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死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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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多月过去了，王上的病仍不见有丝毫的起色，终日昏昏沉沉地睡着，偶尔醒来头脑也不甚清楚。御医们使尽了浑身解数拿出各种治疗方案仍旧无力回天，王上这几日竟连水米都不进了，御医们心中明白：王上只怕是大限将至了……
在王上病着的这段期间，朝中一切大小事务均交由王后执掌。千钧的重担一下子落在了这个深宫女子柔弱的双肩上，但她什么也不说，一个人撑起玥国的整片天。她每日天不亮就要起来，先去看了王上之后便上早朝。早朝回来又得批阅奏折，一直忙到后半夜才停下，睡前还要再去探探王上的病，最后才歇下了，可睡了没有两三个时辰就又起来了。每日周而复始，她就像一个陀螺不停地转啊转，本来光盈圆润的下巴日渐消瘦下来，尖得仿佛能扎人似的。伶竺见了好不心疼，常常背地里偷偷抹泪。既然国家大事她无力替母后分忧，那么就在生活起居上克尽孝道吧。伶竺去太医院向御医们请教了不少饮食养生之道，又翻阅了很多古书药典，此后王后每日的饮食皆由伶竺来安排。伶竺每天都绞尽了脑汁变着法儿的在王后的膳食中加入一些温热调补，益气提神的药材，父王已经倒下了，她不希望母后也累趴下。
这日晚间，夜深人静的御书房满院荒疏冷清，金色的琉璃殿瓦之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银霜。已近深秋之时，天气越来越冷了。一个矮瘦的宫人手执一盏宫灯缓步而来，柔和的灯光映得他面容祥静沉和，在这寒冷萧条的夜色之中自有一股抚慰人心的力量。
“妍妃娘娘，这地上有霜，您慢着点儿，当心脚下。”这宫人歪过身子，将宫灯向身后一照，引出一个温柔婀娜的美丽女子，动如弱柳扶风，静似闲花照水，真是我见犹怜的倾城佳人！
“不妨事，快些领路吧，这银耳燕窝要是凉了就不好吃了。“宫人忙低头应是，小心翼翼地领着妍妃去往御书房。
在御书房守门的小宦官远远瞅见一盏宫灯姗姗而来，待走近一看原是妍妃娘娘，正要高声通报，妍妃却示意他噤声，然后轻提裙摆，玉足微抬，翩然入了房内，对着坐上之人福下身子，轻唤道：“妍儿见过王后。”
欧沁柔正聚精会神地批阅奏折，闻声抬头见是妍妃，微微惊诧，笑道：“是妍妃妹妹啊，快坐。不知妹妹深夜到此，是为何故啊？”
“王后替王上分忧，每日操劳国事，殚精竭虑，日渐憔悴，妍儿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听闻这银耳燕窝最是益气补血，所以特地亲自为王后熬了一碗深夜送来，王后快趁热喝了吧。”说完便从食盒中端出一枚精致的玉碗奉与王后。
欧沁柔接过说：“真是有劳妹妹挂心了，难为你还亲自下厨，我这就喝 。”拿过汤匙浅尝了一口，点头赞道：“妹妹真是手巧，做出的东西竟这样好吃，妹妹也尝尝吧。”
妍妃浅笑：“难得王后肯赏妍儿薄面，妍儿只好却之不恭了。”说罢也盛了一碗品尝起来。
“隆睿最近怎么样了？我整日忙于政务，竟有好些日子不曾看见他了。”
妍妃脸上漾着初为人母的幸福，“王后放心，隆睿好得很，这阵子又长了不少呢。”
欧沁柔顿住，有感而发道：“孩子们小的时候，总盼着他们快点儿长大，长大了就懂事了，可是真等到他们长大了，又觉得还是小的时候听话，真是矛盾。咱们女人啊，这一生似乎只为丈夫和孩子而活，他们就是咱们的天，为了他们，就算咱们自己再苦再累，也值了。”
妍妃见了不忍心劝道：“王后，妍儿求您歇一歇吧，再这样下去，您一介弱质女流撑不住的啊！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公主考虑考虑啊！公主时常一个人暗自神伤，哭得泪人儿似的，妍儿看了都好难过，您又于心何忍呢。”
“伶竺是个孝顺懂事的孩子，秉性善良醇厚，做娘的能有这样的孩儿是多么幸福啊！可是，她生在帝王家就应当明白责任二字的分量。我何尝不想停下来歇一歇，但我没有办法。我身为王后，贵为一国之母，自当为王上排忧解难，为江山社稷肝脑涂地。在王上生病的时候，上至群臣下至百姓，你可晓得这其中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就等着看我出丑，所以我不能马虎丁点，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上。但是即便再难，我也会走下去，走好每一步！”
“妍儿明白，王上这一倒下，担子全都落到了您一个人身上，这背地里不知有多少居心叵测的人在打着鬼主意，王后每日必犹如芒刺在背，如履薄冰，看着王后那么辛苦，妍儿只恨自己资质愚鲁，不能帮王后分担一星半点，只能躲在王后羽翼之下求得庇护，妍儿真是无用！”妍妃说完满脸愧疚，直哭得梨花带雨。
“妹妹这一番话言辞恳切，让姐姐心中着实感动。常言只道‘最是无情帝王家’，今夜你我姐妹这般促膝交心，想来这王宫后妃之间也并不尽如传闻所言只有猜疑嫉妒，争宠夺利，我始终相信人间自有温情在，现在回头再看看那些朝堂上的烦心事已觉得无足轻重了。”
“王后贤良淑德，温婉大度，是我等后宫姐妹效仿的楷模。承蒙王后抬爱将妍儿视为知己姐妹，妍儿必为王后照拂好后宫一切，让您专心朝事无后顾之忧。”
“妹妹如此说，我便可放心了。从今后你我姐妹无间，同心协力将玥国打理得井井有条，王上虽然病了，但我相信他会痊愈的。等他好起来，我们一同还他一个繁荣昌盛、国泰民安的玥国！”
妍妃重重地点头道：“嗯，妍儿听您的！可是这朝堂之上风云变幻，王后还需多加小心，切不可掉以轻心给了贼人可乘之机啊！”
“妹妹提醒的是，最近朝局多有动荡，好多大臣都嚷着要见王上，幸好都被我拦了下来。可是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我担心拖得越久就越容易出事，还是得想个万全之策！”
“那些大臣吵着要见王上，无非就是为了确定王上的病情已到何种程度，不知道这些人暗中在谋划着什么，反正不会是好事，王后觉得这些人会不会有异心？”
“这个暂时还不敢讲，但居安思危，不可不防！不过说来也奇怪，这几日朝堂上静静的，大臣们像是约好了似的，折子还是照常上奏，只是再不提见王上的事了，这其中必定有古怪！我已经吩咐王上在近前伺候的宫人御医们全都守口如瓶，一点儿风声也不许走漏。现在咱们只需静观其变，再过些日子，那些心急之人自然会坐不住先露出马脚来的。”
“王后所言甚是，但妍儿只怕这平静只是假象，所不知沉寂的冰川之下往往都是湍急的暗流，咱们要早作准备，争取先发制人！”
王后端过茶盏，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道：“好妹妹，姐姐自然心中有数，放心吧。”就在这时，一个小宦官突然闯了进来，脸上犹带着泪痕，见了王后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嘴唇翕动似有话要说。王后心中忽地一沉，看着那奴才，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杯盏：“何事禀报？”
“御医说……说说让王后快些过去，要……要出大事了！”
手中的杯盏砰地一声掉在地上摔个粉碎，欧沁柔面色惨白，无力地跌坐在凳子上，口中喃喃自语：“不会的，不会的……”
“王后，王后……”妍妃想要扶起王后，可自己也是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
“不会的，御医骗我！御医骗我！我要去杀了他！我要杀了他！”王后忽然一把推开妍妃，跌跌撞撞的夺门而出往王上宫中跑去，妍妃赶紧出门追赶，谁知一不留神脚下突然一滑，重重地跌在青石小路上。妍妃崴了脚痛呼出声，随后而来的太监宫女忙七手八脚地将妍妃扶起，妍妃面上一冷，将众人甩开，斥道：“瞎了眼的奴才，管我做什么！赶紧去看看王后！”众人顾不得其他，丢下妍妃一人，俱都追着王后去了。
王后欧沁柔一路连滚带爬，终于赶到了王上宫中，可到了门前，她却止步了。这一道低低的门槛儿竟是那样难以跨越！此刻他就在里面，与我仅仅隔着一道门，但我却为何觉得，他竟离我越来越远了……
心中有个神秘而充满诱惑的声音响起：来吧，跨过去吧，跨过了这道门，你便可以见着他了，你不是很想看见他么？来吧，不要再犹豫了……
但另一个警告的声音也响起来：不要！千万不要过去！一旦你跨过了这道门槛，就是宣判了他的死刑！从今以后，你和他便要阴阳相隔了……
别说了！别说了！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谁能救救我……
“王后，您总算来了！”御医来到门前跪下，禁不住老泪纵横，“王上的病突然急转直下，病入膏肓，药石罔顾，只怕是……臣等有负王后所托，请王后赐臣一死！”
“我不听你胡说！王上会没事的！我要回去批奏折了！我要回去了……”王后絮絮叨叨地说着，脑中浑浑噩噩，整个人似疯了一样。
“王后，您这是怎么了？王上还在等着您呐！”胡御医哭喊道。
“母后！”
一声悲切地呼喊将欧沁柔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眼中渐渐恢复了清明。“伶竺？”
伶竺泪流满面地看着王后，说：“父王在等着你，他一直撑着，非要见到你，他撑得好辛苦，母后去看看父王，好吗？”
欧沁柔看着女儿，艰难地点了点头。她闭上眼睛，缓缓地抬起脚，终于跨过了那道门槛。
穿过一重一重的帷幔，欧沁柔牵着伶竺的手走得极慢……
扑通！扑通！扑通……
心怎会跳得这样快？好像要从嗓子里蹦出来似的，这么紧张的感觉，好像似曾相识过……当年也是这样，重重的纱幔如梦似幻，我顶着盖头什么也看不清，你紧紧地牵着我的手，在我耳边轻声地说不要害怕。霎那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鞭炮声不见了，喜乐声不见了，欢笑声不见了……只听见我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扑通！那么幸福，那么期待……如今这心跳声又回来了，只为了你！我的心，由始至终只为你鲜活，只为你跳动……
伶竺停下来说：“母后，过去吧，父王就在那呢。”
柔顺的纱帐长长地垂下来，纱帐后的龙床上隐隐约约躺着一个人影，欧沁柔忽然紧张起来，问伶竺：“我的衣服可脏？发鬓还整齐吗？脸上的妆可花了？”
伶竺忍住哭泣回道：“您的衣服干净漂亮，发鬓光洁整齐，妆容高贵典雅，仪态大方端庄，真是一位风华绝代的大美人。”
欧沁柔松了一口气，“这我就放心了。”转身朝着纱帐后的龙床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眼前忽然又恍惚起来：一个顶着鸳鸯盖头的明丽少女仿佛坐在纱帐后面的龙床上，又羞又喜地等着她的夫君过来揭开喜帕，心中又是不安又是期待，待会儿他见了我会是什么表情？是惊艳欣喜，还是失望懊恼呢？听！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一步、两步、三步……
终于走到了龙床前，欧沁柔伸出手，迟疑了半天，最后挽起纱帐……时空仿佛一下子交错，又回到那个夜晚，少女眼前豁然一亮，娇羞地抬起眼眸看向眼前之人，眉梢眼角洋溢着幸福与满足……而此刻，那个泛着耀眼光华的良人就在她的面前，只是他已不再那么温柔、那么亲切地笑着看她。
他沉静地睡着，像一个婴孩儿。手指忍不住在他的脸上轻轻游移，长长的睫毛，坚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还是那样好看，那样叫她心醉。他忽然嘴角一弯，笑得又纯又甜，欧沁柔坐在床边看着他，也笑了，俯身贴到他的耳边小声地问：“我的良人，你的梦中，可有沁柔啊？”
趴在他的怀中，欧沁柔听着那逐渐放慢的心跳，心中又是甜蜜又是辛酸，语气半嗔半怨地说：“新婚之夜，你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对我许下白首之约，如今你狠心竟要撇下我弃我而去了吗？告诉你！我不准！你休想丢下我，这辈子我就缠着你了！”
戈桁宇垂在身侧的手忽然动了动，欧沁柔忙起身喜道：“桁宇，桁宇，你醒了吗？”
等了半天戈桁宇终于睁开了双眼，看着王后嘴角无力地牵起一个笑容，低沉沙哑的嗓音响起，欧沁柔赶紧附耳过去。
“有人……一直在……我……我耳边吵，根本……睡不着。”欧沁柔禁不住掩嘴娇笑。二人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新婚的时候，你侬我侬，一个浅笑，一个低喃，只是这最后的甜蜜让人哀伤地想哭。
王上面色渐渐红润，精神也好了几分。王后心中明白，只怕这已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了。看着眼前的男人，她是那样的不舍，心上生出千丝万缕的情愫全都系于他一身。她忽然拥住了他，拥得紧紧的，心中大声地向死神恳求：求你了，不要夺走他，不要……一只手抚上她的背，王上将王后搂入怀中，两个人像连体的婴儿似的紧紧抱在一起，互相汲取着对方的力量与温暖。
“今夜的你，好美！就像嫁给我的那晚，我怎么看都看不够。”
“那就赶快好起来，我每日都陪着你，让你天天都看着我。”
“这阵子，苦了你了！我得先走一步了，再不能陪在你们身边，留下这么多的担子给你，我真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你好好地活着，照顾好孩子们，将来等你百年之后再来地府找我算账吧。”
“不会的，你会好起来的，我不许你胡说……对了，你想见妍妃和隆睿吗？我这就去叫她们进来！”
王上摇了摇头，拉着王后的手道：“我娶了妍妃，有了隆睿，你心里可曾怨我？”
“你是我的夫君，是我的天，我的神，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
“傻瓜，我倒宁愿你怨我恨我……世人皆以为只要做了王，就会有滔天的权势和享之不尽的富贵荣华，殊不知‘高处不胜寒’，这人上之人岂是那么容易做的……”
“不用说了，我都明白……都明白……”
王上苦笑，然后从被中拿出了一方明黄布帛，交到了王后手上。王后只觉遍体恶寒，捧着这方布帛似捧了个烫手山芋，心里有好多的话，可到了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不要，不要，不要告别，别离开我……”
“我虽贵为天子，但也难逃一死。人们常说‘古来王者皆寂寞’，可我却不这么觉得。我有娇妻佳儿在侧，人生若此，夫复何求，我可以满足地去了。”说完向外间唤了一声伶竺。伶竺听到父王的轻唤，赶紧走上前。王上拿起伶竺的手指在自己鼻子上轻刮了一下，慈爱地看着女儿：“对不起，与你的约定，父王怕是要耍赖了。”
伶竺泪如泉涌，泣不成声，“竺儿不会介意的，竺儿会等着父王，一直等着……”
“傻孩子！”王上拉着伶竺的小手，然后将王后的手放到伶竺手上，“从今以后我便把母后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她，知道吗？若是你惹母后伤心，父王会打你屁股的。”
“父王……”
“来，你们都到我的怀里来，让我再抱抱你们。”王后搂着伶竺偎进王上怀中，王上满足地笑着闭上了眼睛，“我这一生，再无遗憾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就这样吧，就这么一直相拥着吧……
搂着伶竺的那只臂膀终是无力地滑了下来。伶竺只觉得霎那间天昏地暗，心中那个高大伟岸的身影顷刻间崩塌了，那个曾经慈爱的、严肃的父王就这样永远地离她而去了。
王后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一滴一滴汇成涓涓的小溪。原来泪水是这般廉价的东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好吧，就让我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就让我把这一生一世的泪水全都流尽了吧！往后我便再也不会这样痛苦，这样柔肠寸断了……
悲痛低沉的丧钟一声一声地撞击在人们的心坎儿上，回荡在整个王国的上空，玥国国君戈桁宇，薨逝了……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死别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