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姝》陌上菡

1、001

　　大邺，弘和六年。

　　三月倒春寒，昨日还是艳阳高照，一派春意盎然。今个儿一早刮了一阵西北风，灰蒙蒙的云堆满苍穹，遮天蔽日，不见一丝阳光，临近傍晚，又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

　　早春雨寒，可纵然是这样的天气，京城的永乐坊内，仍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丝竹管弦之音，嬉笑欢闹之声，一阵一阵漫过重重雨幕悠悠飘远。

　　宁亦姝独自坐在窗前，一手托腮，微红的眼睛怔怔望着窗外绵延不绝的细雨。穿过雨幕悠悠飘来的靡靡之音，她状若未闻，冷森森的风时不时的拂过她莹白的脸颊，她亦一动不动，浑然无觉。

　　宁亦姝是原右丞相宁甫的独女，不久之前，宁甫被判叛国通敌罪，宁家被抄，宁甫与妻子流放闽南，宁亦姝因通乐理，又弹得一手好琴，落入永乐坊，成了一名优伶。

　　宁亦姝的父亲宁甫少时桀骜不驯，将近而立之年遇见了宁亦姝的母亲苏氏才成家立室。宁亦姝出生时，宁甫已是三十有三，面对自己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儿，宁甫是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见不得女儿受一丁点儿委屈。

　　宁亦姝的长相随母亲苏氏，乌发黛眉，肤白唇红，一双杏眸如琉璃一般，时而纯净璀璨，时而迷离醉人，微微笑时，唇边一双小巧的梨涡，娇俏可爱。这样一个面相清甜可人的美人儿，偏生了一副玲珑有致的妖娆身子，又因从小善抚琴，通乐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别样风流，即使是在美女如云的京城，也是艳名远博，无人能及。

　　从千娇万宠、艳压群芳的高门贵女，朝夕之间，流落成教坊中任人狎戏的优伶，才过及笄之年又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宁亦姝哪里承受的了这样的变故，没日没夜的大哭了一场，原想一条白绫了结自己，可念及远走闽南的父母，她终是放弃了轻生的念头。

　　她不能死，至少不能那样没用的自己了结自己，她是整个宁家唯一一个还留在京城，仍能接触到高官权贵的人，她要替父亲翻案，要替父亲昭雪，她的父亲不会是个叛国通敌的人。

　　可是，父亲的案子是圣上钦判的，宁亦姝虽是个娇养长大的大小姐，朝堂上的事她知道的不多，但也懂得皇权无上，圣上断的案子，要想翻案，绝非易事。

　　“笃笃笃”的一阵敲门声将宁亦姝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宁亦姝放下托着脸颊的手，缓缓转过身，警觉的看了一眼门的方向。她进永乐坊有两日了，可从来没有人这么晚的时间来过她的房间。

　　“开门！”门外的人得不到回应，焦躁的大叫一声。

　　宁亦姝咬了咬下唇，飞快的跑到床边把自己藏在枕头下的一把两指长的匕首拿出来握在手里。

　　“砰”的一声，房门被人撞开了，两个壮硕的妈妈率先进了门，后面跟着一个身量窈窕的年轻姑娘。

　　宁亦姝将手里的匕首藏进袖子里，目光扫了一眼来人，见三人皆是眼生的，不禁一蹙眉，扬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大半夜硬闯我的房间？”

　　到底是天生娇贵的人，即使失了从前的身份，但骨子里的气势仍凛于常人。宁亦姝这一声娇喝，惊得两个打头的妈妈皆是心肝儿一颤，跟在后面的年轻姑娘也是微微一楞，细长的眉梢一掀，从上到下打量了宁亦姝一眼。

　　“呦，宁大姑娘，您当您如今还是丞相的女儿，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呢？”姑娘一笑，“您可看清现实吧，你如今可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了，不过是永乐坊的一个优伶而已，在我跟前端什么的架子！”

　　宁亦姝微微昂起头，睥了那姑娘一眼：“不管我从前是什么身份，现而今又是什么身份，你半夜私闯我的房间，我对你就只会是这样的态度！”

　　那姑娘冷哼一声，没再和宁亦姝说话，转身向和她一块来的妈妈递了个眼色：“张妈妈…”

　　张妈妈得了令，快速的挪着有些臃肿的身子往宁亦姝走去。宁亦姝不动声色的往后挪了两步，两只小手背在身后，飞快的扯下匕首的鞘。

　　“你别过来！”宁亦姝睁大一双眼睛，娇喝正走向她的张妈妈。

　　张妈妈瞧着宁亦姝精致的涵烟眉紧紧的蹙在一起，眉下一双水漉漉的眼睛睁的滚圆滚圆的，只觉得她像是一只受惊了的小兔子，瞧着又可怜又招人疼，咧嘴一笑：“宁姑娘别害怕，如汀姑娘过来是有个公子想请姑娘过去喝杯酒，你跟我们走，我不动你。”

　　宁亦姝进到教坊当天便见过教坊的管事妈妈，这个如汀怎么看都像是个和她一样的普通优伶，这样大半夜的带人硬闯房间还要带她走，宁亦姝自然不会乖乖就范。

　　宁亦姝紧紧握住手里的匕首，面上却不露声色：“那我若是不肯去呢？”

　　张妈妈面色微微一变：“那你就别怪妈妈对你动粗了。瞧你这身细皮嫩肉的，妈妈是真的有些舍不得……”

　　张妈妈嘴上说着舍不得，两只手却毫不迟疑的伸向宁亦姝，宁亦姝眼看着张妈妈两只粗大的手掌伸向她的胳膊，手腕一转，将手里握着的匕首露了出来。张妈妈未曾想宁亦姝这么个看着娇娇弱弱的小姑娘身上竟藏着把匕首，手下动作又快，粗大的手掌一下子抓到了刀刃上，鲜红的血瞬时溢了出来。

　　“啊…”张妈妈抱着自己的手，呲牙咧嘴的哇哇大叫。

　　如汀看了一眼张妈妈，又看了看握着把带血的匕首站在一边的宁亦姝，面上渐渐浮现出一抹不敢置信的神情。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厉喝：“大晚上的，吵什么呢！”

　　片刻，一个三旬上下身穿大红彩绣牡丹襦裙的女子领着两个年轻姑娘款步走了进来。

　　“三娘。”如汀忙敛衽行了一礼。

　　来人是永乐坊管理日常事务的妈妈，人称三娘。

　　三娘乜了如汀一眼，没说话，也没让起身，一双妩媚的凤眼慢慢扫过房内众人，视线在宁亦姝手中那把带血的匕首上停了片刻，最后才落到如汀身上。

　　“怎么回事？”

　　如汀低垂着头，眼珠儿转了又转，好一会儿，才小声道：“周公子今个来了，说起宁姑娘，就说想见见，我…我想着周公子也是常客了，难得提个要求……”

　　“提个要求也得先看看是什么要求，”三娘语气不善的打断了如汀的话，“她才刚来，规矩还没教，又没有我的允许，谁准你把人往客人那带了？谁借给你的胆儿？”

　　如汀的头越垂越低，如蚊般哼哼了一声：“三娘，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这次事还算没闹大，暂且饶你一次，你可记住了，下次再敢这么无事生非，仔细我刮花你这张脸！”三娘厉声训道，手狠狠的点了点如汀的脸，点的如汀的头不住的往一旁歪，一顿，又喝道，“还杵在这干嘛？还不快走！”

　　如汀唯唯连声，一刻也不敢多待，飞快的提着裙子退了出去。

　　待如汀一行人走后，三娘才将视线转到一直默默站在一边的宁亦姝身上。

　　“宁姑娘。”三娘唤了一声。

　　宁亦姝没有作答，紧紧握着手里的匕首，抬眸不卑不亢的瞧了三娘一眼。

　　三娘抿了抿红艳的嘴唇，冲宁亦姝笑了笑，“教坊使今个吩咐我了，让我好生照顾姑娘，姑娘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跟我提，我会尽量满足你。”

　　朝廷在京城设有两个官制教坊，分别命名为永乐坊、长安坊，教坊使是统管两个教坊的宦官。

　　宁亦姝诧异，禁不住转眸深深瞧了三娘一眼，她从没见过教坊使，为何教坊使要吩咐三娘照顾她？

　　三娘笑笑，伸手招来跟在她身后的一个姑娘：“这是五儿，也是才来永乐坊不久，以后让她伺候宁姑娘，也算跟宁姑娘做个伴。”

　　五儿上前冲宁亦姝福了一福。宁亦姝打量了五儿一眼，长的挺清秀的一个小姑娘，年纪瞧着与她相仿。

　　“行了，若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你们也早点休息，”三娘说着，转身领另一个姑娘离开。

　　两人出了宁亦姝的房间一前一后沿着走廊往外走，走在后面的小姑娘见四下无人，三步并两步追上三娘，悄声问道：“干娘，你说教坊使到底是什么意思？从前也有高官大户的妻女没入教坊的，哪个有过她这样的待遇？她如今明明落了乐籍，成了优伶，怎么咱们还要给她赔笑脸？”

　　说话的这姑娘名叫灵珑，是三娘的干女儿。

　　“你不服气？”三娘转眸瞧了灵珑一眼。

　　灵珑一把抱住三娘的胳膊：“我不是不服气，是替干娘委屈，这事干娘不觉得奇怪嘛？教坊使绝非良善之人，与宁家也从无瓜葛，好端端的为何这样偏袒她？”

　　教坊使特别照顾宁亦姝的缘由，三娘多少知道一点，也正是因为她知道这事背后牵扯到什么人，才在宁亦姝跟前加倍小心。

　　三娘望着灵珑言不由衷的样子，冷冷一笑：“人各有命，落到这种地方也有人明里暗里的护着，那是她天生娇贵命，断然不是你能比的，少存不该存的心思。”说罢，拂开灵珑的手，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