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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为谁一步一回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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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沉寂到最底端,一个刹那便仿佛有千斤重。
他在似睡非睡的朦胧里,竟微微觉得有些冷。
视野里昏暗,什么都望不尽,望不清,却只见一缕轻轻扬起的袍角,在静如远古洪荒的孤独里,青青冥冥。
他感到一线惊悚的杀机,一晃而过,然后,立时消弭了踪影。接下来的,便是止不住的冰凉,还有绝望。
他拼命的向那处袍角望去,向上,再向上……他想要看清楚那人的脸,可是视线仿佛被炮烙在了那一点上,动弹不得。
到底,到底那是谁?
他挣扎不停,拼命想要把那视线挣脱出来,却总是无用。下一瞬间他被汹涌而来的潮水推向别处,却仍不忘回首。
一步,又一步。
一边被推向另一个未知的远方,一边心心念念的却是不可抵达的风景。
他心里愤懑,拼力大吼一声——吼声过后的一刻,洪荒顿开,天与地皆清清楚楚地映入眼帘。
房间里没有任何异样,桌子上一盏冷透的茶早已是昨夜的记忆。
………………
这不过是六扇门里普通而又愤怒的一个黎明,薄薄的雪清清淡淡的从窗棱上跳下来,奏出一曲寂寞的破晓之歌。
很静,很寂寞。
那雪似乎也知道,刚刚从梦中惊醒的人,需要的,都是寂静。
噩梦中清醒过来的夜与昼之交,一定是,很荒凉很荒凉的。
然后,在下一个刹那,追命的声音从远处狠狠的、狠狠的飞过来,带着三分愤怒,三分无奈,三分崩溃,还有一分的终于爆发,一下子打破了这夜的静谧——
“我再也受不了了!戚大哥你饶了我们吧!!!”
………………
清晨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屋外积了一层不算厚的凉白——这仍然是六扇门里普通的一个清晨,普通的就如同从未发生过什么一样。
戚少商走进厅堂的时候,抬眼看到的,是顶着两个黑眼圈的追命正在昏昏欲睡。旁边,一向疏离冷淡的无情望了望他,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却什么也没有说。
戚少商面色尴尬,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于是只好挑了挑眉,走到座位上。
其香居的小笼,李家铺子的咸丝拌豆干,当然不能少的,是无情亲烹的清茶。
这餐早饭吃的无声无息,戚少商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却终是听到追命的一声咳嗽。
“咳……戚大哥……”
于是九现神龙戚少商戚大侠戚捕头的嘴角在冬日里微微抽搐了一下。
“戚大哥……我……我实在有些话要对你说。”追命揉了揉眼窝,似乎觉得如果再不说出来,他会因为憋屈而致命。
戚少商也咳了一声,“追命啊……那个……那个……”
“戚大哥,我十分想不明白的是,两年来你夜夜如此,竟还生龙活虎……”
戚少商无奈一笑,“也十分困倦,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无情也淡淡一笑,“这天下间能让九现神龙困扰到不晓得怎样才好的事情,大概也只有这么一件了吧。”
那一刻戚少商的笑容有些顿住,他不自然的望向窗外。一树梅花在雪中盛放,遥知不是雪,不仅只有暗香来。
还因为,梅白胜雪。
无情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也停住话头,追命却继续说着,“戚大哥,这两年里你夜夜被噩梦惊醒,还都要大吼一声……我看六扇门上上下下的人都快被你弄得睡不着了……”
戚少商叹了口气,仍然没说什么。
无情问他,“还是同一个噩梦么?”
点点头,戚少商笑笑,忽然说,“今天我便动身去越州。”
无情望着他,“你这就要去办花坞茶一案么?”
戚少商饮尽杯中清茶,“一早去吧,这样六扇门的兄弟们,就不必夜夜听我的吼声了……”
说罢。大家都笑了起来,园中树枝上的落雪簌簌的掉到地上,静静的,映衬出一个清朗的冬日。
“戚大哥,你此去越州,恰好可以找一下那位越州名医,让他帮你瞧瞧这奇怪的噩梦症,到底有没有可以治疗的办法。”无情想起这样一件事,对着戚少商嘱咐到。
又盯着窗外,戚少商忽然说,“我在梦里,一步一回头的,想要望见一个人,却无论如何都望不到他。你说,周公可会有解?”
无情微微颔首,“周公解的,并非是梦,不过是人心而已。”
“人心?”戚少商望回去,“人心么?”
无情扬起一个微笑,“戚大哥,梦,只不过是人的那些执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暮到朝,从朝到暮,在不休不止的提醒着你它们的存在。”
像是若有所思,戚少商轻轻放下茶盏,便如风一般掠了出去,消失在无情与追命的视线里。
直到风静静的从门里吹进来,带着几丝自地上飘起来的雪,追命才愣愣的说到,“大师兄,两年了,戚大哥,仍然是一直都不快活。”
无情也把眼光望向门外,枝桠处断开一眼的风景,今冬的雪并不大,却煞是寂寞。
原来让人感觉寒冷的冬日并不是大雪纷纷,而是连雪,也一并跟着寂寞了。
………………
越州兰亭的花坞茶,与石笕岭和会稽山山茶并称越茶三大珍品,而这花坞茶又比其他两种茶珍贵上千倍,究其原因,一是产量稀少,只产于兰亭,二呢,自然便是因为与兰亭盛会这一雅事有关。
传说当年兰亭盛会时曲水流觞,流的虽然是“觞”,但兰亭方圆十里都闻到的,却是一股清香的茶气,原来当时的曲水中浸满了这花坞茶,茶香飘散,后人又称这千古名茶为“兰亭香”。
后来,原本非常平常的花坞茶却慢慢的变成只有在兰亭这小小的地域里才可生长,于是,越来越成珍稀,直至大宋,已成为千古珍品。
每年兰亭地区只产极品花坞茶三十两,而进贡给朝廷的,便有十五两。这十五两茶,已足以值万金。
而今年,这万金难得的花坞茶,便是自越州启程的前一天,风一般的消失了,连味道都未留下一丝。
因为丢失的是珍品中的珍品,所以负责办这件案子的,并不是越州的地方官,而是六扇门。
诸葛神侯此时正在定远,这一年,夏纳叛将李讹移,合军围攻大宋边境,定远岌岌可危。所以查这件案子的人,便是戚少商。
一边的战场上正在厮杀,一边的皇宫里仍在歌舞。
战士们在沙场里洒热血,他却为了这十五两名茶,从京城往那吴越胜地一路行去。
戚少商骑在马上,很快,很快。
那马儿仿佛也知晓主人的心思,竟似能一日千里。
早早的,早早的办完这案子,去边关。
………………
到了兰亭已是三日后,一路自冬雪走入南国,渐次温暖。戚少商下马拍拍身上的风尘,扑簌簌的一阵尘烟,马儿低低的嘶了一声,累的不轻。
越州刘知州早已等待在驿馆门外,看到平乱珏,他那汗水又大串大串的落下来,在南国的冬天里并不怎么适宜。
戚少商几乎视他如空气,径直向着丢失珍宝的房间走去。
押送花坞茶的除了越州的官兵,还有江南第一镖局无失镖局,而且这也是无失镖局第一次对不起它的名字。
镖局当家魏无失被关押在房间里,虽面露焦急之色,却仍显镇定,见到戚少商,连忙拱手,将这蹊跷怪案细细说来。
十五两珍宝安放在鎏金宝石檀木柜里,整个房间的四周共有十六个官兵日夜不休,等待选择良辰吉时启程,门外有四十八个无失镖局的镖师,彻夜未眠,天罗地网的连一只蛾子也飞不进去。
就是这样的严密监视里,这万金之宝,竟在启程的前一刻,消失了。
真真切切的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里——甚至连那檀木柜子的金锁都未曾破坏一分一毫。
有柜子钥匙的人,只有两个,魏无失与刘知州。
而这两个人,当时一个在门外,与所有待命官兵在一起,一个在屋内,检查通关文书,与钦差大臣在一起。
最重要的是,所有守卫官兵都可以证明,他们一直神志清醒,没有任何人进入到这个房间里,也没有任何可疑的声音出现。
现在,最有嫌疑的,便是魏无失——即便所有的官兵都可以证明他是清白的,却仍然要将他暂时控制起来。
事情就是这样诡异,诡异的仿佛这件案子不是人做的。
不是人,便是鬼了。也只有鬼才能这样不知不觉的将珍宝偷走。
世人大多信鬼神之说,可偏偏戚少商不信。
他静静的打开檀木柜子,望着空空如也的里面,眉头皱了起来。
如果不是鬼神,又是谁,有这样通天的本事,在十六又四十八个人的守卫里潜入这房间,打开了这个柜子,拿走了这十五两珍宝?
花坞茶香飘十里,除了以檀木安放外都会有清香之气飘散馥郁。而自失窃之后,那香气就仿佛断了一样,再难寻觅踪迹。
戚少商拿起重重的檀木柜子,翻来覆去的查看,却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窗外扑棱着翅膀的北来候鸟,呼拉拉的飞过,留下的,什么也没有。
………………
兰亭的青团子甜的发腻,晚上的糖酒亦甜的入喉有痛,戚少商有些受不了这江南的温甜,他又想起北地那些辣辣的烧酒。
于是他就忘神了。
这两年里他经常忘神,思绪像被忽然抽走了一般。
没有雪的南国冬天里,他再一次忘神。
推门走出去,夜里的气温仍然不很冷,白衣胜雪,仿佛哀愁,戚少商望着这里的天空,忽然很想做些什么,让自己能快活一点。
明天起,大概就要很忙很忙了。
案子完全没有头绪,可是,就在今夜,他却不想去想这些,只想,喝一杯酒,虏酒最好,虏酒最好。
可是这里是江南。
想到什么就有什么,忽然便有一阵酒香飘过来,戚少商闻香望去,不远处的树枝上,坐着一个姑娘。
婀娜的身段,穿着厚厚的长裙,却稳稳的坐在那细细的树枝上。
她朝着戚少商举起酒坛,那酒的味道实在让人垂涎,戚少商朝她笑笑,“姑娘可是专门来请我喝酒?”
那姑娘笑着从树枝上跳下来,轻轻的落地,没有一丝声响,“戚大侠,久仰大名,我是魏玲珑,我爹是魏无失,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了吧?”
豪爽的姑娘走到戚少商面前,举起酒坛喝了一大口,递给戚少商,“戚大侠,玲珑特意请你喝酒,你可赏脸?”
戚少商望着她,姣好明媚的面容,戴着一双镂空的纹金耳坠,那双耳坠十分特别,雕刻着一佛二菩萨,十分精致。
然后他微微一笑,接过酒坛,也大口喝了下去,“魏姑娘请在下喝酒,在下不胜荣幸。听闻江南第一镖局当家三年前认下一位义女玲珑,文武双全,堪比男子,甚至胜过男子。此番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魏玲珑耸耸肩,“那到是,一般的男儿,哪会有我的英雄气概!”
英雄气概。
那一刻,又有什么思绪踏着岁月踩着时光逆流而上。戚少商深深吸了一口气,笑笑,“巾帼不让须眉,魏姑娘好气势。”
哈哈一笑,魏玲珑却长长叹了一口气,“戚大侠,我想知道,若是这案子破了,我爹会定怎样的罪,若是这案子破不了呢,我爹是不是就会被杀头?我魏家是不是就要满门抄斩?”
戚少商愣了一下,然后缓缓说,“若是案子破了,令尊必定无性命之虞,诸葛神侯素来了解魏当家的为人,定会向皇上求情。若是案子没破——魏姑娘,我以戚少商的人格向你保证,此案定会水落石出,即便我破不了,无情,铁手,追命,冷血,还有诸葛神侯——四大名捕,邪魔无阻!”
魏玲珑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下一瞬她立刻擦去泪水,笑着说,“戚大侠,大恩不言谢,等到这个案子破了之后,玲珑必定将珍藏的百年美酒拿出来,与戚大侠痛饮黄龙。”
说完,她静静的离开,走几步,却停下,回过头来,望着戚少商,深深的,深深的。
少女思慕的心意,一瞬间,浓密的连夜都掩盖不了。
“戚大侠,为什么,你看起来,也是那么不快活。”
他的眉头总是紧皱着,他的眼睛里总是有些比清水更清的忧伤——大侠,都是这样子的么。
戚少商轻轻的摇了摇头,却问道,“魏姑娘,停步,回头,却是因为什么?”
少女的脸颊刹那泛红,仔细沉吟,她清淡一笑,“因为,放不下。”
放不下。
只有放不下,才会回头。
戚少商举起酒坛,饮尽坛中好酒——夜已深,女子的脚步声消失在寂静里。
明日,要从何处开始。
忽然觉得寂静真是一件催人老的事情——这里没有风沙,没有那些令他想念的味道。
他走前几步,立住,像是在做一个思考已久的动作。
他静静的转身,月光下的白衣微微翻飞,然后慢慢落下来,泛着寂寞的冷。
视野里什么都没有,戚少商却在这静的令人窒息的夜里,明白了些什么。
回头,不过是因为,放不下。
放不下的是谁,放不下的又是什么事。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的走,然后一下一下的回头。
曾经的曾经,过去的过去。
这两年,总想不通为什么一定要做那样一个梦。
戚少商的性格里最多的,是坚定——坚定的人,总不会回头。
却为了一个梦,一步一回头。
梦里的人,是谁?是谁……
那一刻戚少商不想知道答案。
因为他知道,那个答案并不是他想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