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回头》墨银

75、第七十五章

　　萧放被薄小荷看得心痒，回想昨夜销魂透骨的滋味更觉流连，碍于丫鬟在才没有亲下去，勉强按捺住心底的蠢蠢欲动，道：“我去前头忙了，晚上回来陪你。”

　　薄小荷的生活步入正轨，要开始接手王府后院的各项事宜，只是眼下却有一件头等重要的事：“小太岁……寻哥儿呢？”

　　轻雨已得了萧放叮嘱，说若王妃要去见寻哥儿，不必拦着。之前萧放一直拖着不让他们见面，是怕薄小荷好不容易回来，却发现亲儿与自己离心，难免会伤心。而如今他放下了那些焦虑，能更好地审视自己，也相信自己的妻子能处理好与寻哥儿的关系，便不再拦着了。

　　其实薄小荷心有所感。她回来的这些天，萧岚每日都要上她那儿腻歪上一个时辰，萧寻却一回也没来过。每当她问起萧寻，那父子俩便一同顾左右而言他，傻子都知道这其中有问题了。

　　“寻哥儿平日与乳母住在这一处，这个时候应是在习字。”轻雨边领路，边同薄小荷介绍。
　　转过一丛芭蕉，薄小荷看到了萧寻。院中树下摆了张条桌，桌上铺陈着宣纸，用镇纸压着。萧寻胖乎乎的手指头捏着笔，抖抖索索地在纸上下笔，他写完一个字，旁边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便上前来，殷勤地替他打扇，喂他果子，一面不住口地称赞他字写得好，一面又心疼地说写字累了赶紧休息云云。

　　薄小荷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萧寻还没发现她的到来，倒是轻雨终于受不了秀山的所作所为，咳了一声。这一下那两人都朝这边看来，萧寻看到薄小荷，眼睛一亮，下意识地朝她跑来：“阿茹娜！”

　　薄小荷看着朝她跑来的肉呼呼的小人儿，一下子笑起来，疾走了两步，蹲下身张开双臂准备拥抱他。

　　“寻哥儿，怎么叫王妃呢？你应该叫她娘！”秀山突然喊道，她的声音在此时显得尤其刺耳尖利，萧寻一下子停了下来，惶然地看着薄小荷，又回头看秀山。

　　秀山脸色苍白。薄小荷回来的消息她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在最初几天，萧放没让她和轻雨去服侍，昨天也只是叫了轻雨。她便怀着侥幸，以自己还要照顾萧寻为借口，没有去见薄小荷。倒是伺候萧寻伺候得愈发精心殷勤，那股嘘寒问暖的劲儿膈应得轻雨直翻白眼。

　　三年来秀山一直在府中以萧寻的救命恩人自居，再加上萧放一直在外寻找薄小荷，也没心思去料理后院；萧岚虽然不喜欢秀山，但一方面他是个男孩儿，后院的事他到底不是很知道；另一方面，萧寻确实是秀山救回来的，因此也没有怎么敲打秀山。既然两个主子没说什么，底下人便默认了他们对秀山的态度，于是秀山近些年过的是十分滋润，手里牢牢把着萧寻，膨胀了许多，心思不知歪到了哪去。

　　轻雨挺身一步：“我倒不知道你如今什么身份了，连寻哥儿都训得！你算个什么东西，竟也在王妃面前放肆！”

　　秀山的脸色更白，站在那儿，都有些摇摇欲坠。薄小荷的出现刺破了她自欺欺人的美梦，她飘了三年，如今一下子重新摔回泥地，摔得惨痛，摔得不甘心。

　　薄小荷静静看着她，秀山咬住下唇，不得不朝薄小荷屈身：“王妃，您回来了。”

　　萧寻敏锐地觉出了大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他看看薄小荷，又看看秀山，最后走过去扯了扯薄小荷的衣角：“我可以还是叫你阿茹娜吗？”

　　他依然叫不出娘。自从他知道薄小荷就是他娘以后，这些天他陷入了极深的纠结。一面，他贪恋着和薄小荷相处的那短短两天的感觉，他喜欢阿茹娜，也曾想过若是他娘也像阿茹娜这样就好了；另一面，当阿茹娜真的变成了他娘的时候，他却感觉到深深的无所适从。这三年他已经习惯了自己是没有娘的孩子，也被秀山具有诱导性的话引导得对薄小荷有疙瘩，对于薄小荷的突然出现，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薄小荷心里一痛，摸了摸萧寻的头：“当然可以。我们一开始认识的时候，是一起玩耍的伙伴。我现在依然是你的朋友。”

　　萧寻重新开心起来，他小小的手攥着薄小荷的手指，带她往条桌去：“阿茹娜，你看我写字。”

　　薄小荷看那纸上，歪歪扭扭一个“瓜”字，她笑着问萧寻：“这是什么字啊？”

　　萧寻苦思冥想半日，最后有些羞愧地摇头：“我忘了。”

　　原来他如今请的先生，只要求他仿着字帖练，对于字义字音往往不作解释或寥寥数语带过，因此萧寻其实不大识字，只是依样画葫芦。他也听下人们在背后悄悄说他资质不如他哥哥，说他哥哥三岁时已能识得多少字、背得几篇诗文等。往往这时，萧寻的内心不是不惶恐的，甚至有些委屈，然而他却不知找谁诉说。

　　他很怕阿茹娜也觉得他不如他哥哥，对他失望，他偷偷看着薄小荷，却发现后者脸上没有任何不虞，正专注地在白纸上写写画画。

　　“小太岁，你来。”薄小荷搁下笔，朝萧寻招手。萧寻到了近前，惊讶地发现薄小荷在白纸上画了一只瓜，那撇和捺被她惟妙惟肖地画成了枝叶缠绕的藤蔓，那一点就是一只瓜，藏在藤蔓里。

　　“看，这样就容易记了，对不对？”薄小荷一边说，一边提笔在画下面端端正正写了一个“瓜”字。

　　“哇！”萧寻眼睛都亮了，他的先生古板正统，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生动有趣的方式教他认过字，他一下子来了兴趣，翻出自己的字帖，亲昵地贴到薄小荷身边去，点给她看：“阿茹娜，这些字我也不认得。”

　　于是薄小荷又继续画，“竹”字她画了两杆修竹，长长的杆上顶着两簇竹叶；“串”字她画了一根糖葫芦，中间用竹签穿着……

　　萧寻的惊叹越来越大声，边看着薄小荷画，边大声读出字的发音，“这样容易记多了，阿茹娜，你可真厉害！”

　　他们两个形容亲密，萧寻眼里对薄小荷的喜爱不加遮掩，秀山在一旁看着，几次想找机会打断他们的互动，却都失败了。萧寻眼里只有薄小荷的画，秀山从前那些用来吸引萧寻注意的小玩意儿和零嘴儿，此时都失去了效用。秀山在一旁站着，内心泛起了渣滓，三年来她藏得很好的那些惶恐、自卑、无措，此时就像被搅过的泥，又翻滚着浮到了睡眠上，染浑了一汪得意洋洋的水。

　　萧寻头一次觉得习字的时间过得那么快，秀山也终于寻到了机会：“寻哥儿，该去上课了。”

　　原是萧寻去先生那的时间到了。萧寻依依不舍地同薄小荷告别，如获至宝地将薄小荷的画收好。

　　当夜，他下课回来，再一次习字时，秀山又一次开始嘘寒问暖：“寻哥儿，歇一歇，先吃块糕，当心手疼，秀姨可心疼了。”一会儿又道，“寻哥儿这几个字可真好看，我瞧着岚哥儿的字都比不上你。”

　　以往这时，萧寻一定会喜笑颜开，可今天他却板着小脸，盯着秀山道：“秀姨，写这么几个字，不累也不疼，你不要总打断我。还有，我知道我的字丑，比不上哥哥，你别哄我了。”

　　他想到了阿茹娜，她从来不把他当孩子哄。她不溺爱他，不纵容他，他做错的时候她不惯着，他遇到困难的时候她帮助他。从前他一直以为秀姨是世上对他最好的人，可他如今接触到了薄小荷的爱，这份爱可能没有秀姨给的饴糖那么甜，也没有秀姨的小心翼翼百依百顺那样光滑，可是这份爱如同山海，宽广、厚重、包容，他永远能从中汲取到什么。

　　而这样好的阿茹娜，是他的娘！

　　萧寻忽然放下笔跑了出去，正因为他刚才的话而震惊的秀山连忙问：“寻哥儿，你去哪？”
　　“去找阿茹娜！”萧寻已经跑远了，稚嫩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尾音飘散在空气中，听不真切。

　　如果说方才秀山还只是有些吃惊和失落，那么此刻她更像是遭到了一场致命的雷殛，她从没有哪一刻像此刻这样清楚地认识到她的岌岌可危，她曾利用了孩子赤诚的心和全然的信赖，可也正是因为这些，孩子敏锐地察觉了谁对他才是真的好，并义无反顾地转身。

　　秀山站在屋内，手足发凉，看着窗外浓黑的夜色，不知该往何处去寻萧寻，去寻她的未来。

　　薄小荷正卸钗环，忽然屋外传来轻雨的声音：“寻哥儿，你怎么来了？”

　　薄小荷猛地回头，屋门被推开，一个小小的身体向她冲来，将她一把抱住：“阿茹娜！”

　　“小太岁？”薄小荷又惊又喜，顺势将他抱起，“你来找我？”

　　“我、我想你陪我睡，就像上次我们在那个破客栈里一样。”萧寻有些扭捏，但又贪恋薄小荷温暖的怀抱，最后还是说了出口。

　　“不行。”薄小荷还没回答，萧放已替她回答了，他狠狠瞪了小儿子一眼，很不满他的不识相，“你几岁了还要你娘陪你？”

　　萧寻一向有些惧怕他爹，撅起嘴巴不说话，可泪花眼看着就泛上来了。

　　薄小荷抱着萧寻胖乎乎的身体，温柔对萧放道：“就让他和我睡吧。”

　　萧寻立刻像是找到了最坚定的盟友，鼓起勇气道：“我从来都没有和娘一起睡过！我就要！”

　　此话一出，不说薄小荷有多么心酸内疚，连萧放也想起了这三年他对这个小儿子的轻忽与漠视。

　　“我也从来没有和爹一起睡过……”萧寻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也想和爹一起睡。”

　　“……”萧放和薄小荷相对无言。

　　当夜，萧寻如愿以偿，躺在爹和娘中间，满足地闹腾了许久，才终于睡过去，迷迷糊糊的时候，他揪着薄小荷的衣角，有些羞赧地、轻轻地，喊了薄小荷一声：“娘。”

　　他的声音很轻，可听在薄小荷耳中，像是初春时节的一道雷，预示着万物生的惊蛰，预示着春雨勃发的旺盛，她的心里乍然开出一朵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