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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刀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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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炉帐暖,浅梦不安。
鎏金狻猊吐着冰烟,缭绕里,烟云去了北端。
西北边陲破败荒芜,断瓦残壁如古战场,苍灰色如夜的天空里,漫天风卷起漫天雪。
一条鲜红的酒旗在白茫茫的死寂里像一条苟延残喘的生命,被驯服,被撕裂,发出“嗬——嗬——”的遗言叹息。
破败的酒馆摇摇欲坠,大堂里烧着的炭火“哔剥”作响,这里只有一位客人。
刀客碗中的温酒已经不温了,他却还是浅口小啜,品而雅。
绿蚁浑浊,不久见底。
黑色斗篷下他的相貌原本是极好,细眉迷离眼,天生一副公子风流面,只是他的唇血一样红,面容又透着诡异的苍白,点漆一样黑的瞳仁里透着妖冶的血光,衣襟里爬上脖颈两道虬曲的荆棘纹路。
他身边支着一柄刀,雪白的刀柄,雪白的刀鞘。
掌柜的打着算盘,枯枝一样的手指拨楞着算珠,低缓僵硬,啪嗒作响,苍老的面颊又黄又皱,死寂一样没有表情。
店小二还是孩子模样,已经张嘴坐着睡着了,口水就要涎下来。
“客人,喝完就走吧。”掌柜的声音嘶而哑,像屋外的白毛风。
“走去哪?”刀客红唇轻启,沉且稳,不复少年模样。
“去生,或去死。”
“谁带我去?你么?”
掌柜的枯枝一样的手停住,眼睛扫过刀客身边的刀:“你从哪里来?”
“我从鬼蜮来。”
“……怎么可能?”掌柜的抚了抚手中的算珠,舌根都在发麻。
掌柜苍枯的眼神看向桌边:“难道是靠你的刀?”
刀客饮酒的手一顿:“我不得不靠我的刀。”
“那是你的‘器’。”
“却要了我的‘命’。”
“……这是一柄好刀。”
“是非常好的刀。”
“切金断玉?”
“吹毫断发。”
掌柜僵硬地移开视线:“的确是一柄好刀。”
刀客眼神擦过他的刀,轻轻擦过,并不愿在上面停留视线:
“他不是一柄好刀。”
算盘声响剥剥,小二鼾声轻微,掌柜问:“为什么?”
刀客并没有回答。
“……客人,喝完就走吧。”
算盘的声音中断,掌柜的声音嘶哑:
“没有人能从鬼蜮走出来。”
“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不。没有人。”
“为什么?”
“那里终年毒瘴,地上爬满蛇虫鼠蚁,林间俱是凶兽恶鬼,是邪秽极地。”
“何处没有邪秽?”
刀客弯弯的唇好像在笑,其实并没有,他的唇天生就笑:
“何处不是终年毒瘴?何处没有蛇虫鼠蚁?”
掌柜的苍老枯黄的面容死寂没有表情,眼睛落在了这个苍白又猩红的青年身上。
“你走吧……”掌柜白毛风一样苍老的声音说,“我不杀你。”
他重新敲打算盘,僵硬低缓。
“你不是已经替他杀了么?”
“你说的是谁?”
“是旧友,是知交,是把我推入鬼蜮的那个人。”
刀客放下那碗毒酒,拾起雪白的刀,扣上漆黑的兜帽,稳步走向门口。
炭火哔剥作响。
掌柜的死寂的脸更黄更皱,小二在他身后亮起残忍贪婪的眼睛。
酒馆破败的木门掀开,白毛风“唿”一下卷进厅堂,刀客漆黑迷离的眼睛懒散又无光,他脚步顿了一顿,跨出门槛。
算珠猛然掉落一地,木门没必要再关上,素白的雪上晕开一滴血又很快被素白湮灭。
呼啸北风看不见他出刀的踪影,一条漆黑的蛇顺着他苍白的左手重新爬进袖内……
灵台上竹简碎裂,吵醒了鎏金炉边锦榻上的公子安眠,凤眼狭睁。
他坐起身,素手剥了个新橙。
外间快步走进下属,俯身垂首:“……点子里的人……没了。”
鲜橙汁液染了他的手,他说话的声音很轻:“被杀了,我知道。”
“那是……谁?”
雪白的玉冠,雪白的轻袍,他微微低垂眉眼:
“是知交,是旧友,是个用刀的人。”
……哔剥的炭火“滋滋”消弥,鲜红的酒旗碎裂,被卷进凶兽喉管一样黑暗的风雪深处。
掌柜的和小二已经颓然倒下,从他们的耳朵里各钻出一只蓝紫光斑的、雪白的蝴蝶。
刀客抬手,袖中虺蛇疾如闪电吃掉一只,另一只被刀客捏住,系了根线。
风雪一归人。
他哼着断断续续的小调。
和锦幛中哼起的断断续续的小调,一模一样。
飘摇逆旅,天涯过客。
不知今夕何夕。
故人安在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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