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图》碧落天风

1、第一章

　　大梦一觉三十载。
　　灯影朦胧，账里微光下苏庭看自己的手，是纤细稚嫩的十根指头，也是焦烂的皮肉枯黑的骨头，更是刻骨铭心的恨。他用手遮住眼睛，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第一章

　　午时天色透蓝，烈阳当空，苏唐想从侯府西苑西北角角门溜出去，去清乐坊下街找富贵酒楼老板。他趴在离门不远处一座假山石后面，看到守门的兵丁头盔下拉盖住大半张脸，抱着胳膊背靠墙似在打瞌睡，一串黄铜钥匙挂在他腰间，光照下明晃晃的耀人眼目。

　　苏唐觉得自己今天运气不错，应该能跑出去，他矮下身子蹑手蹑脚走到那人身边，伸手向钥匙摸去，轻而易举到手了，一句“卧槽”几乎要脱口而出，攥着钥匙的感觉像在做梦。苏唐警醒地蹲下身，小步挪动四面张望一番，怀疑自己陷入罗网而不自知，但等了片刻并没有人冲出来举着棒子要请他回去读书，他不由得心花怒放，激动到手都有点抖，快速起身奔若迅雷开门冲出一气呵成。跑到街上，苏唐停下脚步谨慎地把钥匙藏进衣内暗袋，确保它不会因为跑跳等动作太大掉落出来，欣喜地混进了市井人流里。

　　西角门守门兵丁抻了下懒腰，打了个哈欠，瞥了眼微开的门，笑骂了声，“小兔崽子。”把门拉上锁好，背负双手，往里面溜达，才走了百十步就被婢女拦住说，“夫人有请。”
　　侯府夫人娘家姓叶，她在这辈女子中行三，家人叫她三娘。
　　叶三娘在盘账，侯府家大业大每日出入款项极多不能不小心应对。

　　兵丁穿廊过桥一路分花拂柳走到她所在的厅堂，走进里面坐在西侧下第三张椅子上，明知故问，“三娘叫我来有什么事？”
　　叶三娘神情冷漠，目光未从账本上移开，也未看他一眼，屈起手指在案桌上叩了一声，屋内服侍她的女婢十数人鱼贯而出悄无声息地退下了。“你又放他出去。”叶三娘平静地说，她强调过很多次，不准苏唐再去富贵酒，“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兵丁叶五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张口欲言却实在不知道能说什么，这样的对话发生过好几次，有些话翻来覆去的说，三娘不耐烦听，他也说的厌了。他坚持认为老板是个好人，不会伤害苏唐，苏唐和他在一起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叶三娘却不这么想。
　　她还记得五年前的夏天，一个雷雨夜，老板闯进侯府要杀她夫君。

　　富贵酒
　　“老板！老板在吗？”苏唐蹦蹦跳跳进了饭庄，过了饭点，客人走散，满眼杯盘狼藉，小厮们往来穿梭收拾整理，他随手抓住一人问老板在哪，小厮苦着脸说老板不在。

　　“去哪了？”
　　“出去了。”

　　苏唐不信，要去后院，“真的，真的出去了，不骗你！”小厮抱着盘子碗满手油污，不敢拉扯他，只能左摇右晃拦在他身前。
　　“让开，让开。”苏唐赶苍蝇一样摆着手，嚷道“他昨天让我今天一定要来，怎么可能不在。你知道我出来一回多不容易吗？”
　　“老板真的不在。”这小厮被他逼退到上二楼的楼梯口处，目光逡巡无声求救，伙伴们都好似看不见他们一样各自忙碌，把他嘴都气歪了，索性不管不顾让开道路说，“您要不信那就自己去看吧。”苏唐狐疑地看了他两眼后跑上楼去。

　　富贵酒的后院不好进，要从大堂的楼梯上到三楼，在三楼东边最里面房间翻窗出去，下木梯下到底周围有一圈二层楼围着的，这不是后院，这是二重院，后面还有三重院，三重院里一个隐秘房间有暗道能去地下，地下环围而筑的三层楼阁才是富贵酒的后院。
　　客人能从大堂里某间屋子直接下去，苏唐不能，苏唐打不过看守。
　　隐秘房间也有人把守，但他从不阻拦苏唐。

　　今天也一样，不过苏唐从他身边路过时他说老板有朋友在。
　　来了朋友？老板的朋友都是很有趣很厉害的人，苏唐兴奋地搓搓手更想去看看了。

　　地下道路曲折幽深，喧哗笑闹声透墙而出，酒香似有似无飘在鼻端，苏唐艳羡地拍了拍墙，他下来找老板几百回可一次也没进过真正的后院，稍微提及老板就板起脸来要赶他出去。苏唐怅然地看着前方道路，只觉前途黑暗。确实黑，地下百步一盏油灯，看距离少说熄了十盏，他不怕黑，但怕有意外发生。犹豫间前面有声响传出，开门关门声清晰入耳，他凝目往前看试探地喊了声，“老板？”
　　“在呢。”老板恶声恶气地说，“我忙着呢，你出去玩去。”
　　苏唐聪耳不闻跑跳过去扒在他身上扯他面皮，自然自语，“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老板把他扯下来训斥道，“没大没小。”
　　“老板你是要关店了吗？灯都点不起了？”苏唐夸张地叫，往他身后探头探脑，门关的很严，虽然只是单薄的木门，但挡在那看不到里面。

　　“你小点声。”老板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走走走，”直把他往外推，“今天忙得很，没空理你。”苏唐不高兴，“是你让我来的，说要教我一套顶级身法，学会了跑起来比柳亦还快。”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老板不认，还哼了一声，说，“柳亦算什么，你下次来我教你我的独门秘技，你要是学会了跑起来比你爹还快。”
　　“你就会吹牛。”苏唐不信更不服，天底下没人能比他爹厉害。
　　一团黑里老板也能看清他的表情，气得胡子都飘起来了，“你别不信，我跟你说当年我……”

　　“药好了。”一个粗犷的声音打断他的话。
　　老板半句话吞回肚子里，翻了个白眼转身进门。苏唐跟着溜了进去。
　　老板的房间很大，里面乱七八糟什么都有，说是住处更像宝库。房里也没点灯，非但没灯，连散落各处光彩耀人的夜明珠都被青布层层包裹看上去黯淡无光。老板平日休息的地方在最里面，苏唐跟着走到半途“咦”了一声。他刚刚听见的声音并不大，就像那人在他们身边说的一样。可他在这么深远的地方，一瞬间苏唐汗毛直立，他伸出一只手拽住老板衣角，老板抽动了下嘴角拖着他往前走。

　　房间最深处有一张床，床前有一张桌子，桌上有一个罐子，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香味诱人至极，苏唐差点跑过去把它拿起来打开吃了。老板有先见之明，在他身上戳了两下，让他动弹不得，“小孩子家家，没点定力。”老板走过去陶醉地闻了一会儿，捧在手里闻了又闻，说，“还差点火候，你喊早了。”
　　苏唐这才发现桌旁居然有个人。
　　当然要有个人，不然就是见鬼了。

　　这人应该就是老板的朋友。苏唐流下口水，希望他们吃东西的时候能分他一点。
　　等的时间俞久香味俞浓，老板双眼赤红，哆哆嗦嗦说，“我就说你喊早了。”苏唐灵魂出窍，心内挣扎狂吼身体纹丝不动，整个人都颓了，看起来就是个只会流口水的傻子。
　　“抱歉。”那人说，“我没想到会这么……”他往苏唐的方向看了看有些愧疚。
　　老板板起脸深吸一口气，手速极快地从身上摸出根针往鼻子上扎了两针，把罐子推给他，“好了。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敢吐出来我就敢把你宰了。”
　　“岂敢。”那人轻笑，还要再说话，老板怒道，“闭嘴，快吃。”

　　灯点上了。
　　苏唐绕着老板的朋友转了两圈，疑惑道，“一个时辰了，他怎么还不醒？”
　　老板撩起眼皮，有气无力问，“一个时辰了，你怎么还不走？”
　　“外面下雨了，”苏唐义正言辞说，“你不能让我冒雨回家，还打雷呢。”
　　“你出去雨就停了。”老板看他两眼，“我看你是不想走了。”
　　苏唐挠了挠头嘿嘿地笑，“我现在回去我娘要动家法打我板子。”
　　“你现在不回去，”老板叹了口气，“你回去时你娘怕是要打断你的腿。”
　　“那我就不回去了。”苏唐想的挺美，“我就在你这儿做个打杂的，他们来找我，我就藏起来，你这儿这么大，他们肯定找不着我”。
　　“你敢！”老板瞪着他，“我说你这么大个人了，你能不能懂点事，让你娘少生点气？”

　　老板还要再骂他，苏唐喊道，“你看你看，他醒了。”

　　老板的朋友是个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胡子卷曲浓密蓬松让人看不明白他长得是个什么样子。苏唐是认真听过课的人，怀疑这是假的是他的伪装，出于礼貌没有上手揪他的胡子。老板把他朋友的手抓到桌子上，对苏唐说，“别吵。”他朋友侧了下头对苏唐笑了一下，苏唐这才发现，老板朋友的眼睛居然是看不见东西的。
　　老板给朋友切了脉，点头说，“还行，能活，没浪费我这罐龙涎。”
　　“龙涎？”苏唐来了精神，老板懒得理他，又赶他走，“你再不走我就让人把你送回去。”
　　苏唐认识老板很久了，知道他哪句话是认真的哪句话有的商量，只好说，“那我走了。”他磨磨蹭蹭地转身，忽然回头问，“壮士怎么称呼？”

　　“在下……”
　　“他叫关大刀。”
　　“鄙人关大刀。”那人丝毫不受老板恶劣语气影响，神态从容语气温和。
　　“大刀哥我走了，明天我带好吃的来看你。”苏唐朝他猛地挥了挥手想到他看不见讪讪地放下手，跑了出去。

　　老板听到他开门出去，说，“这孩子怎么养的，这么缺心眼。”
　　“是个好孩子。”老板的朋友关大刀语气轻快眼藏笑意。
　　“那是自然。”老板心内骄傲故作平常说，“我叶家的孩子没有差的。”
　　关大刀笑了，姿态强硬，“是我苏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