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药》脑残有福

1、第一章 惊蛰（上）

　　暮色四合，林间窄窄的小道已被一片深浓的黑暗所笼罩。空气中弥漫着的一股春日植物所特有的微醺气息。
　　柳不死狠狠地咬了咬嘴唇，好不容易才将恹恹欲睡的感觉从身上驱逐出去。虽然连续几夜不合眼对于身为杀手的她来说一直是家常便饭，但是这次她却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过的疲惫。
　　按照莲动山庄的惯例，她必须在每日酉时准时向庄主复命。如今，庄主应该已发现了她的失踪。所以，现在的每一步对她来说都至关重要。是在莲动山庄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度过余生，还是在阳光下安静地迎接自己最后时刻的到来，就看这一次能否逃过庄主的追捕。
　　经历了一天一夜的飞奔，连一向精力充沛的白马飞冰也已经精疲力竭。如今的它已完全没有了千里马应有的飒爽与矫健，乍一看去犹如一只霜打的茄子。只是低着头缓缓地走着，每一步都重如千钧。寂静的树林间，飞冰的喘息声显得尤为痛苦和悲凉。
　　柳不死抱歉地回头摸摸它的脖子，却没有丝毫要停下脚步的意思。
　　柳借月抬头望一眼天边那一抹血一般的残阳，嘴角虚弱地勾起。若非知道自己身中剧毒命不久矣，自己大概永远都不会有勇气背叛庄主吧。说起来，还要感谢那个人的残忍。
　　在昨夜之前，她从未想到那个被她称为父亲的人会用提到一件物品的语气提起自己。她痛苦地咬了咬唇，脑海中浮现出昨夜不小心听到的对话：
　　“庄主在，白无常五岁那年种在她体内的鬼蜮母毒还有一年就要成熟了。在那一年里，每月十五，白无常都会遭受万千毒虫啃咬之苦。天长日久，属下怕她察觉出什么。庄主是否应该开始考虑将白无常关入密室？”
　　“本座还有一桩大事需要她和黑无常一起去办，等办完那件大事也是时候该收网了。”
　　听到这段对话之和柳不死几乎忍不住想要冲到庄主和父亲柳瀚海面前与他们当面对峙，但多年杀手生涯造就的谨慎终于还是令她冷静了下来。她躲在假山后面，拧紧拳头收敛浑身的气息，一直到两人离去。
　　虽然早已感觉到自己身体的不适，她却从未料到自己中的竟是鬼蜮母毒。
　　五十年前，天龙教教主曾经成功地使用过鬼蜮。仅仅这一次，就几乎毁灭了大半个武林。由于大量死者的尸体没有受到妥善的处理，污染了水源，连普通百姓都受到了殃及。皇帝果断下令将所有疫区付之一炬。饶是如此，依然有几十座城池因此而成为死城。从那一年起鬼蜮成为了整个武林乃至整个天下记忆深处最不堪回首的噩梦。
　　她还剩下不到一年的寿命。
　　明年端午，她就将毒发身亡，她的血液将成为武林至毒鬼蜮的子毒。凡是接触过她血液的人都将在一个月内浑身溃烂而死，更可怕的是凡是在那个月内接触过那个人的人都会中毒并把毒扩散开去，药石无医。
　　就在昨夜之前，柳不死从未将那种可怕的至毒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然而，仅仅一夜，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她终于知道了五岁那年父亲逼她喝下的那碗苦药的意义，终于知道了为什么自己的母亲会在她喝下那碗苦药的当夜自尽，并留下遗言令她改名不死。
　　她一直固执地认为父亲对她的冷淡和疏离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却原来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望着天空中那弯苍白的新月，柳不死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悄无声息地笑了。如果那个时候她的身边站着旁人，那人一定会因为眼前这个左脸有着一道长长刀疤的白衣少女脸上的笑容而不寒而栗。
　　那是绝望，彻骨的绝望。
　　身为莲动山庄顶尖的杀手黑白无常之中的白无常，整个山庄能够伤她的人除了庄主就只剩下黑无常苏明月。而苏明月恰好又是她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同伴，是这个世界上她最不想面对的敌人。
　　庄主现在一定非常头疼吧。体内种着武林至毒鬼蜮母毒的一流手下在逃，敌友不明。所有事情中柳不死唯一不明白的就是庄主为何要将她培养成一个武功绝顶的杀手。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不是要远比武功高强的杀手容易控制的多吗？一向深谋远虑的庄主似乎不应犯下如此不合情理的错误。
　　这个疑团让柳不死的心咯噔了一下，她刚要细想，却发现一旁的飞冰踉跄着跪倒在了地上。它喷着鼻息，用一双水汪汪的黑色眼睛一脸无辜地望着柳不死。
　　柳不死叹了口气，摸了摸飞冰的鬃毛，在小道边的一棵树旁坐了下来。
　　刚刚想到的一切犹如一个巨大的包袱重重地压在她心上，让她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她拧开水囊喂飞冰喝了几口水，然后颓然地靠在了一旁的树上。
　　冰凉的风穿越无数树木的枝杈从四面八方吹来，太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对面的树木只剩下一些孤单的剪影。柳不死抱着手臂，失神地盯着晚风中微微摇摆的树影，心下一片空茫。之前只顾着没命地往前赶，却完全没仔细考虑过自己下一步该前往何方。
　　“啪嗒！啪嗒！”
　　杀手的本能让柳不死警觉地捕捉到了夹杂在风声中的滴水声，以及飘散在风中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她迅速提气从树下一跃而起，退出一丈开外，同时双手探向腰间的镖囊将六枚追月镖夹在了指间。
　　她并没有感觉到丝毫的杀气，然而她的身形却并未因此而有丝毫的松懈，她警惕地盯着滴水声传来的方向，全神贯注。
　　借着朦胧的月光，她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那是一个人，一个重伤的男子。
　　柳不死犹豫了一下，确定那个架在枝杈间的男子已无法作出任何威胁自己的举动，于是便施展轻功朝那男子飞去。她并不想救他。她是个杀手，她只会杀人。救人，在她学到的知识中代表的从来都只是不必要的麻烦和潜在的威胁。她的目标是那个男子身上的包袱。
　　莲动山庄神通广大，眼线广布。既然想要过逍遥的生活，她身上那套标志着她身份的白衣就决不能再穿。
　　柳不死一把从男子身上扯下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从容地落到了树下。然而，她还来不及打开，便被一个温热的重物狠狠地压在了下方。
　　柳不死慌忙将那男子的身体推到一边。
　　借着月光，她看清了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苏明月？！”
　　柳不死倒吸一口冷气，而后瘫坐在了地上。
　　很快地，她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苏明月。
　　苏明月的脸如刀刻斧削，线条分明，充满了男子气概；而面前的这个人却犹如粉雕玉琢，柔和精致，多了几分摄人的妖异。
　　正在柳不死惊讶的当口，那男子忽然猛地睁开眼睛，伸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左手，接着又立刻闭上了眼睛。
　　柳不死挣扎着想把手抽出来，然而，那手却犹如一把铁钳，紧紧地将她的手腕卡在了中间。
　　如果是平时，她一定会果断地抽出腰间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朝那只手刺去。然而，这一次，她却发现自己根本下不了手。不知为何，眼前浮现出的竟是苏明月疼痛的表情。
　　在那一瞬间，柳不死做出了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决定。
　　她决定救他。
　　柳不死一把撕开那男子身上的衣服，将那件沾满了血迹的衣服扔到了一边。那是一处剑伤，伤口很深，所幸并未伤及心脏。她从飞冰身上取下水囊，将冰凉的水倾泻到了他的伤口之上。昏迷中的男子一阵抽搐。血还未凝固，伤口受到刺激立刻又有新鲜的血液涌出。
　　柳不死连忙一口咬下莲动山庄秘制伤药雨荷膏的盖子，将那些白色的粉末洒在了伤口上。血立刻止了。
　　柳不死从那男子的包袱里取了件中衣，撕开，仔细地包扎了伤口。怕再动他会牵动伤口，柳不死只得将那包袱中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盖在了他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柳不死靠着飞冰坐了下来。一天一夜的奔波让柳不死疲惫不堪，刚一坐下不久，浓浓的睡意便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柳不死在春日明媚的阳光中醒来。那个重伤的男子已经穿好了衣服，慵懒地倚在树上。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精神却似乎很好。此刻，那双肖似苏明月的漂亮桃花眼正一瞬也不瞬地望着苏明月，含着淡淡的笑意。
　　“直到今日，才知道什么叫作沉鱼落雁之姿。可惜了……”他的目光锁定在柳不死左脸那道三寸多长的伤疤上，眼中是一派惋惜之情。仿佛正在看一件被毁坏了的珍宝。
　　如果是普通的少女接受这样逼人的注视一定会忍不住脸红，然而柳不死却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她冷冷地瞟了那男子一眼，旁若无人地跳到了早已恢复精力的飞冰背上，就要挥动马鞭。
　　“喂！姑娘，你不会吧？救人救到底！别扔下我！”声音惊慌失措，里面有深浓的恐惧。
　　柳不死顿了一下，翻身下马。
　　“我送你去最近的城镇，作为交换，你送我一套干净的衣服。”柳不死有些后悔。果然，还是直接拿比较方便。
　　那男子毫不犹豫地点头，目光热切。
　　柳不死从包袱里挑了件鹅黄色的直裾便钻入了灌木丛中。待出来时，刚刚白衣飘飘的女子已变作了风度翩翩的男子。本来，柳不死的长相偏阴柔，却因为左脸那道伤疤多了点草莽之气，反而更像男子。

　　江湖之人没有那么多世俗的礼教之防，再加上已换了男装。为了早日摆脱掉这个自找的大麻烦，柳不死索性拉他一同骑上了飞冰。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在下顾疏影。敢问姑娘芳名……”
　　柳不死挥动马鞭，飞冰如离线的箭一般奔跑起来。顾疏影猝不及防，重重地撞在了柳不死的背上，立刻噤声。
　　沿着小路一阵狂奔，两个时辰之后，二人便已到达了最近的小镇。
　　望着小镇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顾疏影长舒了一口气。
　　行到最近的客栈门口，柳不死却一把将顾疏影推下了马，毫不犹豫地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