嚣——不能放手,不能放手啊……
就在那潮水即将分开他们的时候,他狠狠握住那丝冰凉往自己的怀里一挣,刹那他看到了那片袍角以上的风景——
那样的一张脸,那带着太多太多复杂情绪的眼睛——就那样望着他。
戚少商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拼命的大吼一声。
“顾,惜,朝!”
一瞬间天与地分开,噩梦醒来的寂静里戚少商只觉得眼睛痛到不可抑止。
眼前与两年来梦里醒来不同的是,不再是黎明里寂寞的孤独,而是——
刚刚在梦中看到的,困扰了他整整两年,夜夜不得安宁的那个人,正在离他很近的地方,面色复杂的看着他,一如方才梦中那样的眼神。
那个人的手正紧紧的握在他的手中,冰凉彻骨,他用力的握着他的手,仿佛一松手就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永离——
他那一刻如同被大锤子重重敲击,然后他便不知如何是好了——那手就那样握着,两个人相望,时间停止,世间只余荒凉。
………………
“戚大当家,请放手。”
先打破沉默的,是顾惜朝。
于是戚少商像扔掉烙铁一般,一下子放开了顾惜朝的手——那冰凉的感觉仍在,他想,也许,会一直在了。
这就是他们的重逢,戚少商思考了无数的可能,却都在一个不可预料的情况里,失去作用。
我怎么……我怎么会那样紧的握着他的手……
望着顾惜朝冷冷回身,走向魏玲珑,探身查看,戚少商只好把眼神投向已一同回来的铁手——
铁手也是面色复杂,“我们一回来,他走前望你,你却像疯了一样一下子握住他的手,然后大喊了一声顾惜朝……”
戚少商转过头去望着那个背影,明显的消瘦,但仍然一派魏晋般风流,似乎还是那件青衫,似乎还是那样的一个冬天,那样的一个书生——
他就那样的闯进他的记忆里,杀得他片甲不留。
………………
“我……”戚少商已不知该说些什么,那些痛那些恨那些杀意那些怨愤,在这样的一个开场里,暂时土崩瓦解。
他看着那个人,冰冷疏离的为魏玲珑诊治,自始至终没有再回头望他一眼,仿佛很确认仇人戚少商不会从背后刺他一剑。
戚少商望了望窗外,已是夜幕低垂,屋子里有些冷,顾惜朝的存在好似使这个屋子更冷一些。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
戚少商就这样一直望一直望,望到顾惜朝回过身来,撞进他的目光里。
他看到顾惜朝的眼睛里他怎样也读不懂的情绪一闪而过,然后,朝他微微颔首,便将视线朝向了铁手,“她的毒被内力压制暂时没有危险,只不过要配制解药还缺少一味药,段功这里并没有。”
铁手连忙问,“那是什么?我记得段功曾经解过这种毒,那时你也在一旁看着——”
顾惜朝淡淡说,“不错,因为那时段功手上有只生长于夏青铜峡白塔林之中的塔花——而我现在,却没有这种花。”
“那我们马上去找!”
说这话的是戚少商。
顾惜朝微微一笑,“戚大侠好大的气派,白塔林乃夏禁地,塔花更是夏之珍宝——”
“只要有救人的办法,就要去试试。”戚少商截住他的话,一字一句的说。
愣了愣,顾惜朝笑,“那么,戚大侠就请尽快去寻塔花,惜朝在此等候,只要你拿到塔花,我自然有办法解这位姑娘的毒——只不过,每十二个时辰若是没有浑厚内力压制,她就会毒发身亡——希望戚大侠能快一点儿,来得及在十二个时辰里赶个来回。”
那一刻戚少商分明看到他脸上不动声色的嘲讽。
于是戚少商摇了摇头,“那么就请顾公子准备一下,我们马上上路吧。”
顾惜朝一愣,随即嗤笑一声,“我有答应过你么?”
戚少商竟也能淡淡一笑,“人命关天,顾公子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笑话,我到要看看我不去你奈我何!”顾惜朝哈哈大笑起来,“戚少商,我顾惜朝不想做而不得不做的事,这辈子只有一次。所以,再没有谁能逼迫我去做我不想做的事。”
戚少商忽然望着他,“那当我求你,求你一起去——这是人命!”
顾惜朝静下来,深深的看他一眼,声音有些轻不可闻:“人命……又与我何干……”
戚少商的心在那一瞬间又痛的不能控制,他要紧紧握住自己的拳头才能保持理智,不会拿剑刺上去——“顾惜朝,如果,如果你还看在……我们还算……知音一场……”
他的每个字都说的极其困难,仿佛每说一个字,那些刻意避免提起的却确实存在着的过往就会跳出来面目狰狞的向他示威。
那知音二字带着血般从喉咙里挣扎出来时,他觉得心口蓦的一痛。
然后他看到顾惜朝若有所思的望着他。
似乎过了很久,戚少商终于听到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