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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茫茫雪地里,落着一座坟。
      坟上无碑无字,俨然是座荒坟,在这白雪皑皑的地方,即使是被哪一场夜雪埋了都不似会有人问津。
      坟下埋着一个刚死之人。造坟的人不久前纷纷离去,原本以为从此这座坟,以及坟下的人就将被世人忘却了,却不料前人刚走,就有人一脚踏上新坟边洁净的雪地,掘土挖坟,硬是将死人尸首从地底拖了出来。
      死者眉目肃清甚是安祥,白皙柔美的脸庞左侧有一小片焦伤痕迹。掘坟男子为他拍去脸上身上尘土,塞一粒药丸在他口中,嘴角一扬抱着他踏雪而去。
      身后雪土混杂,一片索然!

      落雪方息。整座山峰沉浸在傍晚死一般寂静的花香中。
      这块土地称“小梅”,因他满山的梅,满山的雪,满山的香。
      男子到达时,夜幕初降,孤伶小镇隐约静立在满山遍野的腊梅残影里。男子“咿呀”一声推开院门,惊得院中鸡鸭野兔四处逃窜。他直闯里屋,将怀中死者轻放于床上。侧屋一位年约二十的姑娘被人声惊扰过来探查,一眼暼见床上的人却是脸色微变。
      “哥……这是……”
      “他死了约莫八,九个时辰了。”男子沉声道,“别愣着,快去备药。”
      他方才给此人含上了聚魂丹,保他十二个时辰内一口灵气不散,十二个时辰一到,即使是仙丹妙药也难奏效。时间极其紧迫,因此他才会足不停歇一路狂奔,赶着将他送到此地。
      能救死人的药,唯有“帝麻”奇草!所以只有这里才能救他的命。他知道碧落宫的“帝麻”是万万不可能拿来救这个人的。
      那姑娘动作极迅速,采草熬药十分熟练。好在家中尚存“帝麻”一株,省去了上山求药的麻烦。一个时辰不到,药汤已然端入里屋。
      男子两指运劲架开床上死者的下颚,提起药勺一口口汤药灌了进去,末了又是一粒聚魂丹放入口舌之间。这两种药世间罕有价值难以估量,为救此人却齐齐用上,足见这位死者对这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的重要性。
      男子将救回的人平放于床榻,替他细心掩好被子,牵着那女子的手出去了。“帝麻”救活人药效立竿见影,然而要让人起死回生却还是需要几个时辰的,等到药性渗入死者身上几处重要经络血脉,人自然就会醒了。
      掩门之际,那女子顿了顿,又长长凝了床上之人一眼,方肯离去。

      约莫六个时辰一过,床上男子幽幽转醒。不用说,这名脸上小半边焦黑,另一半残艳动人的优雅男子,自是“鬼面人妖”玉崔嵬其人。
      玉崔嵬起死回生,脑中尚是一片混沌,只隐隐记得“执手偕老”毒发之后,他一直尽力忍受那股剧痛,不让旁人看出有异。直到赴朱仙镇一约之时,以他重伤体质再无法压抑痛楚,最后失去了意识……他决计自己应该是已经死了的,怎么这会儿一睁眼,又看到白墙青瓦一片安宁?
      他不天真,他不会以为这一派宁静怡人的空间就是那所谓的“地狱”。
      那么,就是自己又被什么人救了吧。
      玉崔嵬暗暗自嘲,自己身为一派大魔头,居然三番五次受人搭救,命何其的硬!
      转头粗略打量了一下,房子虽旧,却收拾的井然有序,素雅中见淡淡的奢华。这一次,又不知是哪位公子小姐救了他去。玉崔嵬翻身坐起,身体中什么痛楚都消失了,只有股隐隐的疲累之感,让他好生诧异。一旁的桌子上搁着药碗,散发着奇特的余香。
      屋外正是黎明前夕,微薄晨光已有少许散入院落。他想出去走走,顺手一摸,没有摸到他的扇子,让他心下泛起淡淡的不适应。环顾四周,说来也巧,屋子正西面的木几上摆着个花瓶,里面不插花不放草,居然稳稳插了柄团扇!那扇子一尘不染却扇面泛黄,显然已有些年代,素净表面绣着黄蝶二只。
      好熟悉的扇子……玉崔嵬不禁被吸引,缓缓走了过去,一柄团扇刚入手,脑中刹时荡起一丝涟漪,惊异地四下张望。这屋子的摆设,布局,就连家具的色调也都很熟悉!
      手中团扇挥了挥,一阵清风扬起。时下正是冬末,天气自然很是寒冷,他一件单薄睡袍竟不觉得凉,还有兴致挥扇子。他推开门跨入院子,顿觉一阵青草香扑鼻而来,看来他身在农家。
      眼前景色倒是没见过,可他总觉得似曾相识,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风,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一瞬间,他脑中闪过一个遥远而近乎不可能的地方。
      玉崔嵬摇摇头,对着远方微白的晨曦荡开微笑。怎么可能,那地方,他是不可能再回去了。
      身后木门“咿呀”一声开了,着实吓了他一跳。那位二十年华的姑娘一袭紫色单衣,站在晨风中竟有些微微地抖。“玉哥哥醒了?”
      这声音……!玉崔嵬猛地一惊,定定看着眼前陌生的女子。那女子一头乌发直泻而下,面色略显苍白,身形纤弱仿佛一碰就会化去。玉崔嵬实在想不起自己何时与这类女子有过交情。
      “玉哥哥已经记不得我了吧。”那女子淡然一笑,“也难怪,都这么许多年了。”
      玉崔嵬越看这姑娘就越觉得眼熟,无奈怎么都记不起她姓什名甚,他不言,等姑娘继续说下去。
      “玉哥哥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女子笑得很浅,说婉约却不很婉约,说冷淡也不太冷淡。玉崔嵬听她一口一个玉哥哥,自然笑得柔媚,“姑娘莫不是想说,这里名小梅?”
      不料那姑娘真的一点头,信步走到玉崔嵬面前,“玉哥哥手上这一柄团扇,是你十五年前留在我小梅康家的。”
      玉崔嵬闻言一震,口中喃喃道:“琴姑娘……”
      那姑娘仰头冲他微笑,这一次笑得极为温暖,太阳升起来了,院落里晨光遍布,满地各色花儿也都仰着头,仿佛一齐向他微笑。“难为玉哥哥还记得我。”
      这女子姓康,单名一个古琴的琴,甚是温婉。
      而玉崔嵬却是脸色微变,十五年前他不辞而别,如今却又再次对上这双纯粹的眼睛,让他如何不慌?
      康琴移开视线,缓缓落在一地的花草上,径自开口。
      “玉哥哥你本应是死了的,哥抱回来的,是你的尸首。”
      果然……玉崔嵬好似早已料到般,脸上没有任何讶异之色,笑得很是沉稳。
      “哥掘了你的坟,给你含入聚魂丹,连日把你送来了。”康琴不看玉崔嵬的脸色,又或许是她不愿玉崔嵬看到自己的表情,只是低着头自顾自的说,“然后,我给你服了‘帝麻’调配的药,不出六个时辰你就醒了。”
      “帝麻”?玉崔嵬行走江湖自然知晓,那是传说中医百病,甚至能使人起死回生的奇药!这小姑娘怎么会有“帝麻”?
      不等他开口问,康琴抬头微微一笑,似已知他心事:“小梅在药王山脚,山上隐居的药王老前辈,是我爷爷。‘帝麻’这种东西,我自然有。”
      这一次玉崔嵬着实笑不出了。多么深藏不露的小姑娘!他十五年前一点也没发觉此事,而后行走江湖远离此地,更是不可能知道,传说中妙手回春连死人都能医活,却脾气古怪愤世忌俗不愿再救人的药王,竟然隐居在这样一个平凡不起眼的地方!
      康琴见他一时愣在那里,浅浅苦笑了下:“玉哥哥回房休息会吧,那房间按你从前喜好的打理没有丝毫改变。你大病初愈元气尚未恢复,又身中奇毒无法彻除。这样站着吹风很容易染上风寒的。”
      这小姑娘居然怕一个连生死都毫不在乎的人感染风寒!玉崔嵬只觉好笑,却并不反感她的关心,团扇一挥乖乖进屋去了。康琴在外面呆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该是时候喂那些围在她脚边不停打转的小家伙们了。

      玉崔嵬躺靠在床上,衣衫半掩,星眸微闭,低垂帷帐恰巧斜斜遮去他半边娇颜。这等姿态若是被什么人瞧见,必然以为是错闯了哪位头牌红倌的娇屋。此刻他正把玩着手里那柄绣有双蝶的团扇,扇着扇着思绪也就飘得老远了。
      初到小梅,那是他十六岁的事了——
      闯荡江湖两年多,他也算小有成绩,凭他一身好功夫,再凭他一张极残艳美丽的脸,想不让人刻骨铭心都难。两年多,他四处游历,认识了很多人,也得罪了很多人。被仇敌追杀的日子里,喘口气游山玩水是必要的。所以他远离汴京,到了很遥远的小梅。
      初到小梅,在除夕夜。
      除夕是家人团聚之夜,他没有家,只能四处漂泊。除夕那晚小梅下着雪,浓郁的花香和漫山遍野的腊梅,让他印象深刻。他停下来赏雪品香,身后的木门却被轻轻推开,跑出一男一女两个孩童,男孩子要稍微年长些。
      “哥,我们堆雪人吧。”女孩子的声音轻柔动听,就像雪片一般静静飘到他耳边,他竟然就这么怔怔地望着这两个孩子嬉戏,嘴角的笑温柔和寂寞。他忘了,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
      那两个孩子玩了许久,他也就站了许久,毫不厌烦。蓦地,那个男孩子像是注意到他了,直直地向他张望,他正准备走,那个男孩子居然牵着女孩子的手向他跑了过来。
      “大哥哥,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呀?不冷吗?”女孩子稚嫩的声音轻轻柔柔地说。玉崔嵬身上只一件单衣,他自己倒浑然不觉得。“我在看你们玩。”他微微一笑,笑得动人。
      “琴儿,她是大姐姐,不是大哥哥吧。”男孩子歪头看他好一会,末了一脸茫然地看向女孩子。女孩子倒也天真,直接开口问他,“你是大哥哥还是大姐姐呀?”
      玉崔嵬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童言无忌。他蹲下身柔情似水地望着眼前的小姑娘,用深情得几乎被落雪没去的声音道,“我是大、哥、哥。”
      他这娇媚姿态,即使说自己是“大姐姐”这两个孩子也决不会怀疑,反倒是说自己是“大哥哥”要让人难以信服几分了。可这两个孩童偏偏就是信了,信得没有一点疑虑。女孩子拉起他左手,男孩子拉起他右手,两人不由分说把他往屋里拉。
      “大雪天站在外面很冷,大哥哥进来一起烤火吧。”
      他玉崔嵬,居然就这么简简单单被两个十岁左右的娃儿,拉进了屋子里。

      屋里很暖和,暖和到他连现在都还依稀记得。他在屋里看到了两个孩子的娘,一个温和友善的中年妇人。那妇人也对他丝毫不存戒心,直招呼他吃热腾腾的饭菜。
      两个孩子自我介绍,男的叫康靖,女的叫康琴,是亲兄妹。
      玉崔嵬还隐约记得,吃过饭后,康靖康琴又拉着他出去堆雪人,玩得不亦乐乎。他也觉得奇怪,怎么这些早该忘却的记忆,随着他回到故地后全都一一浮现历历在目?难道说真的睹物忆情,思人呵——
      那晚,他留宿康家。且这一留,却是一时也走不了了。
      康靖康琴很喜欢他,尤其是年仅七岁的妹妹康琴,总静静坐在他身边,托腮看着他。他叫她“琴姑娘”,她还要不解地问为什么不像哥哥一样叫她琴儿?玉崔嵬苦笑,这“琴儿”一名何其亲腻,岂是他一个外人可以随便乱喊的?
      康琴吵着要替他梳头,他心甘情愿散开一头乌丝任她上下其手。康琴要拖他出去玩,他当真牵着她的手满树林子闲晃,好象姐姐带着妹妹散步一样。她喊他“玉哥哥”,他坏笑一下说你可以喊我玉郎,她歪头想了一下问什么叫“玉郎”,他笑得愈发柔情,微一叹息,“罢了,你还是喊我玉哥哥。”如此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怎忍带坏。
      他练武使剑在两个孩子面前毫不避讳,两个孩子也就天天看他练剑给他喝彩。平淡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他也没发觉其实幸福的日子是想过多快就会过多快的。他童年极其黯淡,几乎没有欢乐可言,而小梅康家的两个孩子把什么都补给他了,所以他无憾。
      居安思危这种事是只有圣人才能做得到的,他自知非圣非贤,因此他把被仇敌追杀的事忘了个精光。
      一日清早他携剑晨练,却不料远远看见仇家身影,才惊觉他在此地逗留太久,倘若再不离开,必然给康家带来杀身之祸!他居然怕了,怕康家两个孩子的平静生活,就这么堪堪被自己毁了。他想也不想就提剑上前,一记“轻生”挑衅追杀他的人,短短过招二,三十回,佯装落败转身便逃,引那人远离小梅,远离康家。
      他这一走,就不打算再回去了。连他几乎不离手的二蝶团扇都来不及拿,不告而别。
      那个仇家自然是被他杀了,而他那一个月梦境般的生活,也就这么被他一剑挑断了。
      他不眷恋,也不后悔,只是有时不禁会想,自己这一别,那两个孩子会怎么想?是想念他,还是根本……毫不在乎?
      回想起方才康琴那张白得虚弱的脸,玉崔嵬有些头晕,就这么倚着床栏,迷迷糊糊睡去。
      康琴进屋来,他也毫不自知。
      康琴端药进来,原是想给他喝的,不料他竟真的又睡着了。康琴含着浅笑,替他放下团扇,理好衣襟,再掩上棉被,就这样静静坐在他面前,像小时候一样。
      等玉崔嵬醒来,已约莫半个时辰了。玉崔嵬见康琴坐在床前,心下又是一动,仿佛又看到十五年前那个安静的小姑娘了。总是这么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他……
      “……药凉了,我去热一下。”康琴起身要去端药,被玉崔嵬柔声喝住。玉崔嵬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冰冷的药汁滑下咽喉,很苦。
      康琴捏起帕子为他拭一下嘴角,端起空碗正准备出去,似突然想到什么,回过身来轻声问,“玉哥哥,你会怪我和哥救活你吗?”
      她……居然问这个……玉崔嵬怔了一怔,立即摇头笑得灿烂,直视着她有些缥缈的眼睛。那双眼睛澄澈透亮,却泛着奇异的色彩,让他想到一个人。
      康琴看到他的表情,也微怔了一下,随即轻柔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
      玉崔嵬望着她的身影从门缝中掩去,竟心头转念无数,心想如果以前知道她是药王的孙女,也许就不会毫无保留地和她们疯玩一个月,也许想的就是怎么要挟她,怎么骗药王的奇珍异草了。
      自己居然有如此念头,真是活该被毒死砍死,他哑然笑笑,不再多想。蓦地又有一个念头转出来,惊得他“忽”地从床上坐直了身子。
      既然她能救活自己,那么这小姑娘……定能救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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