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姐送你去投胎》Jelllyfish

41、第四十一章

　　老太太的亲娘自嫁进夫家以来，夫家人说什么是什么。

　　此刻正坐在炕边哭。

　　她就只会哭。

　　老太太在嫁人以前，觉得她一无是处，总觉得自己不会过上她那样的日子，总觉得自己与她不同。

　　然而逐渐的，发觉人世并非那么回事。

　　比如夫家想拿她闺女换钱这事，只要她有打盹、离开的时候，他们便有机会让闺女再不出现在家里。

　　她娘见她醒了，道：“你也别想那么多了，送走有什么不好？在这穷人家里多她一口粮也不见得她就吃得饱，不如换个好人家养活着，有吃有穿，童养媳也好、下人也罢，看命吧。”

　　年轻的老太太忽然觉得她娘的懦弱是对的，总有些东西反抗不了——她们不是那将门的女将军，成不了人家那英姿飒爽的样子，谈什么反抗？少些妄想和羡慕，接受自己的命，让自己少受点不必要的脸色，活得开心些。

　　她接受了——日后生丫头送走，生小子留下，还主动与英哥提生丫头的事。

　　“日后你让我看看我的丫头，你们想送走我也拦不住。我娘说得没错，换个好人家养活，起码有饭吃，没准得主子器重还能当个大丫鬟，也不用看太多人的脸色。但你们送去的人家我得同意，那可是我的丫头，我要求她过得好，这不过分吧？”

　　夫家一家答应了。虽说还是他们说了算，但挑的也会是家底足的，她对她们不愁吃穿的未来没什么异议。

　　过去一年多，她又怀上了。

　　接受了现实不代表会对骨肉分离之事麻木，她每天的日子过得提心吊胆，结果又生了个丫头。

　　孩子哭出声时，她甚至比死在当场更害怕。

　　她不肯睡去，看夫家人的脸色就知道又是个丫头。

　　她一定要在她还是她的丫头时抱抱她、看看她，她还是怕他们在她睡着的时候把她送走。

　　她的二丫头被抱过来了。

　　她没有喜悦，全是伤心，她明明筋疲力竭，可就是不想睡，她真的很害怕。

　　她仔细地瞧着她的丫头，找她身上明显的印记，抓住她的小手，见手背上有三颗呈三角形排列的痣。

　　她记下了，想她们娘俩日后要是有缘，还会再见的。

　　这次是个大雪天，二丫头被送走了，也是个大户人家，说是会和小姐一同长大，温饱不愁。

　　年轻的老太太站在院里，平静地看着马车在雪地上印下永不归来的痕迹，哭出了声。

　　天就是喜欢看她的笑话、折磨她。

　　夫家等着小子出生，她却又接连生了两个丫头。

　　每生一个送走一个，三丫头被送到邻村当童养媳，四丫头给了一户无字无女的书香世家。

　　四个丫头都送走了，她闲下来发呆的时候，就在心里念叨四个丫头待的人家，名号、地方、双亲姓名，生怕自己忘了，再也找不到。

　　她觉得接下来生不了就好了，反正夫家也没钱休她再娶，就看着他们孤苦无后，才对得起她失去的丫头们。

　　然而，她又怀上了第五个，她有点不想生了，饭不好好吃，天热也折腾，没少对白眼狼们发脾气，但那老太婆常常说也说不过她，只有背后总念叨她“不孝”“没教养”，很少惹她。

　　没想到，这次是个儿子。

　　这次不用送了，夫家人喜笑颜开，抱来孩子给她看，她说：“我累了。”

　　老太婆笑着把孩子抱走，“行行行，大功臣，歇着吧。”

　　年轻的老太太对儿子一眼没瞧，偷偷缩在被子里哭。

　　再醒时有些恍惚，记不清是不是又该把孩子送走了，听外屋老太婆在逗孩子，才想起这次能留下养活了。

　　她又哭了一场，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流进耳朵里，又凉又怪，也想不起擦。

　　夫家老太婆掀帘进来让她喂奶，见她情绪不好，“哭什么哭，奶不香怎么养好我孙子？”

　　年轻的老太太有了底气，不让她在嘴上逞快活，“那你给他找个奶娘吧，免得以后有什么事还要怪我。”

　　夫家老太婆扁扁嘴把孩子放下，“都哭成这样了，你要是他亲娘你就喂。”

　　年轻的老太太接茬，“我要是他亲娘也该把他送走才对。”

　　夫家老太婆气急败坏，“还不是怪你的肚子不争气？”

　　年轻的老太太抱起孩子，“生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要怪怪你儿子去！”

　　英哥在外听见，把亲娘拉走了。

　　年轻的老太太和儿子单独待着，喂完了奶，用粗糙的手摸他的脸，却把他惹哭了，又忙着哄。

　　她用脸贴着孩子的脸，“不哭了啊，你说你也不是个金贵人，我都没打算好好养你，碰你两下哭什么哭？你这小鬼头啊，非要等四个姐姐出生才肯来，你要早来现在都当哥哥了，害得我一次也不觉得自己真当了娘......”

　　说了两句又说不下去了。

　　“说起你姐姐啊，娘一直都想见她们啊......老大都九岁了，不知道长成什么样了，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对了，你二姐一只手背上有三颗痣，你先帮娘记着，日后见着得帮娘认......”

　　就这么一晃，过去五年。

　　儿子五岁的时候，她舍得离开他了，与夫家说要到邻村一趟，带着干粮趁他睡着的时候走了。

　　她要去看她的三丫头，她清晰地记得那家人姓什么叫什么，住在邻村什么位置。

　　她没钱雇车马，走了两天山路到邻村，每一步都是重见女儿的希望。

　　在日光热烈的晌午，她终于到了，停在那家的宅子外，等着盼着，也没见有女孩出来。

　　她怕这家发现她是孩子亲娘，连远望一眼的权利都剥夺，往回走过几个小院，向外面忙碌的妇人打听，“那家是不是有个男孩？”

　　她没说女孩说男孩，怕对方警惕不愿回答。

　　妇人朝她指的方向看，“哪家？”

　　“就是篱笆外有水缸的那家，有个男孩是抱来的？”

　　妇人问：“你打听这干嘛？”

　　年轻的老太太顺口编，“我丢了孩子，四处找，好不容易到这附近听说有家里孩子是抱来的......大姐啊，你也是当娘的，可怜可怜我们母子告诉我吧......”

　　她抹几下眼睛，样子挺可怜。

　　妇人道：“那肯定不是，他家抱来的是个女孩。你从哪过来的？要不要进来喝口水，歇歇脚？”

　　年轻的老太太还没问到想问的，“不了，谢谢你。”

　　然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儿，弄得妇人开口让她痛快说。

　　年轻的老太太这才道：“你说抱来的孩子会好好养吗？”

　　妇人道：“这个你别担心，可能你儿子能到一个对他好的家里呢。那家要不是孩子身子骨本来就不行，也不能养不活吧......”

　　年轻的老太太就僵在那了，“你、你说什么？他家抱来的孩子死了吗？”

　　妇人看她如此激动，有些疑惑，“他家的是女孩，你抖什么啊？”

　　年轻的老太太又问一遍，“他家抱来的女孩就那一个是吗？真死了是吗？”

　　她说话的时候气儿都快喘不匀。

　　“是啊。你到底怎么了？”

　　年轻的老太太转身大步落荒而逃，像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她不敢停下，一遍细碎地念叨，“一定是哪儿弄错了，不是这家......对，肯定是我记错地方了！要么就是他们怕我找我的丫头，没给真的地址！对，肯定是这样！我的丫头们肯定都在好人家好好活着呢！”

　　她一气跑出几里，又到了来时的山道上，乱七八糟的想法还在往出冒，又跑出老远停下，陷入长久的自我麻痹，一直到回去，都坚信自己搞错了。

　　接下来她放弃念叨那些人家的地址、姓名，一心将那所有忘却。

　　她说她们不是她的丫头了，卖到别人家了，就不是了。

　　然而那些人名、地方，经常在梦里回来，让她在醒来时还记得，让她哭醒了好多次。

　　年轻的老太太终于嚎啕大哭，她的丫头不见了，不是在别处好好活着，是彻底不见了，从世上消失了。

　　那段时间，她很少逗儿子，每次看到他，都有撕心裂肺的痛苦。

　　她让岁月冲淡一切，眼看英哥这顶梁柱倒塌，开始依赖儿子娶妻生子了。

　　她帮他养了两个孙女，对她们不好也不差。

　　儿子受夫家影响对两个女孩不闻不问，她就从孙儿做新衣裳的布上留下鲜艳的布条来，帮孙女绑辫子，用满是补丁的破衣裳给她们缝布老虎......

　　像在弥补对丫头们的愧意，也像弥补对自己的愧意。

　　然后，她居然把孙儿丢了......

　　老太太说最后几句时，即将归往鬼界，声音已然缥缈。

　　她问：“人为什么不是一世呢？轮回转世有什么好？”

　　雅灯想了想，道：“大概是为了给好人过好日子的机会，也给恶人向善的机会吧。”

　　老太太笑了一下，问：“知道我老太婆为什么总爱挑你的刺吗？”

　　雅灯还是那副调调，“我觉得又不是什么好话。”

　　老太太：“小心眼的丫头，我都快投胎去了，还要听你的鬼话！”

　　她已完全透明。

　　这里将再没有对孙儿执着的老太太，剩下的是不一定何时会被雅灯他们遗忘的生前故事，和她与雅灯唯一的一段传音。

　　“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那副游刃有余的样子特别招人烦。你还有和倔强匹配的本事，总让我想，我当年没有发疯一样地去找我的丫头，是不是错了。我要是去找就好了，追到天涯海角，远离夫家，和姑娘相依为命，是不是也能做个女中豪杰？”

　　雅灯温和地笑，“祝你下一世当个女中豪杰，喝了孟婆汤也要记得啊。”

　　那边最后的回音，老太太说：“你这臭丫头......谢谢啊......”

　　雅灯欣慰地笑。

　　她觉得，劝老太太放弃执念像过了百年那么久。

　　放弃执念，才能向前啊。

　　但用那镜子得到的结果，即便不让人满意，也还是弥补了他们些微的遗憾吧。

　　或许不会放弃镜子了吧......

　　或许今后还会有这样那样的怀疑吧......

　　那就一直寻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