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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君莫笑(6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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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雷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同寒桥初相识时,曾听她提起过。
三十七年前,东楚曾有大旱之灾,百姓饥饿困苦了一季春夏,终于在秋天迎来甘露。
阴雨连绵,整整七日,将国境的哭泣与哀吟一一平息,前路可见,又是一朝国泰民安。
云雨初霁,年幼的寒桥第一次看见了彩虹,那仿佛是通往神境的路。
在那一天,她被母亲带进宫中,结识了她一生中唯一的知己——皇子楚瀛。
也是在那一天,楚瀛被正式册立为太子。
寒桥说,后来她时常进宫陪他读书,读得不好,便会被先生罚抄名字,他总是抱怨自己的名字难写。寒桥便安慰他:“虽然难写,但寓意很好,瀛洲是传闻中的东海仙山,除了你谁还能有机缘又有资本将仙境刻在名字里。”
他听了便觉得高兴,抄写得再多也不觉疲累了。
寒桥还说,那时候的先生也是大胆,竟敢因为背书背得不太熟这样的小事就处罚太子殿下。那时候的太子也有胸怀,不高兴了也是因为自己名字难写,而不是气先生无视皇权。
然这位先生后来却因其子莫须有的文字狱遭到株连。耄耋高龄,流放边境。
一代帝师,也不过就是这样的下场。
先生被押解离京时,寒桥拉着汪雷去为他送行,他们都记得先生的一双枯手,那双手一生都是握笔执书,却在那一刻被枷锁困住,再也不能动弹。
汪雷不忍,给了押解的兵吏许多银两,望他照顾一下这位年迈孤苦的老人。
先生却笑了,对寒桥说:“老夫一生,看过朝堂风云,享过至高荣宠,也尝过人间疾苦,虽是次序颠倒,但到底不算亏本。可是丫头,你们夫妻二人正处在风口浪尖上,这皇城的风向变幻无常,可要万事小心啊。”
寒桥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回家的路上,寒桥喃喃问了一句:“夫君,你说……有朝一日,他会这样对我吗?”
汪雷还未来得及回答什么,便听她又自言自语说道:“不会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不会的……”
汪雷彼时也无甚担心。
那个人对寒桥极好,好到,对她的夫君也极好,给了她夫君极高的官职,还擢升了她夫君在后宫的妹妹。
可后来汪雷才明白,结局种种,皆有端倪,甚至……也皆是布局。
他是贵妃的哥哥,是潜光城里最有名望的商人,也是整个东楚甚至是天下最富有的外戚。
至于寒桥,她祖辈有开国之功,又才色双绝,区区碧玉之年,便执掌过三载翰林科举文试。昔年天下文人宴饮举杯之时,皆要对直谏台殿试上的寒先生称道一番,真可谓素手提笔命一题,风流文章落如雨。彼时朝廷麾下的年轻仕子,也都认她一份半师之谊。此等威望,往来都城的鸿儒皆曾笑言,寒丫头若是志在庙堂,东楚当有一位女相。
可正因他的富有,也正因她的卓群,那个沉迷弄权、信仰制衡之道的帝王,又怎么会允许他这样一个显贵外戚,娶她这样一位风华绝代的将门之女。
寒桥或许到死都不知道,原来那个人是真的会取她性命。
毕竟那些后来查出掺了毒的安胎药,寒桥一碗一碗喝了下去,从未生过半分疑虑。
她一直都念着那个人的好。
她常常对腹中的孩子说:“要像你爹爹一样俊美温柔,但是脑袋就莫要像他了,你爹爹太单纯,傻乎乎的,还是娘亲更聪明些,或者像你舅舅也很好。”
她也一直都记得她和那个人相遇的那天。
那一天,金秋时节,九月初三,东楚迎来一位机敏智慧的储君,湛蓝的苍穹被彩虹桥架起,是难得的好天气。
他年又今日,早已物是人非,中间相隔,已是三十七载飞逝而过的岁月……
汪雷想着,珹儿已经成家立业,有了牵挂也有了掣肘,那个人却迟迟没有动作,大概是在等这一天吧。
所以今日,汪雷穿上了他刚入仕时花重金定制的蓝锦朝服。他这年纪穿这样的颜色其实有失庄重,可这是寒桥最喜欢他的一身衣裳,说他穿上不似个商人,更像是一位云游四海的潇洒文士。
想到这里,他苦涩笑了笑,又拿了一枚琥珀长簪,别在发间。这簪子里封存了一片血色,这片血色,是寒桥留给他的唯一一件遗物。
当年她生下珹儿,不消几日,便口吐鲜血而亡,她死后的一切都被那个人带走了。他在宫城外,几乎将额头磕碎,那人才同意将她的骸骨还给他。
她去时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有她嘴角的这汪血,蹭在他的袖口,被他濯洗过,用松脂存了下来。
她走了十九年。
他也等了十九年。
真到了这一天,汪雷内心竟没有丝毫对死亡的恐惧,他只是有些担心,他这样一个贪官,到了地底下,大概得去十八层炼狱走一遭吧,若是这样,还有没有气运同她久别重逢?
踏着朝曦,汪雷经栖梧道,入朝凤街,过烈英门,去往他苦苦挣扎了半生的朝堂——浩清殿。
他今日未乘轿辇,也未带侍从,临行时于府邸之前盘桓许久。这府衙后来被他收拾得富贵无双,镶金嵌玉,可在十九年前,这座院子春日杏花满园,秋来簇簇红枫,也是世间少有的雅致。
这是他和寒桥的家,装载着他毕生的爱恨嗔痴。
这一去,便不会再回来了吧……
珹儿同他一道出门,他看着自己和寒桥这唯一的孩子,他很像她,神韵、行止、心性,无一不是寒桥留在这世间的影子。
“这一路小心些,得空的时候,多去看看你娘。”
他对儿子是这样说的,要他小心些,就像当年那位先生对他和寒桥说的一样。
汪珹愣了愣,他觉得父亲这阵子似乎常常提到亡故的母亲,但也只是点头,未作他想。
同儿子作别,走在栖梧道上,汪雷看着侧目望他、满怀鄙夷的年轻商贩,他们年纪还小,或许并不知道,左丞大人初入仕时,也曾与他们的父辈交好。
都是商贾出身,汪雷是朝廷这些官员里最明白他们辛苦的人,他们也最知道他一介商籍为官的难处。那时他在户部任职,管的是税务上的事,朝廷每每征赋纳税,旁人来了,他们便不给什么好脸色,可若是他来,他们非但从不为难他,且还好酒好茶招待着。大家谈天说地,他也听了许多他们对朝廷的期许,他将这些言谈整理出来,写了折子,深得圣心,有一些还被纳入了法令,商贩们因此得了好处,很感激他,他也因为这些对商市的见地步步高升。
可后来,随着他贪名渐起,这些街坊老友就慢慢离散了,到了子女这一辈,再来看他,便都是厌恶了。
汪雷知道,这怨不得他们,他自己选的这条路,本就是众叛亲离的一条路,早就知道会有今日,所以也没什么值得介怀的。
朝凤街大概是整个东楚最为宽广的道路,通往的是无上威严的皇城。
世人都极羡慕住在里面的贵人,若不能住在里面,能同里面常来常往也是很好的。
可汪雷觉得,来往皇城的这些人,没有几个能在晚上睡得好觉,不得宠的担心保不住乌纱帽,得宠的,也得时刻小心谨慎以保性命。
想想那位晚年流放的帝师,想想那盛宠十年却一朝被废的贵妃和公主,若是当年有心留意的,也想想那个不得好死的天之娇女,寒桥。
至于住在里面的人,又能好到哪里去呢?皇后枉死,十数年后才得昭雪;太子孤苦,为了活着,甚至只能奴颜婢膝去讨好那些真正的宦官和宫婢;至于高高在上的那个人,他心里痛快吗,他为了权力背叛了所有,他如今,真的痛快吗?
汪雷这样想着,内心竟十分可怜那个人。
他这一路走得步履极缓,到达浩清殿时,众臣望着他,有人愤慨,有人讥讽。
龙椅上的那人眯着眼,意味不明地笑着。
汪雷心中对他又是一阵恻然,当年寒桥初初引见他们二人,那时刚刚登基的帝王还是明朗俊逸玉面含笑的少年,如今他手中一片腥风血雨,全是杀孽,到头来却只换得眉眼之间满满阴鸷,可怜啊,可怜……
别人看不出汪雷此时的心境,帝王却看得出来。
座下臣子的这个眼神,让他觉得熟悉,十九年前的那个夜里,她最后一次来见他,双眸之中也是这样的悲悯。
或许正是这悲悯,抑或是这熟悉,霎时间深深刺痛了帝王的老朽之心。
他们凭什么?!凭什么这副样子看着他?!他是九五至尊,是天子!这些乱臣贼子凭什么可怜他?!
皇帝眸中闪过狠厉,还未等这来迟的臣子行礼,便悠悠然开了口:“左丞,有人跟孤说,年初行云国之乱,王军战败,白白赔了三城,皆是因为你同行云国君主私相往来。这番指控,你可认?”
以众臣对汪雷的了解,他此刻应该战战兢兢高呼万岁下跪哭号大喊冤枉才对。
可没想到,今日的左丞,竟连掩饰都不做了,将一派奸佞演绎得坦坦荡荡。
只见他大笑阔步走至御座之前,昂首同高台上的君王对视着,不跪,不拜,无惧,无愧,亦无丝毫之悔。
片刻之后,便听左丞朗声答道:“启禀陛下!微臣,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