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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晚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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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晚宴开始之时,黑夜已拢住了整个天空,现在高悬着展现光明的是一勾细窄的朔月和如裂如渊的星河。
润黄的蜂蜡蜡烛们从暗夜里划出一块光明的领域,精雕细琢的石柱、砖墙与屋顶将这些光亮圈禁在装饰华美的宴厅里,只肯从帘幕缝隙间透出一缕温暖遥远的亮光。
西奥多拉·辛锐不着痕迹地舒展着腰背,她是个高挑漂亮的年轻人,刚刚长开的五官尚显柔和,高耸的眉骨却又显出锋锐的英气。
由骑装精心改良成的礼服将她衬托得愈发姿容出色,假如这不是圣典日的晚宴而是社交宴的话,她一定会是其中最受欢迎的那一批。不过从刚刚的小动作来看,显然西奥多拉并不享受这身昂贵漂亮的礼服。
这不是西奥多拉第一次参加这类宴会了,但她想自己也许永远都没办法习惯被包裹在漂亮的礼服中,就像永远都没办法习惯被包裹在精妙建筑之内的宴会一样。
这些将人层层包裹起来的服饰、珠宝、香气与音乐、雕饰的房屋,不过是被人们附以虚假的意义,然后加在自己身上,用以伪饰自己高贵地位的谎言罢了。精致、华丽、且脆弱不堪。
——这并不全是西奥多拉自己的看法,其中有相当一部分继承于她的父亲斯拜因·辛锐。
辛锐血脉是新四脉之一,确切的说,是四圣脉之一。
在古老的第一纪,神迹还时常降临的时候,在神的指引下,圣光、风笛、辛锐和诺盾四支血脉带领人们在世界版图上开辟下了一块属于人类的领域,并在之后一直作为众人的引领,四圣脉的荣耀遍及整个文明。
然而在第二纪末的恸天之灾中,风笛一脉不知所踪,睿纳达血脉被顶了上来,这才有了新四脉一说。
辛锐血脉地位特殊,斯拜因·辛锐则是这一代的血脉之长,他完全有资格拒绝掉大部分,只挑选自己喜欢的宴会来参加——这大概就像让猫挑选一个它喜欢的澡盆一样。
“但这是必要的。”斯拜因对他同样厌恶宴会的女儿这样说道,“国家的运转需要国议会,而国议会的运转需要其成员相互合作,那么这类用以维系关系的无聊宴会也就成了必不可少的。”
于是随之而来的愚蠢的攀比、毫无意义的铺张、可笑的试探与暗示,竟也成为了必不可少的。
斯拜因显然看出了西奥多拉的腹诽:“你必须熟悉这些规矩,融入这个圈子,无论你喜不喜欢。然后你才能利用它,从中获得力量,然后改变它。”
而现在,西奥多拉终于等来了第一个让这恼人的宴会发挥点实际价值的机会了。
西奥多拉看向缓步走进宴厅的教宗、塔尔和埃涅斯,那双与斯拜因极为相似的眼睛中目光雪亮。
西奥多拉一直都不喜欢塔尔,但理由与她父亲略有不同。
斯拜因·辛锐的厌恶来源于塔尔的血脉不明,而这样一个人却敢妄称神子,这完全是教廷堕落的表现。
西奥多拉的不喜则还有其他原因——那位随教宗与塔尔一同走进宴厅的次席圣堂骑士埃涅斯。但并不是说西奥多拉厌恶埃涅斯,事实恰恰相反。
在埃涅斯自愿放弃姓氏加入教廷前,他的全名是埃涅斯·辛锐,他是斯拜因的兄长,也是西奥多拉的伯父。
上一代辛锐的血脉之长一共有三个儿子,长子埃涅斯是其中血脉天赋最好的一个,在成年后加入了教廷,次子斯拜因在父亲去世后继承了辛锐的脉长之位,而老脉长的最后一个儿子纳斯特·辛锐,则是他抱回来的私生子。
斯拜因与自己的长兄关系良好,但十分厌恶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西奥多拉则很好的继承了父亲的观点,对埃涅斯就像对自己的父亲那样崇敬,而对他父亲的另一个兄弟,则完全是面子工程。
作为实力与名誉同样令人钦敬的剑术大师,埃涅斯只收有两个学生,一个是塔尔,另一个则是他血缘上的侄女西奥多拉。
西奥多拉还不至于幼稚到不许自己崇敬的伯父与老师有其他学生,令西奥多拉在意的是,埃涅斯在作为塔尔的剑术老师之外,还要担任塔尔的护卫。
他凭什么?
……
塔尔站在教宗身后,目光在宴会中扫过一圈,他很轻易地便注意到了辛锐家那对站在一起的父女,他们看起来实在是太突出了。
一样高耸的眉骨和锋锐的气势、一样傲慢冷淡的神情。前者来自于他们浓郁的辛锐血脉,后者来源于一个孩子对他父亲的崇敬与模仿。
塔尔目光毫无停顿地滑了过去,他对今日为何会诡异的重复一无所知,出于谨慎,他并不打算做出与昨日不同的举动。
座钟指针在“咔咔”的轻响中移向九点钟的方向,教宗已经离去,现在留在晚宴中代表教廷的人只有塔尔和埃涅斯,而他们至少还要在这里待上一刻。
九点零五分,时间卡得恰到好处——显然,他还不想直接与教宗发生冲突——斯拜因径直向塔尔走了过来,那身凌厉的气势使他像一把剑那样劈开阻隔在路上的人群。
“神子、塔尔殿下,”斯拜因那双隐藏在眉骨阴影下的眼睛气势逼人,每个顿挫的单词都被他念得像一柄才开刃的尖刀,“我有几个疑问。”
他没有丝毫停顿,口中说着疑问,但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神创造世界,将蕴含力量的血脉赐予众人,因此我们当感念祂、供养祂,在每年的神诞日,当以最好的为祂献上祭礼。是否如此?”
“当然是这样了,每年的圣典不都办得很好吗?”纳斯特·辛锐笑呵呵地插进来,“那边墙上挂着的剑有点像第一纪的制式,我们去看看?”
斯拜因眼睛都没转一下,直直盯着塔尔继续问道:“神将神圣的血脉赐予众人,一切不洁、不明的血脉都是对神的不敬,这样的血脉也可以主持圣典吗?”
现在纳斯特只能勉强牵扯着嘴角以维持微笑了。
对于塔尔来说,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
纳斯特·辛锐是私生的血脉,但至少知道血脉的来源,但塔尔的血脉是个秘密。
自教宗把他抱回教廷的天起,就从未谈起过塔尔的血脉身世,塔尔也从未向任何人展现过他源于血脉的力量——他自己对此也饱含疑惑——他一直以来所使用的,只有来自教廷的神力。
当然,这也成了人们质疑的原因之一,只有最低等的杂脉才会没有源于血脉的力量。
塔尔无法解释他的血脉来源,也无法辩称私生的、不明的血脉无关紧要,那有违大众的常识,他也无法以主持圣典并不要求血脉来回应,那等同于默认自己的血脉有问题。但他也不能不作回应。
塔尔先看向脸色难看的纳斯特,目光温和安宁:“‘无需背负你无法掌控的罪责,你被赦免于此。’”感谢纳斯特的出现,这一问题得以从默认转变成对一名友善者的安抚,而这也确实让对方的神情缓和下来。
然后塔尔才回看向斯拜因:“‘你们行我的路,便有资格向我祭拜,你们有心靠近我,我便接受你们,教导你们。’”
斯拜因讥刺地瞧着塔尔挂在绶带上的勋章,那是教宗为他订制的,圆润的淡金色珍珠和秘银镶嵌成圣徽,除了代表神子的身份,还具有引导神力的作用。
他嘲讽地问道:“一个凡人是如何行神的路,以至于能够得到这样的荣光?”
塔尔也想知道,然而他并没有生下来就能记事的天赋,而他被带到教廷中时尚被包裹在襁褓里。可他既然已经被推上这个位置,便再也不能退下来。
“一个人既然已经认定了某件事,便再也不用与他辩驳了,他只看得见能够证明他正确的那一部分。”塔尔平静地面对着斯拜因的咄咄逼人,虽然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对他进行质疑了,但这些在他成长起来前还都是家常便饭,他记忆里最早的一次充满恶意的诱导出现在他六岁那年,也是第一道血脉之枷开启的时候。
斯拜因的目光越发轻蔑起来,像在看一个只会用些模棱两可的万能话,来哄着愚民愚妇掏出铜子儿的骗子。
“圣泰西向人们展示了他所获得的神力,证明他确实受到神恩,于是他被称为圣泰西,人们听从他的指引,在大地上建立起第一座教堂。”
斯拜因引用的是第一位教宗的典故,自圣泰西之后,神力被赐予虔诚的人们使用,这使得塔尔不能拒绝斯拜因接下来的要求:“神将血脉赐予凡人,一位真正的神子,至少不应当比不过我的西奥多拉。”
毕竟,就连那位获得了神恩并建立起教廷的圣徒都是在向人们证明了自己之后才被在名字前冠以“圣”,且也仅仅只是“圣”,塔尔又凭什么平白以“神子”自称呢?
比起展示神迹来说,这真是个看上去无比简单的方法,但同样充斥着麻烦、谋算,与辛锐式的傲慢。
在一个教士刚刚参与并主持过覆盖大半个圣笛辛诺大陆的庇护神术后向他提出挑战,这主意真是棒极了!
毕竟一位受神眷顾的神子应当在参与过对神的祭典后神采奕奕才是,又怎么会疲惫不堪呢?而一位神子自然也是不会在面对同龄人的挑战时失败又或是赢得气喘吁吁。
塔尔瞧向了这次事件的另一个主角,那位英气勃勃的少女穿着的是可以直接进行战斗的骑装,修长有力的手掌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显然这支镶嵌着白宝石与琥珀的窄剑并不只有装饰作用。
西奥多拉上前一步,她的眼神雪亮斗志昂扬,并无丝毫乘人之危的羞惭之情,她同样是埃涅斯的弟子,塔尔与她的接触虽然不多,但也足够他了解到西奥多拉对埃涅斯骑士精神的继承了,他更倾向于西奥多拉对这场挑战之下隐含的不公并不知情。
但这对塔尔唯一的意义只在于,他可以再次排除掉一个与这场可疑的“时间倒转”的无关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