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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   朝岁最终没有毁掉江宴的药圃。

      这里的奇珍异草太多了,毁了未免暴敛天物,其中无论是疗伤圣药还是致命毒草,放在外界,都是各方势力要抢破头的存在。

      他审视这些药圃,最后走到一片月见草前,挑了挑眉。

      朝岁从月见草前的石头下,挖出了几本医籍。

      叫医籍实在是美化了,里面密密麻麻的字,写的都是令人致死、致残、致幻的毒药,针对范围,下至路边蝼蚁,上至化神境大能者,令人不寒而栗。

      朝岁从这些书里,看出来了,江宴有多无聊与恶趣味。

      他甚至研究了,如何削弱乌龟一族的寿命。

      一本正经的写下,使长寿龟的子嗣,统统变成短命龟,致其灭族的方法,以及如何让兔子的腿变成比乌龟还短,还有如何让黄鹂鸟美妙的声音,变成和乌鸦一样嘈杂难听......等等。

      他总想把好的东西摧毁了。

      几乎每本医籍,都只写到一半,后面似乎不耐烦了,字迹越写越潦草,直至完全写着与医药无关的东西。

      ——哥哥。

      医籍后半,都是这两字,纸上笔墨深深浅浅,混着被水珠打湿干后的皱痕。

      ......小毒物,不会像个小孩一样,边写边哭吧。

      朝岁嘀咕了声,将医籍放回原处,转头看到嬴辛盯着月见草中间,一棵山茶树发呆。

      朝岁走近,发现山茶树干,有着无数条划痕。

      划痕很浅,像是用指甲留下的,山茶树上,开了唯一一朵妖异的花。

      不是白色,紫色,黄色......而是阴郁不详的黑色。

      黑色的山茶花。

      那颜色与嬴辛的黑眸,几乎一致,他愣了愣,感受到体内魔源的颤动,着了魔般伸手触碰。

      朝岁没来及阻止,山茶花化作一朵流光,从少年指尖钻了进去。

      嬴辛脸色一白,晕了过去,朝岁接住向地面倒去的身影,无奈地叹口气,将人带回住处,放在了床榻上。

      “只是一点记忆而已,”
      朝岁斜支着头,看着睡着般的少年,嘀咕道。
      “应当不会有事吧。”

      与此同时,嬴辛脑海闪过了大量片段,只不过,都不是属于他的。

      是那黑色山茶花的主人,江宴的。

      *

      江宴人生最初的记忆,是场混乱的杀戮。

      刀光剑影,漫天飘落的竹叶,飞溅的鲜血,罡风在耳边呼啸,夹杂着尖叫、哀鸣、祈求......最后依稀凝为一句。

      “逃——小叶,带弟弟快跑!”

      恍然间,一只比他大点的手紧紧拉住他,朝远方跑去。

      过了很久,所有痛苦的声音,被甩在后面,直到完全消失,江宴懵懂地望向身旁的人。

      那人跪在溪流边,泪如雨下。

      察觉他的凝视,只比他大两三岁的孩提,小大人似的,用袖子擦了擦他脸蛋上溅到的血。

      以为他吓傻了,将他抱到怀里。
      “没事了,弟弟,别怕。”

      哦。
      是哥哥啊。

      江宴从那场屠杀中回过神,冰凉的脸蛋,往哥哥颈间埋了埋。

      “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了,”耳边,哥哥嗓音微微哽咽,低声道。

      这些人生最初记忆,很快如风中吹散的烟,只残留在午夜梦回的时候,犹如梦魇般,将他惊醒。

      不过小江宴是不怕的。

      因为一睁眼,哥哥就在身边,知道他做噩梦了,会安慰着将他揽在怀里,轻轻摸着头。

      在江宴记忆中,这世界总是很冷,四季好像只有寒冬。

      他和哥哥一直穿着单薄衣衫,睡过最温暖的地方,就是铺着干草的破庙里。

      时至凶年饥岁,大城小镇,都有流离乞丐,他们并不是唯一无家可归者,不少与他一样大,四五岁的小孩流落街头,四处乞讨。

      可江宴从不觉得自己和他们一样。

      他也不喜欢别人叫他“小乞儿”。

      为了这事,他与一个‘邻居’乞丐,打了一架。

      对方比他大几岁,不过他才不怕咧。

      江叶草回来,就看到江宴一手挥舞着小拳头,一手捏着石头,脸上挂着伤,正和刚结识的乞丐朋友打得不可开交。

      没有半点犹豫,江叶草放下粥,加入了战斗。

      打完朋友,江叶草指着江宴脸上的伤痕,愤怒道:“为什么欺负我弟弟。”

      朋友鼻青脸肿,捂着被江宴砸得血淋淋的眼睛,哇哇大哭:“我才没有欺负他,是他先打我的!”

      江叶草气焰一下弱了大半,得知来龙去脉,气焰彻底没了。

      乞丐朋友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只是叫了他声小乞儿,问他几岁了,他就用石头打我。”

      本以为是对方趁自己不在,欺负弟弟,谁知是弟弟先打的人,江叶草愧疚的分了一半稀粥给乞丐朋友,剩下的在江宴咕噜咕噜喝的时候,摸了摸那小脑袋。

      “为何打人,”

      江宴还有点婴儿肥的小脸,喝粥时涨鼓鼓的,可爱极了。

      他表情却不可爱,像只捍卫地盘的兽崽,气势汹汹道:“我才不是小乞儿,”

      没人要的才是乞丐。

      “我还有哥哥,才不是没人要的小乞儿。”他倔犟道。

      江叶草眼睛微红,瘦弱的手臂将弟弟紧紧抱着。

      “哥哥肚子怎么在咕咕叫,”把小脸埋在他怀里的江宴,不懂道。
      江叶草揉着他的后脑勺:“因为有个果子,叫咕咕果,哥哥路上吃了一个。”

      江宴眨了眨琉璃般的乌黑眼睛。

      原来是这样。

      他们住在一个昏暗潮湿的洞里,江叶草从来不让江宴出去,外面的世界如何,江宴并不知晓,他每日提着一盏流萤小灯,在洞里乖乖等哥哥。

      他怕黑。
      流萤小灯,是哥哥在林间抓了一夜萤虫,给他做的。
      像星星一样漂亮。

      江宴最讨厌冬天,尤其讨厌下雪的时候。

      那个被他打过的邻居乞丐死了,死在一个大雪天。

      哥哥发现他好几日没回来,出去寻找,最后拖着一个硬邦邦的尸体回来了。

      不知冻死的还是偷人吃食被打死的,邻居乞丐变成了尸体,死尸瘦如枯柴,面色泛着紫青,单薄衣衫破破烂烂,难以遮体,全身僵硬的蜷缩着。

      而邻居乞丐,其实不过七岁,与哥哥差不多的年纪。

      江宴第一次真正感到害怕。

      他十根白嫩的小手指,紧紧握住江叶草的手,他想,自己再也无法独自在洞里等,看着哥哥出去了。

      邻居乞丐就是一去不返,回来变成这样的......

      江叶草找了片地,将人埋了,为其立了块简陋的木碑。

      江宴很害怕江叶草再出去,好在哥哥第二天没出门,洞内一盏萤火小灯照着,他啃着半块脏馍馍,好奇的问:“哥哥吃咕咕果了吗。”

      哥哥似乎不太舒服,脸色很白,但面对他时,眉眼总是噙着温和笑意。

      “嗯。”他摸了摸他的头。

      江宴知道哥哥说谎了,因为整天,他们都在一起,而哥哥没吃过任何果子。

      他想问,可哥哥看起来很累,双眼微微闭着,靠在冰一般冷硬的洞壁上,面色疲倦。

      外界银装素裹,呼啸的寒风夹着雪,他们栖身的山洞很小,哥哥用枯枝石头挡着洞口,没有风灌进来,即便如此,还是冷的令人浑身发抖。

      他望着哥哥布满倦意的脸,小身体凑过去。

      人间的冬天太冷了,他们只有依偎在一起,才能暖和些。

      第三天,哥哥又拿出半块馍馍,给他后准备出门,江宴倔犟地拉着江叶草的手,要求带上他。

      江叶草怎么劝都没用,这时,呼啸的风雪中,隐隐传来狩猎般的低沉脚步声。

      江叶草皱眉,对着江宴比了个“嘘”的动作。

      江宴不懂,但他很听江叶草的话......除了在哥哥要离开他的时候。

      突然安静的山洞,在洞外沉沉徘徊的脚步声中,弥散出一种无言的可怕。

      许久,外面的脚步声消失,但江叶草没有出去,直到夜间,才推开洞口那些用来遮风挡雨的树枝,拉着江宴走出。

      邻居乞丐的小坟墓被挖出来了。

      坟边,是一堆灰烬,江叶草给他立的木碑、以及和荒山枯枝燃烧后的灰烬。

      灰烬上方,有个树枝搭的架子,上面还吊着骨头。

      “是野兽吗。”江宴有些害怕,邻居乞丐以前时常给他讲山林里有豺狼虎豹,会吃人。

      他看向哥哥。

      发现哥哥面色苍白如纸,像是看到了极为恐怖的一幕。

      江叶草发着抖,想起昨日徘徊在洞口的沉闷脚步声,还有今早雪地里看到几个大人脚印,心间涌起铺天盖地的后怕。

      他紧紧握住江宴的手,看着弟弟稚气白嫩的脸蛋,遍体生寒。

      尸体、尸体都......

      饥荒年,这座城的百姓,都疯了。

      他们不能在这里待了。

      江叶草带江宴连夜跑了,几乎在他们离开的不久,一群鬼鬼祟祟的身影,锲而不舍的来了。

      他们发现了小山洞,黑夜间,饥瘦无肉的脸颊,幽幽目光,犹如恶鬼一般。

      “哥哥,流萤灯怎么办。”

      “不要了,以后哥哥给你重做一个。”

      江宴腮帮鼓了鼓,半晌耷拉着眉眼点点头。

      可是,里面的流萤小虫怎么办,没有他喂,他们会饿死的。

      早知道,该放出来了......

      江叶草很快兑现了他的承诺,江宴得到了新的流萤灯,他们靠着这灯,穿过无数个黑夜中荒野、落败的城池、偏僻的村落......

      半年后,他们停留在一座小镇——千古镇。

      千古镇自古以来,是鱼米之乡,吃穿不愁,又处在一座修真界门派的管辖边界,十分安宁,不过饥荒年,大家也变得捉襟见肘。

      但他们在这里的日子,比起一路颠簸流离,好了许多。

      江叶草欲作童工,可惜都嫌他小,挥手打发了。

      他只好做起老本行,镇上乞丐很少,却各个凶恶,突然来的兄弟俩,由于长得眉清目秀,乖巧异常,总能讨到比他们更多的善心。

      被两个小孩抢了地盘,这些乞丐哪里能容忍。

      江宴跟着哥哥像小老鼠一样,白日躲来躲去,只有深夜,趁那些乞丐流汉睡觉时,才敢出来,遇到几个好心夜行者,或者酒楼客栈,讨要点残羹剩饭,哥哥还会帮店小二等擦桌搬凳。

      江宴在一旁,吃着剩下的包子,偶尔店小二或者其他人,会忙里偷闲地过来,摸摸他的头,朝他投来怜悯的目光。

      江宴会躲。

      他不喜欢除了哥哥以外的人,摸他脑袋,而且,就像不喜欢“小乞儿”这个称呼一样,他也不喜欢那些人怜悯的目光。

      他不明白,为何要怜悯他,他没觉得哪里过的不好。

      他有哥哥,还不够吗。

      江叶草空闲时候,会给他扎小辫子,没有钱买珠饰,江叶草就用小草叶作装饰。

      哥哥总是将他打理的很干净,指甲也修剪的圆润整齐。

      店小二和大娘等人都说,他是他们见过最可爱的小孩,就算穿着简陋衣服,那些锦衣玉食的富家小公子,都没有他白净好看。

      江宴不知自己好不好看,但总有人想将他拐走。

      他第一次看到哥哥那么生气,拿着烂瓦,踩到凳子上,将那人脑袋砸的头破血流。

      那人是镇上的大户,有权有势,酒楼客栈都是他的,这一下,他们在镇上彻底没了栖息之地。

      当夜,下着磅礴大雨,街上没有万家灯火,一片昏暗。

      他们像两条狼狈的小狗,被人赶走,浑身湿漉漉,蜷缩在镇门外的树下躲雨。

      哥哥沉默的抱着他,他昏沉沉,半梦半醒,听到耳边茫然的声音:“哥哥是不是太自私了,阿宴,你要是跟了那人,至少衣穿不愁,再也不用吃苦了,你还是个富家少爷。”

      饱一顿饿一顿,一年前,小江宴脸上那些的婴儿肥已经没了,整个人显得瘦弱极了,身上没有多少肉,瘦骨伶仃。

      沙沙雨声中,他蜷缩在江叶草怀里,所有风雨都被哥哥挡住了。

      但江宴感觉到了,自己的颈间湿了。

      “可我只有你一个弟弟......”到底也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孩,江叶草也会恐惧和害怕,他将怀里的江宴紧紧抱着,不肯松手。
      “你要是不在,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江宴的小手,无声攥紧了哥哥衣袖。

      凄风苦雨的夜晚,无人问津的小镇门口,四面没有任何天光与灯火,他和哥哥在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里,相互依偎。

      “我会一直在,哥哥,”江宴用稚气的嗓音,承诺道。

      人在倒霉的时候,或许能迎来一两缕曙光。

      千古镇,那日来了一群修士,交谈间,泄露了些修真界近来的要事。

      江宴从未看到哥哥如此欢喜。

      “爹娘没死!”江叶草紧紧抓着他的肩膀,眼眶红着,像是熬过了寒冬腊月,看到春暖花开般。
      “他们在找我们!在小灵山!他们现在小灵山地界!”

      什么爹娘。
      他原来是有爹娘的吗。

      江宴对这格外陌生的称谓,没有任何期待,但哥哥欢喜,他便欢喜。

      江叶草要带他去小灵山,但他们还没走出千古镇,熬过一夜雨,江宴生病了。
      小脸烧的通红,整个人都迷糊了。

      不止他如此,镇上许多人都感染了风寒,几日后,众人才知道——可怕的瘟疫来了。

      这场瘟疫带走了很多人,郊外尸横遍野,到处弥漫着尸臭味和苦涩的药草味。

      不知哥哥从哪找的药草,整日熬给他喝。

      江宴病情却没好转,迷迷糊糊间,他看到身边,哥哥憔悴不安的模样。

      “我、我没事,”江宴皱紧小眉头,含混不清的说着,试图安慰哥哥。

      可当夜,他连话都说不出了。

      蜡烛燃到尽头,破屋里一片昏暗,江叶草不敢再犹豫,取下颈间挂着的福袋。

      这里面装着的,是一片不知名的草叶。就是这东西,给他们江氏一族招来了杀身之祸。

      江叶草恨极了它,但此刻无比祈求,这仙叶真有那么神,能治好弟弟的病。

      他不敢先喂给江宴,自己先尝了小片,半个时辰无恙后,把剩下的喂给了弟弟,又寻了些干净的水喂给他。

      守了一夜,连绵雨意中,江宴的烧退了下去。

      江叶草没有逗留,想带江宴离开千古镇,路上,看到了那赶他们离开的大户尸体,腐烂了,恶臭无比。

      江叶草眼里流露出几分怜悯,不是为大户,而是瘟疫中,小镇里死去的所有人。

      这场来自修真界的瘟疫太过凶猛,修士们自顾不暇,受到波及的凡人,只有死路一条。

      但江叶草顾不了那么多,他要带弟弟去小灵山。

      可他们最终没能走出千古镇。

      千古镇与周围城池,被化作了瘟疫之地,不准里面任何人离开。

      江叶草只有带弟弟回去。

      绝望和恐惧在镇内蔓延,而江叶草无意发现,吃了那仙叶,他和弟弟体质都变了,他们的血能抵御这瘟疫。

      流落的日子,江叶草知道了人心有多可怕。

      他不敢想象,若是被发现,他和江宴会有什么下场,偷偷喂给店小二和大娘混血的水,已经是冒险之举。

      他没有多余的善心管闲事,甚至担心会被发现异常,带着江宴躲在了山间一家破败的农户里。

      这家农户里的人,已经死在了瘟疫中。

      江叶草带着江宴躲在这,等待瘟疫解除,离开这里。

      但这场瘟疫持续太久了,除了病痛,饥饿的困扰,也降临在这座原本衣食无忧的小镇上。

      像是回到了去年难熬的冬天,而江宴,已不是会相信世上有咕咕果存在的小孩了。

      他知道哥哥不是神仙,不是不用吃东西,也不是感觉不到饿,只是每日找到的东西有限,基本都给他了,哥哥在外靠着能识别百草,找些没毒的草叶蘑菇吃。

      遇到好吃的果子,还要带回来给他加餐。

      瘟疫还在蔓延,哥哥每日带回来的东西,越来越少,看向他的目光,总是充满了歉疚。

      有时哥哥身上还带着伤,青青紫紫的,像被打了一样。

      哥哥不想让他瞧见,江宴只能假装不知道,在有月亮的夜晚,借着说去院里,看小黄花盛开的时候,独自对着小花偷偷啜泣。

      他是个没有用的累赘。

      那小黄花叫月见草,只有夜间才会盛开,去的次数多了,哥哥以为他很喜欢这花,在山里找了些,移栽在院子里。

      可没多久,下了场冰冷的雪,第二天早上,所有月见草都冻死了。

      所以他讨厌冬天,更讨厌下雪的时候。

      可江宴记忆中,总是有数不清的下雪天。

      夜晚,冷风没能穿过哥哥修缮过的木窗,但雪落的簌簌声音,穿墙过瓦,落在了耳边,在寂静的深夜,像无限放大了,吵得人难以入眠。

      当然,比雪声更大的,是他肚子咕咕的叫声。
      也是因为饥饿难耐,他才睡不着。

      江宴难受的捂着肚子,黑润的眼睛,在床边流萤小灯的照耀中,一眨不眨地望着身边疲倦睡去的哥哥。

      不知在想什么,他盯了许久,提着流萤小灯,悄悄出门了。

      千古镇上,还幸存了些人,其中有户与修真界大门派有关系的庄主,靠着仙人给的灵丹,安然无恙。

      那山庄,是镇上唯一乐土。
      像个世外桃源。

      深夜间,一个小身影悄无声息潜了进去,像只灵巧的猫儿,嗅着味儿溜进了膳房。

      打盹的护院没发现他,江宴将布袋塞的满满的,准备功成身退,背后忽然一寒。

      他回过头,一只比他高大许多的灵犬,睁着绿幽幽的眼睛,望着他。

      这是修真界的灵犬,什么都逃不过它的鼻子。

      狗吠声,吵醒了护院。

      世道艰难,这些人好不容易在山庄有了栖息之地,战战兢兢,眼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溜进了山庄,还偷走了许多吃食却没被发现,担心被责罚赶出,护院们纷纷抄起棍棒,向江宴瘦弱的小身体打去。

      江宴瑟缩无助地抱紧怀里的馒头。

      棍棒落下的闷声响起,意料中的疼痛却未袭来,江宴呆呆的被扑倒在地,江叶草将他紧紧护在怀里。

      “原来还有个同伙,打——”

      刹那间,粗壮的棍棒如雨点般,打在江叶草同样瘦弱的背上。

      他死死将身下小孩抱着,一声不吭。

      江宴刹时红了眼,浑身颤抖地要将哥哥推开,可是哥哥将他抱得前所未有的紧。

      于是他只能像个痛苦而无力的小兽,躲在哥哥身下,发出微弱无助的哽咽。

      流萤小灯掉落在地,被周围护院踩的失去了光亮。

      它们甚至没机会飞出布袋。
      统统死在了踩踏下。

      无边黑暗中,低吼的狗吠,棍棒不断砸落的闷响,护院们的咒骂......所有声音混在一起。

      血腥的味道,弥漫在空中,哥哥嘴角温热的血,淌在他稚气的脸上。

      江宴要崩溃了。

      “不要......不要打了!”江叶草没有吭声,他护在怀里的小孩,却痛苦至极的嘶吼着,不住哀求,“别打哥哥、别打哥哥了!我还给你们......都还给你们!别打哥哥......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小孩稚气的嗓音,听起来那么颤抖,无助而绝望,江叶草想安慰,张嘴却吐出大口血。

      他听到江宴撕心裂肺的喊叫。

      江叶草晕了过去,他被打得半死,失去意识前还紧紧抱着怀里的江宴。

      护院们也不想闹出人命,朝兄弟俩吐了几口唾沫,说了声“晦气,再来打死你们两个小杂种”的威胁后,把他们从后门丢出了山庄。

      不知过了多久,江叶草醒来时,侧头看到江宴孤零零在他身边,双手抱着脑袋,两眼布满了狰狞的血丝。

      见他醒来,小孩突然哭了。

      他哭的满脸是泪,不住地说“哥哥对不起。”

      江叶草忍着疼,抬手摸了摸那脑袋:“不是阿宴的错,阿宴只是太饿了,都是哥哥不好。”

      在江叶草看来,都是自己不好,吃的都找不够,才让弟弟饿到半夜偷偷出去找吃的。

      江宴将唇咬的血红,看向仅剩的一个压扁的馒头,

      馒头沾了血,是哥哥的血。

      他突然控制不住,哇哇大哭起来,他哭的浑身颤抖,崩溃般抱着自己低埋的小脑袋。

      泪如雨下。

      不是的......

      他是很饿,饿的浑身难受,睡不着,但他白天吃了个果子,而哥哥两天没吃东西了,他想自己都那么难受了,哥哥一定比他更难受。

      所以他跑出来了。
      他想找东西给哥哥吃。

      江宴哭着将馒头沾血的表皮,一点点撕下,颤着唇吃掉,将里面白白干净的地方,喂到了江叶草嘴边。

      可江叶草又晕了过去,他遍体鳞伤,浑身冰凉。

      江宴找了些干草,将江叶草围着,还生了火,试着让哥哥身体暖和些,他又去寻了些止血的药草,捣碎抹在哥哥受伤的地方。

      但效果并不佳。

      很快,江叶草身体不再冰冷,而是滚烫,与此同时,他气息变得微弱。

      江宴害怕极了,他是不敢离开江叶草,将哥哥独自放在林间的,可他知道,自己必须去找郎中来给哥哥看病。

      这夜对江宴来说,前所未有的漫长。

      再也没有了流萤灯相伴,他独自穿过黑夜,跑到镇上药铺,捏着小拳头咚咚咚敲起门来。

      一场瘟疫,所有东西都在减少,唯有医馆药铺,多了起来,里面的大夫,钱袋子比瘟疫前的大户们还多。

      深夜被吵醒的大夫,愤怒到极点,发现是灰头土脸的小叫花子,更愤怒了。

      “没银子看什么病!”

      还是风雪天,夜间出诊,鬼才去。

      那夜,江宴跑遍镇上二十七家药铺,只有最后一家,漫不经心给了他一点希望。

      “你好歹把你哥哥带过来,大晚上的,谁跟你走啊。”

      江宴跑了回去。

      哥哥额头更烫了,像煮沸的水般滚烫,江宴不敢再浪费时间。

      凭他的小身体,要直接背起江叶草显然是不可能的。江宴两只冻到发紫的小手,将干草搓成长条,制成绳子,又寻来一块木板,将昏迷不醒的哥哥放在木板上。

      绳子一端系在木板上,一端绑在江宴瘦弱的肩膀上。

      他小脸涨的绯红,用力拖着木板,在雪地里一点点前行。

      山路崎岖,草绳断了好几次,每次断了,江宴都要摔个大跟头,有次直接从一条幽径,跌滚到山下另条窄路。

      他摔得鼻青脸肿,脸颊和手臂,露在外的白嫩皮肤都是深深浅浅的擦伤。

      更让他难受的事,几番折腾,哥哥伤势更严重。

      可他不能哭,至少现在不能,江宴抹了抹湿红的眼睛,对被摔到的哥哥说了声对不起后,耸着鼻尖,将绳子死死绑在腰间,继续拖着木板前行。

      可他实在太弱小了,带着哥哥,即便拼了命,也只能像乌龟一样爬行着。

      第二天临近晚上,他才把江叶草带到了那家“圣心堂”。

      药堂里挤满了人,都是来寻医买药草的,以为江宴带了个死人过来,纷纷避开,低声议论着。

      “那小鬼是不是也染了瘟疫。”“怎么能让死人进来!”“还看什么医啊,找地方埋了吧。”......

      江宴攥紧小手,一声不吭地抱着哥哥。

      昨夜的大夫,过来一瞧,小孩浑身都是绳子勒痕,肩颈甚至勒出血,染红了破旧的衣裳。

      随口一说,没想到小孩真的把那重伤的哥哥带来了。

      大夫随意扫了眼:“不严重,只是些皮外伤,你在外等着,我先给这些人看。”

      江宴张了张嘴。

      “没银子就安静点,给你们就不错了。”大夫不耐烦道。

      江宴不敢惹怒唯一的希望,在药铺众人同样不耐和冷漠的视线中,安静将哥哥移到角落,他背对着,用小身体挡着那些嫌恶的视线,不让落在哥哥身上。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天已经完全黑了。

      江叶草身体不再烫热,而是和外面雪一样的冰凉,他气息更弱了,气若游丝。

      江宴慌了,他穿过人群,在呵斥和咒骂声中,小身体拼命挤到了前列。

      “大夫!哥哥的伤真的很严重,你先......”

      “烦不烦!”郎中陡然厉喝,昨夜本是随口一说,还真当这是善堂了。
      “这里每天都在死人,医药紧缺,瘟疫才是大事,你们这点病痛算什么,别死皮赖脸的,现在带着你哥哥滚出去!”

      江宴被这劈头怒喝,吼的呆愣在原地。

      人群中,不知谁把他往后使劲拽了下,江宴猛地踉跄,接着许多手伸来,有的抓他头发,有的抓他布满勒痕的肩膀,把他往后不住推去。

      江宴咬着牙,耍赖皮似的挣扎着不肯走,却被越推越远。

      最后,他和哥哥被丢出了药铺。

      拴着干草的木板砸来,这次,他把浑身冰凉的哥哥护着,终于没让哥哥挨疼了。

      可是,哥哥大概也感觉不疼了。

      江宴伸出狼狈的小手,握了握江叶草的手掌,没有记忆中的温暖了,在逐渐冷去。

      江宴咬了咬唇,看着圣心堂的牌匾,又看了看里面为瘟疫而来的人群。
      他又冲了进去,这次,他没有被赶出来。

      药堂后院,那郎中眼神诡异地看着他:“你的血,真能治好瘟疫。”

      江宴使劲点头,挽起袖子,露出布满青紫擦伤的小胳膊。

      “我给你取血,你给我哥哥看病。”

      哥哥说过,绝对不能暴露,但江宴别无他法了。

      只要能救哥哥,怎么都可以。

      郎中没说话,只让人把江叶草抬到了后院一间屋子,随后取血离去。

      半柱香后,郎中欣喜若狂地看着重疫之人回光返照,他赶回后院,“你当真没说谎。”

      有了这小孩的血,他要成名震天下,成为神医了!!

      郎中用刀在江宴手臂,狠狠割了几下,一手拿碗,贪婪地看着滴滴答答不住淌下的鲜血。

      江宴皱着小眉头,没有吭一声。

      他忍着疼,直到郎中接了大半碗,惨白的唇才小心翼翼地动了动:“我哥哥呢,怎么样了。”

      “放心吧,在好转了,”郎中道,“只要你听话,你哥哥不会有事。”

      江宴微松口气,他被单独关在了房间里,哥哥在隔壁。

      他虽不愿跟哥哥分开,但不敢惹怒郎中这根救命稻草。

      那郎中一个时辰,取了三次血。

      最后一次,江宴小脸没有半点血色,视线模糊,晕了过去,郎中给他喂了一颗药丸,他才恢复意识。

      哥哥怎样了。

      江宴小脸贴着冰冷的墙面,试图离隔壁房里的哥哥近点。

      直到深夜,江宴听到外面闹哄哄的——

      都是听闻此处有能治瘟疫的圣心水,带上千金前来购买的访客。

      圣心堂门槛都快被踏破了,里面的伙计,一个比一个欢喜,几个知晓内情的伙计,走过江宴所在的房间,低声交谈着。

      江宴无意听到些奇怪的话,最后耳朵贴着门框上,听到恶魔般的话。

      “他们是兄弟,那隔壁没救了的哥哥,他的血是不是也能治。”
      “管他呢,试试呗,”

      江宴微微睁大眼,没有血色的小脸变得呆滞,像是被东西重重砸了下脑袋,整个人如置冰窖。

      没救了,什么意思。

      他们要用那锋利的刀,割哥哥的血......

      他们怎么敢,他要杀了他们!

      江宴发疯似地踹起门,剧烈的响动,惊到了准备去隔壁的伙计,他们打开门锁,正要看看里面怎么回事,躲在门后的江宴,拿割血的匕首扎在其中一个腿上,接着在那人惨叫声中,跑了出去。

      他没第一时间去隔壁找哥哥,而是趁着黑夜躲了起来,在众人寻他时,放了把火。

      夜间风大,火势很快变大,已燎原之势燃烧起来。

      在众人忙着救火时,江宴奔回江叶草所在的房间,拖背着冰凉的、仿佛变成尸体一般的哥哥,离开了圣心堂。

      他甚至不敢去探哥哥的鼻息。

      他也不知道该去哪。

      *

      这个冬天格外难熬。

      很快郎中带人追了来,药铺没了还能再建,能取血的活宝贝可不能丢。

      江宴拖着江叶草,逃窜中,最后来到了一座寺庙。

      这原是座大寺庙,里面供奉了诸佛,瘟疫没来前,这寺庙香火很是旺盛,香客都道许愿很灵。

      如今,只有稀稀拉拉几根香火。

      江宴不敢生火,怕引来郎中,他孤零零趴在江叶草身上,试图让哥哥温暖一点。

      可是,江叶草的身体越来越冷。

      江叶草身上的伤口,即便被江宴用布和草药包扎着,依旧腐烂了。

      除了腐烂的味道,江宴还嗅到了哥哥身上,死亡的气息。

      前所未有的恐惧,充斥在江宴黑润无措的眼珠里,他生了火,用温热的火光让江叶草身体回暖,可依旧是彻骨的寒。

      江宴走投无路地望向高大庄严的佛像。

      天亮之前,他跪遍庙里所有佛像,磕了无数的头,用最虔诚的姿态祈求神佛显灵,救救他哥哥,他愿意替哥哥承担所有的苦难。

      他愿意付出一切,只要把哥哥还给他。

      江宴磕到额头破了皮,磕到庙内每个佛像脚下,都留有他的血。

      直到黎明——

      枯枝燃烧的火光熄灭,江宴麻木地抱着江叶草凉透的尸体,小脸在哥哥手掌轻蹭了蹭。

      他低着头,眼里的怨憎,染红了双目。

      找到江宴的郎中,又气又怒,带人上前就要将小孩抓走。

      江宴抬头,露出那张扭曲狰狞的小脸。

      江宴的虔诚谦卑,没有得到神灵任何回应,滔天的怨憎,倒是为了他唤来了一个邪魔。

      邪魔将郎中等人,如蝼蚁一般烧的神魂俱灭,然后给他一朵黑色的山茶花。

      “你若吃下这个,我就满足你的愿望。”

      别说一朵花,就是世间最恶最臭的尸体,江宴都能吃下去。

      他从邪魔手里接过,吃下了山茶花。

      没多久,五脏六腑疼的厉害,好似融化了,江宴疼的浑身冒冷汗,几近昏厥,那张小脸却是狂喜。

      江叶草的身体重新有了温度。

      江宴像是寒冬腊月,冻坏了,费尽所有力气终于找到一簇火的小狼崽,欢喜的凑到了哥哥怀里。

      没多久,江叶草昏沉沉醒来,朦朦胧胧,看到双黑亮亮的眼睛。

      他习惯性地伸手把弟弟搂住,发现小身躯在微微颤抖。

      “阿宴,你怎么了。”江叶草嗓音虚弱至极。

      江宴脏腑疼的厉害,心脏像被砸开一条口子,那朵黑色的山茶花,在他心口扎了根。

      邪魔已经走了,他不想让哥哥担心,浅浅吸了口气,忍着疼轻声道:

      “有点冷,哥哥抱抱我吧......”

      冬天太冷了,只有在哥哥身边,他才觉得暖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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