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一渡》太懒真人

111、阑珊处（22）

　　阴曹地府中，本来专注于白驹之镜的判官大人，听到背后窸窣之声，不由回过头去，发现忘川公干的关有暮回来了，正倚着门梁，看着镜中关于自己和云如朝的往昔，脸上微笑着，颇有些沧海桑田之感。

　　云暹也回头望她：“你我多年挚友，我竟在如朝死后才知，原来你爱他入骨。你啊你，是怎么忍成那副样子，十数年来，一点声色都不露。我同你也算肝胆相照，生死相交，你竟一字都未曾对我说过，究竟为什么？”

　　关有暮袅袅走过来，只道两字：“矫情。”
　　“什么？”
　　“年轻时自诩几分聪明，又自负几分深情，觉得自己一番苦心才是最珍贵的，从不将阿茧所思所想放在眼里。后来才知，所谓苦心，不过就是矫情而已。其实想想，阿茧当年对我，如同你对楚羡，未必不是错爱。只是阴间重逢，我仗着他心里的几分遗憾不甘，有了恃宠而骄的机会，让他再爱我一次罢了。露珠儿，我虽瞧不上楚羡于情爱一道眼瞎心盲，但因他给了我和阿茧再续前缘的机会，我便永远感激他。”
　　露珠儿一时默然。
　　方如也双眉紧蹙歪了歪头：“所以……到底是怎么个矫情法？“

　　云暹和关有暮一同朝方如也望去。
　　“我实在是搞不懂……”方如也眉头皱得更紧，双手一摊：“云如朝那时候，年轻，帅气，有钱，体健。虽说和你差了点年纪，但是以我对你关有暮的了解，你不会在乎这些事。所以你究竟为什么拒绝他啊，瞧把人家孩子为难的，都哭了……”

　　说到这里，方如也灵机一动，招手示意她们二人凑过来。
　　两人不明所以，但也算配合。
　　“咳咳……”方如也压低了声音：“老关，你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啊……生殖难题？妇科炎症？”
　　“你才有隐疾！你全家都有隐疾！”关有暮满脸通红怒斥道。
　　“欸你这个人！饭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说呀……”方如也撇了撇嘴。

　　“判官大人，您还知道话不能乱说啊……”看着二人斗嘴，露珠儿忍俊不禁，又转头对关有暮说道：“不过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弟弟那时候到底哪里不好，心要被你伤成那样子。”

　　关有暮叹了一口气：“因为我的家族。”
　　“黛州柳氏？”露珠儿思索片刻：“到了咱们这一代，柳氏确实有些不像样子了，满府草莽，已不太有世家之相。可这又有什么？柳氏有你这个外孙女，便还是稳坐世家之位，和我逢城云氏门当户对得很。”
　　关有暮又摇了摇头：“除了柳氏，还有我父亲。你终身致力于庙堂，所以不太晓得江湖事。但如若判官大人曾留意过后世江湖风云变幻，应当听过家父的名讳。”
　　方如也不再吊儿郎当，一副洗耳恭听之态。
　　“我父亲……是关扶风。”

　　“关扶风？你父亲原是关扶风？”方如也瞬间明白了，继而又责怪起自己：“我竟没早些想到，对……生卒年是和得起来的，我真是粗心……”
　　“关扶风？”露珠儿还是不明白。

　　方如也稳了稳心绪，娓娓道来：“关扶风一生也算传奇。他是江湖名教唐门掌门关鹏的私生子，关鹏是个武痴，也是用毒的高手，多年于毒物中周旋，人生过半，世间各路奇毒已拿他没有办法。他一生育有七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将自己一身的毒技传承下去。所以这几个孩子，大都自生后三四岁起，便被扔进他精心布置的毒窟。里头有世间万千毒虫毒兽，这些稚子进去，哪里能有活路。可关鹏却痴心妄想，他这百毒不侵之血总会传给某个孩子，可是不出所料，前六个进了毒窟就再没出来，被毒虫蚕食的骨头都不剩。直到流落街头的关扶风被关鹏找到……”
　　“他活下来了？”露珠儿大惊：“这……这未免……”
　　“确实令人惊奇。”方如也继续说道：“没有人知道关扶风为什么活了下来。或许是因为他被找到的时候已经七岁，有了些自保的才智和办法，也或许因为，关鹏毕生修炼的体质真的遗传给了关扶风，总之，关扶风成了关鹏唯一的衣钵传人。”
　　“那后来呢？”
　　“关扶风在毒窟里呆了半年多，以毒虫为食，也与毒虫相伴，不知道那样小的孩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满身毒浆走出毒窟时，关鹏大喜过望，将这个孩子视为自己和唐门唯一的希望。可短短五年之后，关鹏便死了，死于某种从未现世过的奇毒。”

　　听到这里，露珠儿大惊：“一代毒门枭雄，百毒不侵，却死于毒物？！这是……”
　　“没错。当时江湖众人，皆有你今日这般猜测。”方如也叹息：“关扶风弑父之名传播开来，被逐出唐门。流落街头的私生子，又重新回到了街头。可是关扶风除了用毒，没有什么别的本事。没读过书，正统武学也没修习过，又在最需关爱的孩童时期过了那几年生不如死的日子，人生一片迷茫失措，只能乞讨为生。乞讨的那些年里，因他瘦弱寡言，受尽了乡绅纨绔的欺凌，可不知为什么，在江湖传闻里阴毒至极的关扶风，竟从未对这些人报复什么。时间渐渐抹去了一些事情，已经鲜少有人知道这个街头落魄的乞儿就是当年那段骇人传说中的恶童，而当年那段江湖诡事里的众人，也都以为自己不会再听到关扶风这个名字，就这样风平浪静过了几年，直到关扶风遇到了她。”
　　“她？”
　　“黛州柳氏的三小姐——柳杜若。”说到这里，方如也忍不住看了关有暮一眼：“柳杜若乘坐车轿跟随家人去青萍城拜会陛下之时，在街上看到了被众人殴打的乞儿……任凭这些人如何拳脚相向，乞儿被打得如何头破血流，他也只是蜷缩成一团，未出一声。许多人站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司空见惯的一幕，打到最凶时，甚至有人鼓掌叫好。柳杜若不顾家人劝阻，走下轿子，冲到人群中央，拉开斗殴之人，将乞儿护在身后。”

　　听到这里，关有暮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我母亲一生过得谨小慎微，那恐怕是她最为烈性的时候了。”
　　方如也继续说道：“欺负人的青年们见柳杜若是个女子，哪里会将她放在眼里，有人骂她多管闲事，有些好色的，甚至开始借着推搡对她动手动脚。柳杜若羞愤难当，只得吼道，‘我乃黛州柳氏三小姐，谁敢动我’？！’好歹是三大世家之一，到底是有用，乞儿便被这样救了下来。他们二人之后说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只是这件事情的结局十分震撼，一夜之间，那些殴打乞儿不敬柳氏的年轻人，全都死了。死得全身腐烂，不堪入目。从此之后，柳三小姐的名字，便同‘巫术’、‘妖女’、‘灾星’这些紧紧联系在一起了。听说柳氏家主因此震怒，将柳杜若罚跪在祠堂整整三天。”
　　露珠儿免有不平：“这事儿当真怨柳三小姐半点不得。那他们二人，之后又如何走到一起，结为连理的？”

　　毕竟只是听了些传闻，方如也并不知道当中细节。
　　关有暮又将故事接了下去：“柳三小姐被罚跪，是真的。跪到第三天的时候，腰酸背痛，饥肠辘辘，夜深之后，自黑暗中，缓缓走来一个人。虽是换了干净衣裳，好好修整过仪容，但柳三小姐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她实在有些气闷，不再跪着，身子侧了一侧，也不管对先人敬与不敬，干脆坐到了蒲团上，看着来人的眼睛，最终也只是抱怨了一句‘你可害苦了我了’。我想，那乞儿的心动其实从这一刻开始才覆水难收，她知道他做的所有事情，知道他的不堪、狠辣、阴毒，却不曾因此责怪他。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
　　“原来如此……”方如也感叹，露珠儿也露出唏嘘。

　　“母亲是庶女，因为这桩事情，名声也不好了，最后竟被家里许配给吏部尚书那个有着先天智力缺陷的傻儿子。父亲知道这桩事后，终于明白，他不能只是一个小乞丐，他要配得起黛州柳氏的三小姐。所以他回到了唐门，他曾无比厌弃自己那一身用毒的本事，却因为母亲，重新起用这一身本事。他夺回了唐门，成了唐门的掌事，将母亲从那痴儿手中抢了回去。父亲说，他前二十年生命，从未有人回护过他，如若没有母亲，他一生都是行尸走肉，活死人而已。”

　　方如也想起后来的江湖轶事：“关扶风这个名字重现江湖之时，已经是唐门掌门，柳氏佳婿，没有人知道他为了这两个名头杀了多少人。关扶风这三个字也越发显得诡谲可怖，弑父、抢婚、毒杀同门……桩桩件件，都是大恶之罪。之后数十年里，其用毒之能远超昔年江湖圣毒之手，关扶风，人送美名——‘毒仙人’，一身毒技，无惧神仙。”
　　“所以……”露珠儿终于理解了当年的关有暮：“你觉得伯父名声不好，又树敌太多，你我盛年之时，柳氏已经濒临没落，伯父也已经老迈，你怕他百年之后，寻仇之人太多，连累如朝，对吗？”

　　关有暮没有说话，只是自嘲地笑了笑：“我高看了自己，低估了如朝，对吧……”
　　露珠儿又走近她一点，挽上她的手：“你虽瞧不上楚羡，但他有句话，说得衬你——爱者千虑，必有一失。”

　　关有暮感激地笑了笑，说回了正题：“你们呢？追溯往事到哪里了？”
　　“红酥手。”方如也答道。
　　关有暮听了怔了怔，伸手揉揉露珠儿的脸：“怪不得楚羡不敢留在这里。他若真对你有情，红酥手宴饮这段记忆当是日日夜夜剜在他心上。”

　　方如也听了这句，又思索起来……不敢？这个词对楚羡这种孤傲之人，可实在是太重了些。莫非？红酥手宴饮还生了一些别的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