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睡姿 ...
-
（1）
其实我睡相挺好的。
小时候爱偏向左侧睡，后来不知道在哪儿看的，说是左侧睡对心脏有压迫，很不好，就改成了平睡。至于为什么不改成右侧睡，是有原因的，后面会说到。
和凌笙在一起后，或许是仗着有人给我掖被子，睡姿不太老实，总是很多变。
有一天清早我醒过来，发现我是右侧睡，她的手放在我的左耳上，帮我挡着声音——怪不得右侧睡能睡着。
后面我忍耐不住，就问凌笙：“你是不是知道我耳朵的问题？”
以前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这件事，所以我一直以为她不知道，但她今天那个动作，不像是随意放的……我怀疑她知道了。
凌笙看着我，坦然道：“嗯，我知道。”
我眉头一蹙，盯着她：“怎么知道的？”
她淡淡道：“可能你没发现，你很多习惯是依托于此的。”
我困惑地问：“比如？”
“你喜欢走到别人的右边，除非时间短或者场地限制，不方便换位置，你才会勉强走在他人的左侧。”
我很吃惊她如此敏锐，紧跟着问：“那万一，万一，我只是强迫症呢？”
她摇头，让我别急。
“第二点，你戴耳机的习惯。有一回，我在你听耳机的时候，取了你的右耳机，问你话，你明显没听清，我当时重复了三遍，你还是没听清。之后你很快取了左耳机，才听清我同样音量的话语。”
我眼睛微微睁大。
还有这回事？完全想不起来……
她继续说：“第三点，你睡觉的习惯。就算是平睡，头也是朝着左边的。准确说，是需要用枕头压住左耳。”
这些都是事实，我完全无法辩驳。
她似乎一直在等待和我谈这件事的契机，哪怕我无言以对，她依然面不改色地论述：“第四点，接电话。我从来没见过你把手机贴在右耳上打电话，你每次都是拿左耳去贴着听，这是下意识，也是习惯性的依赖。”
我咬牙，沉默不语。一二三四点，这人条理清晰的跟在公司开会似的，下一步是不是就是讨论解决方案？
不知道是一直遮掩的伤疤被戳穿让我很害怕，还是什么阴翳笼罩了我，凌笙淡定到可以说是冷血的模样，让我一瞬间难受到了极致。
“所以，你的结论是？”我压低声音。
凌笙望着我，斟酌着用词：“你右耳应该听不太清楚，或者完全听不清，主要使用左耳。”
她果然知道了。
最后一片遮羞布被撕开，我像个迷失在荒岛的小孩，全身发着抖，惶恐不安。
右耳听力很弱，这是我天生的缺陷。从小到大，由于我有意识在隐瞒这件事，没有谁知道这个秘密，包括我的父母。即使凌笙是我的妻子，我也以为她不会发现，未曾想她早已把所有细节拼凑在一起，还原出了真相。
“阿珏，我想跟你谈谈这件事，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我……”凌笙见我表情不对，扶上我的肩膀，语气温和，试图和我说点什么，但我只觉得很烦。
她对我的事这么上心，我本该高兴，但那一瞬间，她温柔的言语化成了最伤人的刀，一下下刺在我敏感的神经上，我居然破天荒地对她发了脾气。
“耳朵的事，基本不影响日常生活，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是，既然你想谈，为什么要等合适的机会？难道说，这是一件需要小心翼翼处理的事吗？你在维护我可怜的自尊心吗？”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凌笙从来不会这么想，也不会这么做，她有多疼我，有多体贴我，我明明比其他人都懂。
但为什么，我会说这些话……
“阿珏，你是真的这么想我，还是只是气话？如果是后者，等你冷静一点我们再聊。”凌笙眼里闪过一丝受伤，却还是克制着情绪说道。
我自责地抿紧嘴唇，垂下眸子，不敢再看她。
这样的缺陷，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最早发现自己的耳朵和别人的不太一样，我很害怕。这个世间对于残疾人来说不算公平，我不想让我的父母惊慌失措，不想被人嘲笑说是一个聋子，所以我瞒了很多年，瞒了很多人。
或许，正因为凌笙是我携手要走完余生的人，在她的面前，我总想追求完美。即使不那么在意职位，也能接受两人各方面的差距，但我还是想更好点，再更好点。
她值得最好的，而不是这个右耳有瑕疵的。
（2）
面对我长久的沉默，凌笙没有生气，只是静静地望着我，柔声道：“不想说话，是不想理我，还是在逃避话题……阿珏，你是不是在害怕什么？”
她的音色是偏冷的，语气却十分柔软，像是小时候妈妈给我唱的摇篮曲，调子是温柔的，目光是温柔的，连灵魂也是温柔的一掬温水。
我对上凌笙的眼睛，几欲落泪。
她是真的了解我。我确实怕，怕我不完美，怕她知道我耳朵的问题，怕我还有更多的地方、更多的缺陷被她发现，怕她太细心，能挖掘我这些卑微怯懦的小情绪，怕我像以前一样退缩，怕的太多了。
可开口时，那些话都说不出来：“没有害怕，只是觉得这是小事。而且不想你……嗯，这样。”
凌笙不太相信我的说辞，固执地问：“不想我怎样？”
我：“……”
她是个有七窍玲珑心的人，定然知道我不情愿继续深聊，所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要追根究底。
我像是被逼到绝路的兔子，扭开脸，话语间带着隐隐的哭腔：“就像现在这样……凌笙，我不想说了，换个话题吧，好不好？”
凌笙打量了我好一会，终是不忍再逼我，妥协道：“好。”
说是换话题，实则随意敷衍了两句后，我就扯了个出门取快递的借口，匆匆逃走。
关上家门的瞬间，我神情恍惚地想，我们说的是耳朵的事，却又好像不只是它。
（3）
除去出差，每晚睡觉前，我和凌笙都会留一点时间聊天，这算是我们家的家规之一。今晚十点过，凌笙处理完工作的事，拿了一本书靠在枕头上看。
床头灯的光呈温暖的橘色，凌笙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看的聚精会神，而是过了很久才翻动一页。借着拿东西的机会，我偷偷看她，发现她的眼神都是飘忽不定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心知她可能是在等着谈话，故意翻阅建筑书籍，把时间拖到十二点才慢悠悠走回床边，揉着眼睛说很困，让她关灯。
凌笙皱眉，似乎有话想说，却终是忍耐下来，啪嗒一声关了灯。黑暗如愿来临，我看不清她的脸，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心里却更加不舒坦了。
“……阿珏，晚安。”隔着我制造的若有若无的距离，凌笙似乎察觉我逃避谈话的意图，声音轻的像泡沫。
“晚安。”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滚进她的怀里，而是数着一条又一条跨栏的小绵羊，强迫自己进入深层睡眠。
或许是心理暗示有用，没多久，我居然真的睡着了。只是睡的不太安稳，做了一个让人很难过的梦。
梦里，我没有遇到凌笙，而是按部就班地上班，到了合适的年龄仍是单身，最后一个人过完了一生。死前，有人问我：“许女士，您这一生，快乐吗？”
人将要死掉的时候，撒谎都会嫌累。我回答道：“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我用一生充分验证了这一点。只是，即使过得不错，我仍然觉得缺了点什么……这种感觉，让我没那么快乐。”
那人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自己却很清楚——让我不快乐的，是凌笙不在我身边而生的寂寞感。这种寂寞并不致命，但宛如一万只小蚂蚁在心上啃.噬，疼到泪水涌出眼眶，然后我突然醒过来。
一片漆黑。
整个世界安静的不像话，听不见让人安心的呼吸声，有一瞬间，我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但很快，我意识到左耳暖暖的——有人用手盖着我的耳朵，所以才这么安静。
心坠入暖湖，我一下鼻酸。
凌笙这个人啊，大概就是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不会忘记对我好吧。有了这么好的她相衬，自己就越发令人厌憎了。
讨厌莫名自卑的自己，讨厌无故矫情的自己，更讨厌给予她冷遇的自己。明明失去她会寂寞到哭出声，嘴上却说了那么伤人的话，我真是天底下最会恃宠而骄的人了。
糟糕到极致。
或许是我动静太大，或许是凌笙也没睡好，她的手指动了动，摸摸我的耳朵，带着鼻音问：“阿珏……怎么，做噩梦了么？”
静谧的夜晚，她的声音比羽毛还轻，飘到了我的心间。
我嗫嚅道：“没……”
凌笙不作声，在我差点以为她又睡着的时候，她幽幽一叹，问：“这个，不能做？”
半梦半醒间，脑子还是混混沌沌的，我没理解她的意思，正要问，她已经收回了覆在我耳朵上的手，满是疲倦道：“我不是想伤你的自尊，我……算了，快睡吧。”
我一呆。
她竟然以为，我在介意她的动作？！
“凌笙，你不要误会我，我不会介意这种事，更不是那个意思！”我急急忙忙想要解释，却不小心呛住，咳了好几声。
她吓到，慢慢拍我的后背，我借此机会握住她的手，按到耳朵上，哽咽道：“凌笙，我只是希望你眼里的我是最好的，不想让你觉得我有残疾！”
（4）
静默半晌，凌笙用手背轻轻揩去我的眼泪：“怎么一言不合就哭，明天眼睛要肿的，到时候上班被人说，回来又要对我耍脾气。”
我抽抽搭搭：“就要哭，就要同你耍脾气。”
“好好好，那你怎么才不哭？”她无奈。
我一心想她继续哄我，委屈巴巴地说：“那你给我唱歌，你要是唱歌，我就不哭了，我保证。”
自认识后，凌笙在我面前基本没唱过歌，除了偶尔哼一两句不知名的调子，完整的歌是没有的。我以前问过这件事，她说自己五音不全，当时我调侃了一句，就放过了她。
本以为凌笙会对这个要求感到为难，没想她捏捏我的脸，好脾气道：“那我给你唱，你先停住哭鼻子。”
我有些惊讶，乖乖应了。她摩挲着我的头发，想了一会儿，清清嗓子，果真唱了起来。
“Whatever may come or stand in your way
I promise you I will keep you safe
It might seem words always come easy
……
And I\'ll be there my little sister
Hey don\'t be afraid you\'ll be okay
I\'m right by your side I\'ll keep you safe”
这是一首节奏舒缓的英文歌，她的声音低沉却不失温柔，尤其是听到那句“别害怕，你会没事的，我会伴你身旁护你周全”，如同天籁。
我听的如痴如醉，心里却还记挂她对自己五音不全的评价，气鼓鼓地说：“骗子，你最会骗人了，你这要是五音不全，那我岂不是行走的魔音？”
凌笙低声笑：“阿珏，不想做行走的魔音的话，要做骗子的little sister么？”
我哼了一声：“才不要做你的妹妹。”
她：“嗯，妹妹确实不太准确，所以……”
“所以？”
“My little girl。”她拍拍我的背，轻吻我的右耳，“这不是缺陷，是上帝太爱你的右耳，同我一般吻过它而已。”
这些话太动听，我破涕为笑。这个称呼和之前的kid一样，让我喜欢的要命，喜欢到光是一听，都忍不住欢喜。
凌笙这个人，总是有一万种方法来哄我。
之后很久，她一直贴着我的左耳唱歌，一首接着一首。她选的歌曲都适合抚平人内心不安的情绪，再加上她的声音悦耳，我渐渐生出困意，眼皮一耷一耷。
陷入黑暗前的一刻，我迷迷糊糊地想，大概，凌笙根本不在意这些所谓的“缺陷”和“差距”，她在意的是我的情绪，和我那些细微的小心思、小别扭。
始终如是。
作者有话说第6章 睡姿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