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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乍见欢喜(完) ...

  •   那是很多年后了。
      展昭在烈日炙烤的上午,总是能想起那个喧闹的、杂乱的如同马戏团的演出。他年纪小,尚不必被人围观和审判。只是被恶意涂满油彩,胸前挂着这幕戏的名目。
      烈日晃得他睁不开眼,两日来米粒未尽,他几乎站立不住。激愤的人群把他推搡出来。他隔着指指点点唾沫横飞的人群,听见父亲母亲由安静妥协变成嚎啕大哭。
      那哭声里是羞耻和绝望。
      展昭猝不及防地栽倒,被人揪住肩膀的衣服拖到了老槐树后。
      少年的身上清清爽爽,有股凉意。
      军用水壶被强行塞进嘴里,展昭像濒死的鱼找到稀缺的水源。他喝掉大半壶后,靠在树干上,平复被灌溉被拯救的胃部,然后是被撕成小块的馒头一点点地喂进嘴里。
      馒头是凉的,碎屑糊了他一嘴,很快和唾液化成一团。
      “艹,老五你也想被游街。他是最后一对叛徒、黑作家的儿子,你快回来。”被压抑的喊声充满紧张。
      “嘘,四哥你瞎喊什么。”这人把剩下的馒头塞给展昭,小声道,“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要好好地活着。”
      展昭费力地睁开眼,依稀听到那少年不满地语气——这么瘦小,看身量也就十五六吧,他懂什么呀。
      不,他已经十八岁了。而厄运已经在他们家停留了五年。
      展昭是有预感的,他半夜醒来,掀开里间的小门帘,惺忪的睡眼瞬间张大。
      夏夜突然而至的一阵风,吹的老旧木门吱呀作响。
      从房梁垂下来的床单载着父亲母亲绝望的灵魂,飞向了另一个世界。
      展昭拉来桌子,看着父母用指尖血留下的遗书顿了顿,随后收起来,放下父母。
      父母是存了必死的心,身体已经僵硬了。
      展昭跪在父母身旁,没有哭嚎没有流泪。这里已经没有人会对他们报以同情,更何况,他不需要同情。他重重地磕下头去,父母是清高文人,若不是为了他苟且五年,怕是早就宁为玉碎了。
      这是他十八岁的生日,在突然而至的夏夜暴雨里,掩埋了解脱的父母。

      1983年,上海。
      展昭抱着一沓资料转进巷子。他现在供职一家报社,笔名是“展飞”。写一些无关痛痒的遗闻异趣,和风花雪月的故事。
      三年前,在中||央批复的有关于“文||革”的文件中,他找到了父母的名字,虽然只是五个字,但足以让他看到真正的朝阳。而他的笔名也是那时固定下来的。
      他现在住的地方是外公的遗产,当年辗转间经多人之手,才到了他的手上,这也是父母苦心孤诣为他安排好的。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文艺生活丰富多彩,外来文学、港台文化都在一点一滴地渗透进上海,给这座城市注入新鲜的血液。
      展昭想着,他或许可以和主编商量一下,扩展“异闻”专栏,兼容更多的东西。

      春风吹落海棠,白花绿叶在红砖墙头摇曳生姿。
      展昭站着看了一会,他的院子里也有些花花草草,但不知为何从未种好过海棠。
      引擎声轰鸣着拐进巷口,停在红砖墙的门前。
      展昭低头,匆匆走过。他回到家,跑到二楼,打开书房的窗户。
      那人喜欢穿白衣,喜欢时兴的新鲜事物,有很多很多好友,还有……女友。
      展昭看着他和女友走进家门,关上窗户。从抽屉里抽出一张信笺,是用温和的小楷抄录的白话诗。
      他是搬到这里两年后,才知道那户人间姓白的。又两年,那个曾在危难之时伸出援手的人留学回国,携女友一起。
      展昭想,这种朦胧的情感并不是爱吧。只是遇见如烈日一般的意气人生,就忍不住靠近,想汲取一些力量。

      白玉堂插兜,慢悠悠地跟在丁月华背后进门。
      “小五哥!”丁月华走到门廊前,生气地跺脚,气恼地走进客厅。
      今晚有聚会的众人,窝在沙发里,瞧瞧丁月华,再瞧瞧跟在后面闲情逸致的白玉堂,道,“咋啦,妹子,老五欺负你了!”
      “我让他陪我去试婚纱。”丁月华委屈上来了。
      蒋平敲边鼓,“新娘漂亮,老五又帅,不得闪瞎婚纱店的眼。”
      丁月华“噗嗤”一笑,抽纸巾擦鼻子,“是还挺好的,小五哥确实有面子。可是!”她瞄一眼瞪眼听八卦的众人,趴到沙发上,大哭,“小五哥陪我拿了婚纱,在路上一直说我倒贴呜呜呜呜。”
      “咳。”干咳连连,众人望天。
      白玉堂砸过去一个橘子,双脚搭在茶几上,“试婚纱这种事,明明就应该未婚夫忙前忙后。你呢?那混蛋为了什么狗屁前途留在国外一再拖延,要我说,你先发制人,取消婚约,看他能猖狂到什么时候?”
      丁月华一听,哭得更大声了。
      白玉堂似笑非笑,“妮子,你再装,后面的事儿你自己干,谁爱做车夫谁去做。”
      哭声戛然而止,丁月华讨好地捶捶白玉堂的肩,“小五哥,露西托我说和,想和你和好呢。”
      “哪来的和好?”
      “你就一点不顾情谊。”
      白玉堂看着惊讶的丁月华,笑了,“我和她什么情谊?校友而已。”
      “那你送她包!”
      “她前男友劈腿,解围罢了。”白玉堂显然要结束这个话题,走到蒋平身边,伸手,“四哥。”
      蒋平从身后拿出一沓报纸,“我可费牛鼻子劲了,这人开了专栏还好,一期一篇,以前隔三差五的不说,还老换笔名。”
      白玉堂翻了翻,皱眉,“你怎么知道那些人是他?”
      “感觉呗,你四哥办事,必定万无一失,不过到底是不是,你自个儿去鉴定。我说,你什么时候喜欢看报纸了?还是个名不转经传的小专栏作家的。”
      “好玩,有意思呗。”白玉堂抽出报纸,捧着宝贝似的上楼了,他没急着看现在的,而是翻阅从前的,每从行文里看出蛛丝马迹,便忍不住笑了,这有点像解谜游戏,每解开一个谜题,就能了解这人多一些。这么想着,白玉堂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作为最后一批知情下乡的时候,正赶上一对文学家夫妻被批斗,那对夫妻有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安安静静的,不怯懦不胆小,相反像一汪平静的湖。他想亲近,都被四哥拉回来,最后那次,那小孩脸色苍白晕倒了,他忍不住递了水和馒头。当天夜里,那对夫妻自杀,白天他们看到新坟的时候,上面还有未干的血迹,是扒拉黄土留下的,小孩大概是走了吧。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他在乡下呆了没多久,就赶上政策,回城高考,接着留学。
      要不然,哪天回乡里看看,打听打听那小孩,对啦,那个小孩叫什么来着?好像姓展,展昭?

      展昭没想过要和那个熟悉又遥远的人结识,要不是春日的一场雷雨。他半弓着身,护住怀里的信。那是他从报社拿回来的读者寄给他的信,公孙主编都帮他存着。
      一柄黑伞落在头顶阻隔了雨幕。
      “谢谢。”展昭抬头,在满脸雨水中,看见了肆意焕然的青年。
      “你住哪儿,我送你。”白玉堂的笑容很好看,带着几分潇洒和坦荡。
      展昭收回目光,半晌道,“就在前方。”
      雨水噼里啪啦地敲在伞上。
      除了他们再无人的巷子里,海棠落在前方,混进泥水里。
      再长的路总有到达终点的时候,展昭停在门前,道,“到了,谢谢。”
      白玉堂并不急着离开,他微微低头,看着比他矮一些的展昭,意味不明地笑了,“好巧,我们是邻居,我就住这儿。”他指指载着海棠的院子。
      这里是并排的小洋楼,整个布局呈丁字形,展昭是最尽头的一家。
      展昭眯眼看看,笑了,“真巧。”
      “我叫白玉堂。”
      “……我叫展昭。”
      展昭说完,匆匆进门了。白玉堂,是当年插队的年纪最小的知青啊。
      白玉堂伫立在门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位邻居了,竟然没有认出来,不仅身量看不出曾经的瘦弱样子,在经过那样的事情后,还能如此温和?
      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图书馆里,泰戈尔的诗是这么说的。
      他闲散地回家,展昭怀里的信多的数不胜数,但有一封可真眼熟。他看着书桌上的一沓报纸,笑了,展昭?展飞?

      这之后,两人竟也三不五时地约在一起,看看电影,聊聊书籍。
      白玉堂惊讶展昭的家有那么多藏书,后来一想,那时能做“文学家”的人,必定有家风家世。他不清楚为什么对展昭这么有兴趣,只是心里见到他就欢喜。
      两人相处,进退有度。他只有在察觉到展昭的戒备时,才能找出一点当年那些事儿在展昭心里留下的痕迹。他总有渠道搞来国外的电影,接此,便能和展昭呆一下午。
      改编自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一个半小时让人意犹未尽。黑泽明的镜头极具张力,叙述方式像一个圈套,牢牢地勾住观众的心。
      展昭和白玉堂并排坐在沙发里,静静地看着片尾字幕。
      “很简单的凶案嘛,却因为导演的故弄玄虚,迷影重重。”白玉堂伸懒腰。
      “导演的重点可能是其中的人性吧,人物独白都有各自的立场,所有的碎片拼成一个真相。”展昭想了片刻,摇头,“倒也不是真相,只是每个人从不同的角度所认识到真相。”
      “人性复杂,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的。”白玉堂笑,“你很喜欢?”
      “还不错。”展昭走过去,收起影片,听见白玉堂道,“那我回头再给你找些。”
      也许是午后的静谧,也许是岁月的从容。展昭心头一热,忽然想问——你不是要结婚了吗?怎么还不去准备。
      喉头动了动,最终又咽回去。就当做一个知己,一个朋友。何必要打破平静呢。
      展昭在专栏发表了一篇“关于日本导演黑泽明叙事镜头的讨论”,引起轩然大波。有人专注文章本身,有人畅想文章背后。
      法西斯才赶走多少年?竟要死灰复燃了吗?
      文化渗透最可怕,小日本的东西还是慎之又慎吧。
      啧,这是被洗脑了吧,为一己私欲、一时喜好,堂而皇之的宣扬日本电影。

      公孙策不以为然,展昭却因父母的事儿,心里落了疤。
      这事儿确实不妥,但杀人诛心,他无法从容接受某些评论,展昭自请暂停专栏。
      公孙叹气,“小展,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立场,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赞同。”
      展昭坐在公孙策的办公室里,公孙是他的伯乐,他在书房里博览群书的那些年,守着外公的遗产无所事事,但心里的冲动让他付诸笔端。是公孙策从雪花似的稿件中把他扒拉出来的。
      他想了想,笑了,俊雅的青年,干净的像清晨的阳光。他看见白玉堂便生出欢喜,他的这份欢喜平复了他心里的怨念和愤怒。
      “是我托大了,我以为可以单纯的就电影进行讨论,但是‘一己私欲、不顾风骨’这话太重了,无异诛心。”
      “唉,有什么打算?”
      展昭深吸一口气,“虽然很难,但也并非不可能,我想去一趟台湾,看看外婆,然后去留学吧。”离开的念头在心里盘旋很久了,他忍受得了孤独岁月,但因为遇见白玉堂,却不能了。没有什么能够证明爱情,爱情却是孤独的证明。
      公孙策瞬间了然,“想要翻译国外文学?”
      “总要继续学习,继续成长的。”他认定的事儿从不会轻易放弃。
      展昭拖着行李离开巷子,他有很多天没有见过白玉堂了。怕是忙着筹备婚礼。他摘下一片海棠树叶,夹在书本里。
      从此以后,见此欢喜。

      白玉堂着手进军汽车行业,隔三差五地回去,总是见不到展昭。
      他开门的手一顿,看见从展昭的家里走出一位陌生人。他上前询问,得知是报社主编。
      展昭托公孙策照看房子,顺道来收拾稿件。
      白玉堂问能不能进书房一看。
      公孙策和展昭关于日常生活的三言两语里,知道白玉堂这号人物,于是同意。
      最靠近书桌的书架,摆放着民国时期文人的作品,显然被翻阅过很多遍。
      桌子上摊开的是胡适的白话诗,压在诗集底下的,是规整小楷。
      ——
      多谢你能来,慰我山中寂寞。
      陪我看山看月,过神仙生活。
      匆匆离别便经年,梦里总相忆,
      人道应该忘了,叫我如何忘了。
      白玉堂久久地抚摸那行力透纸背的字体,有些话是不是应该早点说?但他总怕太唐突,和展昭连知己都做不成。
      他收起信笺,目光盯在书案上,
      海棠花早就干了,泛着一圈黄色,那里一行字,简短到他看不够,却有山呼海啸的力量。
      ——白玉堂:乍见欢喜。展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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