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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教诲 ...

  •   “呃——”

      孟婉口中艰难呻楚,扶着腰,将上半身撑起。

      平复片刻后,便立马跪正了身子,诚诚恳恳的为先前莽撞之举赔不是:“属下先前鲁莽,冲撞了王爷,还求、还求王爷恕罪……”

      李元祯就负手立在三步外,垂眸临视,似在看什么不值一提的杂草蝼蚁。倒是先前腾升的那一股火气,在看到她的狼狈之相后,稍稍平熄。

      他故作好奇的问她:“你刚刚看到了什么,吓成这样?”

      孟婉脑袋虽卑微的低埋着,双手却很坚定的狂摆一通:“没有没有!属下什么也没看见……”

      “那跑什么?”他声线微沉。

      明明她连头都不敢抬,连李元祯的视线都未触及,却实实在在的感受到那两道目光投来的千斤重量,她只得艰难的承着。

      “我、我、我内急。”

      这话说完,孟婉便听到头顶压下一声冷嗤,尽管若有似无的很快飘散在夜风里,但她明白这就是李元祯对她编出如此蹩脚理由的回应。

      她诚惶诚恐,心乱如麻,憋了半晌,又憋出来一句:“属下该死!”

      头顶良久未应。

      就在孟婉额角的汗凝为水珠,滴落在地上时,方听到头顶又飘来一句淡淡的调侃:“内急,倒也罪不至死。”

      他这是信,还是不信?孟婉有点迷糊。

      但他既如此说,她自然得赶紧接着,于是略心虚的应了句:“谢王爷开恩。”

      刚刚摔倒时,她的发髻被弄乱了,鬓边掉下一缕青丝,此刻正不安分的随风轻舞着,不时扫在脸上,令她越发的心虚,生怕被李元祯看出什么。

      借着叩头谢恩,她正好顺手将那缕发丝别去耳后。

      只是待她将头再抬起些时,骤然发现李元祯的袍摆和皂皮靴逼近了两步,竟不声不响丝毫未让她察觉。而她此时,已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

      不知为何,她心下狂打着鼓,且鼓点越敲越密,如鼙鼓雷雷,尽乎要将她的脏庙震碎!

      她脑中浮现的,是先前李元祯将女细作脖颈一下扭断的那幕。鬼使神差的,她目光不自觉就去盯他的手。

      李元祯似乎心情并不坏,修眸蕴着似有若无的笑,只是脚下低埋着头的小新兵看不到。她只看到他的右手自氅袍下缓缓抬起,继而向她探来。

      孟婉心头一紧!双眼死死盯住那只大手,此时它的威胁远远大过一把锋锐无比的刀!可她偏偏不敢躲,也深知躲亦无用……

      水眸轻颤着,片刻之后她似是彻底认了命,轻阖上眼,一副悉听尊便的架势。

      她牙齿定是紧紧咬合着,心里也必然畏惧到了极点,不然那嫰豆腐似的腮肉不会颤颤的惹人怜爱。还有那纤浓的睫羽,不安的躁动着,在眼底投落下扇形阴影,忽明忽暗。

      然而那只手并没有箍向的她的脖颈,只是在她胸襟前停顿下来,随即轻轻一扯,扯出了一块原本仅露着小白角的棉帕。

      那棉帕柔软雪白,在李元祯的右掌心来回摩挲。明明他的手既未沾血,也未染脏,看上去那样冷白洁净,可他还是不停的揩拭。

      显然,对于先前握过女细作脖颈这件事,他有些耿耿于怀。

      意识到李元祯并不打算杀自己后,孟婉的心劲儿渐渐松了下来,忽然觉得自己只是吓破胆了才会疑神疑鬼。李元祯的确没有杀她的必要,毕竟她与那女细作不同。

      即便他嫌她碍眼,赶出军营便是,那样倒是正中她的下怀。

      李元祯专注于揩拭自己的手,孟婉便悄悄掀起眼帘,怯生生的偷眼往上瞧。

      白日初见这位滇南王时,由于较远只看了个大概,如今近瞧他的眉眼,只见眉峰凌冽,狭眸潜静,瞳色深邈仿似淬了浓墨。

      若非预先知晓他的身份和性情,相信很难有女子能不为所动。

      这时李元祯的动作终于停下了,视线却停在手中那方帕子上,迟迟未移开,若有所思。

      孟婉的心复又提起!忽地想起男儿极少有随身携帕的喜好,尤其是塞于前襟,更是姑娘家的习惯。

      不经意间,这些小事也会暴露自己。孟婉在心中暗骂自己的大意,只盼着滇南王莫要细究这些微处才好。

      片刻后,就见李元祯将那帕子随意叠了叠,冷眼乜向她。

      “本王刚刚不过是处置了个敌国细作,你看见了又如何?你觉得细作不该杀,还是觉得因为她是女子不该杀?”

      说着,他缓缓俯下身来,将帕子从先前取出的地方塞回去。

      这位置特别,令孟婉极不自在,可她此时的心智更多是被恐惧占据着,一时也顾不上旁的。且她深知此时若躲闪会暴露什么,只得强自镇定着,似个没有感知的木偶,由着李元祯的长指一点一点,将帕子塞回她的前襟。

      帕子还回了,李元祯的手却没有要收回的意思,而是瞬势攀上,蓦地扯住了孟婉的领缘!

      孟婉心下一凛,还来不及感知恐惧,就被他手劲儿强势的向前一带!她的整个身子仓皇前倾,额头紧贴着他的下颏……

      这猝不及防的攻击性动作,令孟婉不寒而栗,戎衣下原本柔软的身子此时僵直起来,每根寒毛都栗栗危惧的竖起,如临大敌。

      “收起妇人之仁。”

      他语气低抑,却字字裹挟戾气:“来了这里,眼中便只有敌军、我军,没有男人、女人!”

      这声音就擦着她的耳畔响起,似警钟突鸣,生硬冲击着她的耳膜。

      说罢,李元祯骤然松手,掌间还送出一股推力,将孟婉的身子震得向后仰去,狼狈的滚在了地上。

      她诚惶诚恐的爬起,重新跪正,嘴里满是乖顺的应承:“是是是,属下谨遵王爷教诲……日后定当谨记。”

      之后她等了许久,也不见再有动静,抬眼时发现只有看不见边界的夜幕和空荡荡的校场。至于滇南王,早已不知所踪,仿佛先前只是一个幻像。

      孟婉心中惴惴,又在地上跪了好一会儿,在确定滇南王不会折返后才颤巍巍地爬起来,不安的四下看看,迅速跑回了伙房。

      是夜,她躺在小炕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一会儿浮现女细作哭着求自己将她的鞋子挂去高处,好让她来世投个好胎的画面。一会儿又是滇南王揪着自己领子,叱令收起妇人之仁的景像……

      她被这一人一鬼生生折磨至天亮,待到东曦既驾,心才终于有了丝落定之感,疲惫的睡了过去。

      只是在梦里,她也没有被放过,女细作化做厉鬼找她算账来了。

      光线冥昧,女细作一袭白裙将自己映亮,长发披散着遮挡在脸前。她长臂僵直的伸展,朝着孟婉的方向,指尖儿却无力的搭垂下去。

      鬼魅无需用脚走路,径直向着孟婉飘来。

      吓得孟婉抱头蹲在角落里,十指狠狠的揪着头皮,眼看着她越飘越近,越飘越近……

      “鞋子挂树上了吗?”

      “鞋子挂树上了吗?”

      ……

      她嘴里不住的问着。

      就在她飘到离孟婉只余咫尺时,忽然停了下来,猛的抬起脸来,如瀑长发便泼向脑后,露出一张惨白面容。

      她张嘴又想说什么,却是一口乌漆漆的血抢先喷涌出来!

      这一刻,孟婉终是彻底败下阵来,妥协道:“挂挂挂!我今日就去给你挂!”

      伴着这句梦中的大喊,她从炕上惊坐起。镇定了片刻,偷眼去看离她最近的那张小炕。淡金的晨曦由天窗射入,所幸那张小炕上的人并没被她吵醒。

      额上冷汗涔涔,后背一片虚凉,孟婉抬袖揩了揩,又在炕上愣愣的坐了一会儿。

      很快天光大亮,她换好衣裳,与其它火头兵一道去灶膛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一整日她都精神恹恹,只照着周叔的吩咐做事,听到其它人小声讨论女细作之死,她也不掺言,就默默的忙着手里的活。

      白天灶间里一片热火朝天,尚且好过,可到了入夜时分,孟婉便担忧起来。疑心自己一沾床,那女细作便又会来找她。

      事实证明,她的担忧并非过虑,果然刚刚睡着,那女细作就又入梦来找她了,质问她为何出尔反尔?

      孟婉再次惊醒,心有余悸,说什么也不肯再睡了。

      她蹑手蹑脚的趿上靴子,披了戎衣,又信手理了理发髻,摸着黑出了仓房。到了灶膛,她才取来一盏风灯点上,有了一豆灯火,心才稍安一些。

      夜风恻恻,沁凉如水,孟婉提着风灯出了门,径直行往校场。

      校场上已没了女细作的身影,人都死了整整一日了,怎可能还会留在这儿?

      吹了会儿风,灵台渐渐清明,孟婉想起今日灶间有人似乎提到,这里死了人都会拉去北山的乱葬岗。

      踌躇了下,她便调转方向,继续提灯行路。边行着路,边暗暗佩服起自己的勇气来。

      其实连她自己也想不通,胆子为何会时大时小?在一些微小的事情上,她似乎很容易被吓到,可在一些极具危险的事情上,又好似有勇有谋。

      就比如当初女扮男装来兵营这等杀头大事,她竟两日就拿出决断,毅然决然。

      再比如此刻,她只身一人来到乱葬岗,心里怕是怕的,但脚却主意大的很,拖着身子就往这边来履行梦中的承诺。

      孟婉站在一个小土丘上,缦立远视,左手打着风灯,右手不断摩挲左腕上的镯子。凄凄夜风里,她将它摩得温热,感受着那丝暖意,就如太子表哥初为她戴上时。

      那时她堪堪四岁,而他九岁,她初次入宫便受人欺负,缩在角落里哭泣。他将这只镯子送她,道这是他母后之物,只要她将这只镯子戴在身上,定保无人再敢欺负于她。

      她如获至宝,由着他将镯子套到自己胳膊上,却发现晃晃荡荡,做臂环都还嫌松。

      于是她信誓旦旦的道:“我现在还小,等我长大了,戴在手上再也不摘下!”

      他笑眸望她,淡淡的应了声:“好。”

      ……

      摸着这只镯子,不论眼前景象有多可怖,她都似能受到一丝鼓舞。她眺望前面的大坑,见坑边沿处散落着一些破布和鞋子,想是拖动时粗蛮所致。

      显然,那里就是用来临时堆放尸体的地方。

      咬了咬牙,孟婉蹑手蹑脚走到大坑旁,只往下瞧了那么一眼,便立马收回视线来连退了几步!

      那个女细作就叠在一堆尸体的最上面,一打眼便能瞧见。孟婉刚刚看了她的脚,白晃晃的露在外面,没有鞋子。也就是说,在女细作被扔进大坑前,她的鞋子被拖掉了。

      孟婉的视线贴着地面睃巡一圈儿,之后皱起了眉。

      这一大片,哪双是女细作的呢?

      ……

      夜已深更,军营早已一片黑天墨地,阒然无声。可此时的中军大帐内,却是满枝明火,辉照如昼。

      梨木雕海棠的太师椅上,李元祯闲雅的坐着,左手握一册黄卷,右手扶在雕如意的扶手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笃笃”叩着。

      其实这一页已在他眼前停了许久不曾翻动,目光虽落在上面,心却早已游至物外。

      这个时辰他还在这里坐着,自然是在等一个重要的回报。

      不多时,果然有两声叩门声压过了他指尖儿敲击扶手的动静。

      “进。”

      陆铭推门进来,快步上前行了个礼,便一脸大喜的禀道:“王爷英明!今晨属下照您吩咐将那女细作的尸首抬去牢中,给那男细作看,夜里又对他恫吓一番,暗透给他王爷不打算留活口了。果然他信以为真,以为自己也活不过今晚,就什么都招了!”

      这消息并不出乎李元祯的意料,不过能亲耳听到,眼中不免也掠过一抹怡悦。他目光依旧落在书卷上,状似漫不经心的问:“他们往外传递消息的暗号是什么?”

      “是鞋!”

      闻言,李元祯终是掀了掀眼皮,狭眸蕴着浮光:“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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