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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洛金玉出狱那日是腊月十九。

      彼时,天还黑着,洛金玉扎着白麻发带,只着素色薄衫,迎着鹅毛大雪与寒利刀风,来到一处高门宅邸前,微微仰头,望着写有“沈府”二字的匾额。

      许久,他收回目光,仔细地拍去身上落雪,连鞋也一并弄干净了,这才走上台阶,却不叩门,只站立在檐下,沉默地望着下个没完的雪。

      过了约半炷香,沈府朱门大开,门房提着灯笼,殷勤地给身后那高挑男子引路。

      ——只见高挑男子凤目高鼻,薄唇玉面,头戴朱穗宝帽,身披千金红裘,似一簇再繁盛不过的人间富贵花,艳得叫人闪眼。

      他跨过门槛,停了脚步,掸了掸衣袖,不慌不忙地望向洛金玉,傲慢道:“瞧这,不是洛公子吗?怎如此落魄呢?”

      他二十出头的年纪,声音仍偏似少年清亮,可若仔细比较,又较之少年而略显尖细。

      洛金玉神色沉静,称他道:“沈公公。”

      这高挑昳丽的男子正是当朝宦官之首、司礼监掌印太监,沈无疾。

      一个年少时便去了势的阉人。

      沈无疾冷哼了一声。

      洛金玉缓缓道:“洛某刚从狱中出来,未更衣梳洗,失礼了。”

      沈无疾冷冷道:“没问你这个!咱家是问洛公子怎落魄到踩咱家这阉奴的台阶儿来了?洛公子当日之言可犹在耳边,在下是一介阉奴,无根无须,不阴不阳,心狠手辣,阴晴不定,佞幸媚上,牝鸡司晨,叫你多看一下都是脏了你的眼!”

      “没有‘牝鸡司晨’,你不当用这词。洛某只曾说你善妒记仇,心胸狭隘,胸无点墨,偏还要附庸风雅,可笑。”洛金玉道。

      “……”

      沈无疾顿时面容扭曲,呼吸急促,厉目盯着洛金玉,似是想将这人就地剐皮!

      ——可他当然不会这样做。他只能将满腔的怨愤化作冷笑,一甩衣袖,便要离去。

      “沈公公。”洛金玉又叫他。

      沈无疾紧皱眉头瞪他:“你究竟什么事!”

      洛金玉平静道:“向你道歉与道谢。”

      沈无疾一怔。

      洛金玉满面恳切道:“虽公公对旁人有诸多不是,可并未在洛某蒙难时落井下石,更为洛某的母亲收尸安葬,于洛某有深恩厚义,请受洛某一拜。”

      说罢,他整顿衣袖,双掌交叠,高举过顶,向沈无疾款款拜下。

      沈无疾愣了下,竟面露惊慌之色,急忙扶住他:“嗳——”

      洛金玉抬头,两人四目相对,沈无疾面上一热,赶紧松开他,后退一步,躲闪着目光,嗔道:“少来这套,分明是故意折损咱家的福气!”

      “洛某并非——”

      沈无疾生怕他又拜自己,胡乱岔开话头:“不必狡辩!你且说清楚,什么叫‘咱家对旁人有诸多不是’?!”

      洛金玉犹豫片刻,耿直道:“公公过往恶迹,想必无需洛某累述。”

      “你——”

      “此番冒昧登门,洛某另有一事相求。”洛金玉道。

      沈无疾已被气得一双凤目瞪成圆眼,不可思议道:“你还有‘一事相求’?咱家没打你都算咱家脾气好!”

      洛金玉语气平淡,道:“洛某母亲亡故,再无亲人,无家可归。洛某又入过狱,再无功名可能,穷困潦倒,也无成家之望。因此,想在公公府上借住一段时日,还请公公应允。”

      沈无疾嘴角微抽,问:“你是不是在狱中被人打坏脑子啦?咱家与你有深仇大恨,你如今潦倒,好意思让咱家收留你?”

      洛金玉道:“当初洛某嘲讽公公之事路人皆知,公公无非因此恼恨洛某。如今洛某潦倒落魄,入公公府上做家奴走狗,公公尽可说与人听,岂不能出了那口恶气?”

      沈无疾再度皱眉,警觉地思忖半刻,问:“你究竟有何目的?咱家才不信你只是无处可去。”

      “洛某若说自己确实只是为报公公葬洛某母亲之重恩,公公可相信?”洛金玉问。

      “就为这个?”

      “就为这个。”

      沈无疾迟疑起来,半晌,他扭捏道:“咱家又不是为你才……”

      洛金玉直言道:“我知公公倾慕于洛某,方才那样善待洛某母亲,公公不必徒劳辩解。”

      沈无疾瞬间面布红霞,恼羞成怒地呵斥:“你胡说!咱家只是——只是……”

      “公公掷千金,建洛神阁,结交学子,广开清谈,令人赠某金银礼物,请某品评你所写辞赋,不是因倾慕于洛某,而只是附庸风雅吗?”洛金玉问。

      沈无疾梗直了脖子,道:“对,咱家只是附庸风雅!”

      “公公请某品鉴的辞赋中满是思春求偶之意,只是巧合吗?”洛金玉问。

      沈无疾一张芙蓉面都红透了,恼羞成怒道:“你给咱家滚!”

      可这话说完,他却不管洛金玉滚不滚,自个儿逃也似的大步下了台阶,抢过小厮手上的缰绳,翻身上马,扬鞭离去。

      洛金玉沉默地望着沈无疾策马离去,又将目光重新投向飘来大雪的天空。

      幼时,洛金玉的母亲狠心教他苦学,便在大雪天也让他去私塾,只是她亲自领着他去。

      那时茫茫大雪和如今一样,天也黑漆漆的,母亲便将灯笼倒提,照着他眼前的路。她则迎着黑走在前面,一脚深,一脚浅。

      洛金玉踩着她的足印,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平稳。

      一路上,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

      待母子俩走到私塾门外,天仍未亮,门尚未开。

      母亲不敢惊扰先生清眠,让洛金玉在门外立雪静候,她则沿原路赶回铺子做包子。若耽误时候,这一天便少赚许多铜板,更会怠慢熟客,她不敢,也不能。两母子全靠这微薄的收入活着。

      虽先生惜洛金玉孺子可教,已免去他的束脩,可纸笔墨,她都坚持自己买。

      洛金玉那时矮小,站在私塾门口,还未有旁边的石狮高。

      他系着棉披风,戴着披风上头尖尖的帽子,抱着昨日写的功课,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叫道:“母亲!回程当心!”

      他母亲很急忙地转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怕他喧哗扰了他人清眠。

      洛金玉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母亲温柔地笑了笑,回过身去,继续往回走。

      洛金玉看着她瘦弱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之中。

      先生来开门,见着恭敬立在门侧的洛金玉,不由得大惊,忙让他进屋取暖,又责他不爱惜身体。

      洛金玉快要冻僵了,却仍未急着进屋,而是停在正厅门外,先解下披风,将满身的积雪抖落在台阶一侧,把鞋子整理干净,这才进去,对先生拜了一拜,稚嫩声音道:“学生不敢扰先生清眠。”

      先生见他虽年纪尚幼,却举止多礼,隐然已有君子儒风,心中更喜,嘴上却训道:“不知变通,也非有礼。你本就年幼体弱,若冻出好歹,岂不耽误功课,还落得我于不义之地?”

      洛金玉认认真真地颔首道:“学生欠虑。”

      先生领洛金玉去后堂换了衣裳鞋袜,又端来热汤与他饮用,洛金玉的身体这才渐渐复暖。他捧着热汤,乖巧地坐在桌前吃,一边听先生晨读。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府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符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摘自于[汉]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但“修身者……行之极也”这几句话貌似也不是司马迁写的,是他引用古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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