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十一岭》杨昕羽

1、第 1 章

　　新帝壬寅年五月，夜半，阴华城北刘相公府。
　　阴华城地处西南，临近京华江，多山多水，五月正是连绵暴雨的时节。相公府建在山脚，远离闹市，白日里被山中的雾气围绕倒有些悠然的意境，可是到了深更半夜，府周围给人的感觉可就截然不同了。
　　既是子时，当是人畜最熟睡的时候。可是西边的后院却传来一阵阵的骚动。

　　“无稽之谈！我何来叛国的罪名！”

　　“放开我！放开！求求你了，不要再缠着我了！”

　　西后院是仆人生活的地方，这地方一到晚上就阴森恐怖的，这时候传来一些不明不白的声音，有人就算听见也会继续装睡。
　　不过这声音，像是一个人疯疯癫癫地说着两种不同语气地话。一个语音凄厉，似有厉鬼尖啸。另一个声音细小，想喊救命似乎又没了声音。
　　外面暴雨劈里啪啦，跟这疯疯癫癫的话混在一起，更加吓人。良久，外面没了动静。

　　院子不大，中央有一棵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的古桐树，一个身形肥大的人躺在树下，紧闭双眼，身上却在不停颤抖，嘴里神神叨叨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面色扭曲，可是却怎么都睁不开眼睛。
　　就这样穿着单薄的衣衫躺在满是雨水的地上，狂风吹过，山中五月的天气还是凌人的，就这样抖了一会，地上的胖子就再也动不起来了。

　　寅时，日刚出。
　　暴雨早就停了下来，山里一股子腥气。古铜树的树叶上不断滴落着雨滴，打在地上躺着的不知是死是活的人脸上。
　　地上的人拧了拧眉毛，眼睛慢慢张开一条缝。
　　天空还是灰蓝灰蓝的，眼睛刚睁开也不觉得难受，只是这地上的人刚一睁眼，立刻从地上弹起，大叫了一声：“叛国！你——”
　　话还未说完，弹起来的人迷茫又惊恐地看着四周枯寂的小院子，呼吸越来越急促，还没站稳就又跪倒在地上。周围似乎都在急急的旋转起来。

　　这是什么鬼地方！
　　是谁给我使了什么妖术？
　　我怎么站都站不住!

　　这人跪坐下来，闭上眼，努力平调呼吸，想先镇静，却发现这躯体似乎有些不正常......
　　没法聚气？怎么可能！
　　再次睁开眼，眼前却是一双胖胖地双手和肥肥的下身，身上一件单薄地灰色内衣衫，旁边地水坑赫然映着一个白胖白胖的人脸！
　　“谁？”说出话的声音他也不熟悉，根本不是他的声音。
　　这是，什么玩意？

　　“曲安，你在树下干什么！刘小相公等会就要起床了，还不去打好热水？”
　　严厉的女声从身后传来，这人吓了一大跳，防备地扭过头来惊恐地看着她。周围小房子里也传出有人起床的声音。
　　面前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矮小妇人，脸色漆黑，不见一点活色。她拧着眉毛，似乎对面前的人非常不满。
　　“嗯？”
　　面前的“曲安”沙哑着声音，艰难地开口，向是多年没说过话一样。
　　“难道我在跟鬼刹逗趣，你莫不是皮痒了？！穿成这样睡在外面!怎么？呵，又有邪祟找上你了？快滚去干活！找死呢？！”
　　面前的妇人尖着嗓子劈里啪啦连放一堆，差点说的曲安又跪下来。
　　“这是什么情况，我居然上了别人的身？怎么可能？”曲安一个人在那自言自语，留得妇人一个还在叫骂着，那妇人也是早起脾气大，看眼前的人居然敢不听自己的话，三步两步从长廊走过来，猛地一推，将曲安这个胖子推到在地。
　　有触觉，不是梦境！
　　妇人看着娇小，力气还挺大，也可能是曲安这个人太过虚胖，他的肥肉与地面又来了一个亲密接触。
　　冰凉的触觉席卷全身，让曲安不禁打了个寒颤。
　　妇人说道：“你再磨磨蹭蹭的，小心再被变卖出去！滚起来！”
　　曲安身体里这个人可是吃不得一点亏的，奈何这真正的曲安好像是被打怕了一样，一点不敢还手地站起来，往后跑了。

　　我怎会无意识地跑了起来？

　　虽说眼前景象实属奇异，但是曲安身体里的人还是想先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好好回想回想。
　　就这样跟着身体走了没两步，曲安停了，停在一个小房间门口。
　　推门进去，曲安小心地看了看，确定里面没有别人之后走了进去。
　　这房子虽小，家具也没个几件，中间挂着一件灰色的小厮服，被风给吹到了地上。

　　曲安怔怔地站在屋里，一时间不知道该干什么。
　　身上的雨水差不多都被自己的体温烘干了，身上一股子黏黏的感觉。外面天终于泛白起来。他已经很久都没有感受到任何触觉，现在突然上了个小娃娃的身，脑子里就跟浆糊一样乱。随意上别人身的邪术，他可是从来都没有练过。

　　不对，他练过什么都忘记了。

　　屋外的下人们都在急急忙忙地收拾着东西，应该过不久那些个老爷主子们就该起床了。

　　我这身体的主人的魂魄呢？

　　愣了半天，他终于想起来这回事。上身的记载在他模糊的意识里无非两种，好一点的就是共生，坏的就是直接把原主人挤出去，慢慢的那原来的魂魄会被磨耗干净。现在连个声音都没有，莫不是这魂魄已经......

　　不会吧，那罪过可就大了。

　　他光记得自己游魂的时候，脑子里全是“叛国”的记忆，至于其他的事情他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现在原主人的魂魄都被自己给灭了个渣渣，这下可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谁还在房间里偷懒，赶紧给我滚出来！”
　　门外响起一声尖利的叫骂，这声音可真熟悉。
　　曲安的身体立刻无意识地穿好衣服，又对着镜子挽了一个发髻。他看着镜子里白白胖胖，一脸富态的小胖子，眼神充满无奈。

　　从一个不知名的厉鬼变成人，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还是先别让人发现最好。
　　他暗暗在心里想。

　　穿戴整齐，曲安跟着别人来到柴房，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拿了热水，又跟着几个看起来比较靠谱的女侍走出西边的小院，沿路都是青石铺成的天然石路，一派昂然，与西院的荒废截然不同。
　　主厅坐北朝南，左右两个小道分别通向刘老相公夫妇和刘小公子的卧房。
　　曲安正纠结自己该去哪个方向，突然看到右边一个身影好像他见过。
　　好像是，今早那位少年。
　　曲安忙端了热水小步跑了过去，从小门进去就是一片青石做的房子，青石有隔热防邪的作用，隔热倒是真的，只不过防邪嘛，最多也就防个贼。
　　曲安记忆迷糊，于是模仿其他的女侍把热水放在梳洗台上，就退出来到外面守着，如若没什么吩咐他便可以去厨房吃饭。
　　他现在什么事情都没弄清楚，根本没心思吃饭。况且这身体实在胖，饿一顿更健康。
　　沿着早上的记忆乱走，曲安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小房间。

　　这才安心走进房间，轻轻关上房门。他看了看四周，这小房间也就十来方大，右边一个老旧的床铺，旁边摆了一个小茶几，上面放着几张写字的纸。纸张上还写满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
　　走过去，曲安拿起上面写的一堆东西。
　　毕竟现在他什么也想不起来，这身体的主人也不知去了哪里。只能到处找找，看能不能有什么线索。
　　那堆纸的第一张，工整写着“曲安”二字。后面就是一片乱写的字，又像是一些画。曲安转了一会，没什么发现，想着自己既然什么也找不出来，不如先练习一下怎么控制这个身体。却听见角落里似乎有什么声音。
　　这小房间的角落散着一些沙子，应该是以前建房子留下来的没地方放就放在了这，这声音细细簌簌的，曲安心生疑惑，悄悄走了过去。

　　“你若是妖魔，我便不与你计较。速速退去。”

　　曲安看着那堆沙子，试探性地说了一句话。
　　应该不是什么邪祟吧。
　　可是那边却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声音：“呜呜呜.................”
　　好像是哭声？
　　曲安吞了口口水，大着胆子往前走去，心里想着自己不会这么倒霉吧，又有厉鬼过来抢吗？
　　他刚走过去，只见一个透明状态的魂魄蹲在沙子上，双手抱着头，很害怕地呜咽着。曲安一看他那个状态，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害人的鬼魂。
　　那魂魄发现自己被发现了，便准备朝外面跑。没想到曲安一伸手，居然能抓住他！
　　这可奇了怪了！
　　抓住这鬼魂仔细看了一眼，曲安越看越觉得眼熟——这肥肥的身材，不就是曲安本来的魂魄吗？
　　“曲安？”
　　那鬼魂见自己被抓住，然而那人似乎并没有恶意，便低着头小心地点了点。
　　厉鬼心中本就沉闷的心情一扫而空，迫不及待地问道：“诶，那你可知道我是谁？为何上了你的身？这里又是何处？”
　　连抛三个问题，搞得真正的曲安也很纳闷：“我，我昨晚睡得好好的，被你这厉——被你给吵醒，结果醒来就发现自己成了透明状。”
　　那鬼魂说话很是小心，生怕惹到这个陌生的厉鬼。
　　“那，你可知道我是谁？”
　　他真的是，记不得了......
　　鬼魂瞪大双眼看着他，那意思好像是，你自己居然忘记自己是谁，还来问我!
　　“说啊！看着我干什么！”
　　曲安捏着鬼魂的力道变大了，那鬼魂吃痛，急急开口说道：“好大爷，您跟着我这么多年，嘴里最多说的就是什么，叛国，复仇之类的，其他我真的不知道啊！”
　　说着，那鬼魂更是想哭了起来。
　　曲安看他那个样子，也不想继续为难下去，就柔和了一下声音，问道：“那这是哪里，你总该知道吧？”
　　“这里是阴华城的刘相公府，我就是这里一个小小的家仆。”
　　鬼魂解释道。
　　“刘相公府？不认识......”
　　“啊，这相公府是新帝登基三年之后才建的。”
　　“新帝？”

　　“新帝朱淳化，当年先皇退位之后，先皇侄子即为就是新帝。”

　　“你说的先皇，可是朱雅正？”

　　“对对！就是先皇言帝。”鬼魂见这厉鬼终于跟自己有些共识，心中一喜。

　　“那，那你可知，这新帝登基，多少年了？”

　　“嗯......差不多十七年了吧。”
　　鬼魂想着，自己出生那年便是先帝登基，还真是够巧的。

　　十七年!那他，岂不是死了至少十七年？
　　怪不得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鬼魂见那厉鬼松开了钳着自己的手，正准备脱身，哪知那厉鬼立刻回过神来，又将他一把抓回，厉声说道：“你跑什么？不怕自己魂飞魄散吗？”
　　一听这话，鬼魂吓了一跳，脸上的表情也扭曲了起来。

　　“我自十岁随叔父来到阴华，就一直被一些不明不白的东西缠身。叔父没办法就请了一个道士与我作法，可没想到你——”

　　新生的鬼魂本就戾气比较重，这鬼魂一生气，戾气倒把曲安推走了好几步。
　　曲安看着他生气的样子，心想自己无缘无故缠着一个人，最后还不清不楚地夺了别人的肉身，确实有点不太好，心中倒有些许愧疚。
　　“你放心，我不会就这么占着你的肉身的，虽然我活着的记忆不大清楚，但是我肯定找到方法，让你重新回自己的身体里来。”
　　曲安看着那鬼魂，这话既是说给他听，也是在告诉自己。
　　厉鬼上身都是有原因，况且自己留世十七年不愿转世投胎，背后绝对没那么简单。

　　曲安陪着那鬼魂唠了一上午的磕，鬼魂终于大着胆子敢走到曲安对面坐下。他在屋里活动着，可惜这身体是在太胖，根本活动不开。
　　“你说你原本身材这么重，怎么也不减减？”

　　鬼魂一听这话，嘟嘟囔囔地回应道：“我胖你还能管到我头上了？”

　　曲安见他那不知悔改的样子，暗下决心：“即使以后这身体要还给他，也还得先把身材变回来再说，这油腻腻的肉真的是没眼看。”

　　可是关于聚气练功的东西他都忘个差不多了，而且这地方都是些普通人......
　　得想个办法先......
　　“诶，刘府可有可有会练法术聚气的人？”曲安也不客气，上来就开始询问。
　　“你占着我身体也就罢了，现在叫我诶？！明明曲安才是我的名字！”
　　那鬼魂一生气，说出来的话都像是怒吼尖啸。
　　“我这不是记不得自己名字了吗？暂且借你的试试，放心放心，该是你的我绝对不会抢”曲安抛给鬼魂一个“你放心”的眼神。
　　“刘府也就刘小公子好像学过这些，只不过他天赋不高，刘老相公就没请术士继续教了。”

　　“既然他曾经学过，应该会有这方面的书吧？”

　　“你意思是，在书房里？”鬼魂心里一惊，那书房可是刘家的“重地”，除了小公子和老爷还有打扫的下人那就是谁都进不去的，“你不会是想进人家的书房吧？”

　　曲安朝他一挑眉，轻轻笑了笑，说道:“没错！”

　　曲安还没说完自己进入书房的计划，鬼魂就坚决表示自己绝对不会跟着去。曲安当然不会依他，他宁愿被抓住擅闯书房也不要顶着这个油腻腻的身体。鬼魂实在拗不过他，要他保证就算被发现也不能让自己的身体缺点什么，曲安当然是一脸真诚地应了下来。

　　没多久就有人敲门让曲安去后院打扫落叶，曲安高高兴兴地应允下来，走到门前打开房门，此时外面阳光明媚，微风阵阵送来山花的香气，外面蓝天高山清水连成一片，一片连绵不绝，更是比画里的景象还要动人心魄。

　　曲安看着眼前的场景，勾了勾嘴角。
　　不管怎样，他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