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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九章 障 ...

  •   金乌一隐,墨色便泛滥在火红的枫林,染得群山一片铁锈,起初经过峰顶,还能远眺到山脚下的灯火人家,再行得二三刻,便是层叠的锈色相压,深深浅浅,最后再凝成一团团的紫檀色,化不动,抹不开。
      湛明婵没有被山猱围在中间,她保持了自由身,跟在为首的山猱旁,这一队诡异的群体就悄无声息地深入到无人探索的群山内,活跃而不为世人所知,它们所过之处,鸟不鸣虫不叫,山中常见的野兽爬虫也都遁走了,跟着山猱转过几个弯,她望见前方的谷里,飘尽了白皑。
      那一瞬间,她恍惚以为自己一步踏入深冬,直到脚尖踩着那白皑而发出了刺啦声,她才惊觉这漫天雪片,竟都是白纸钱,它们东西南北弥天盖地之飘落,飘得出这山谷,也飘不出既定的悲凉。
      所有的山猱都已不在自己身边,她走入的是一个禁区,或者称之为圣地。
      那红衣女子就从容地自白纸钱中慢慢滑来,她衣袖如鼓风的帆,但是这座山谷目前没有风。
      碎片在湛明婵眼前散开:
      蜡烛熄灭。
      手机的冷色调。
      闷哼,惨叫,惊呼。
      冰凉的袖子覆面,好像血液淌过。
      一个背影,长袖鼓风,仙髻流苏。
      袜子底上正在晕开的猩红。
      温热的杜嬛的尸体。
      门窗如故,同伴皆失踪。
      偌大空间,只剩她一人,和一尸。
      碎片粉碎成马赛克围拢着她,让她在瞬间有些目眩,踉跄着退后一步,手中法杖紧了紧,又让五指稍稍放松。
      红衣女子与她面对面而立,天黑不妨碍她们的目光看清彼此,在湛明婵眼中,红衣女子自然没有丝毫变化,冰谷雪莲的冷艳和曼陀罗的妖娆,照不出人影的眸子不是失明,而是没有心的表现,三绕膝的曲裾深衣衬出婀娜,仙髻金流苏赋予尊崇。
      她不知道红衣女子如何看她,因为在红衣女子的眸子里,找不到对外界的映像,这又是一个只属于自身世界的异类。
      红衣女子慢慢跽坐在白纸堆里,她扬起脸,“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你是苍溪湛家的掌门,直到我发现,你竟然没有进到我的障内,很惊讶……”
      湛明婵立着。
      红衣女子闲闲如聊家常,“我多看了你几眼,就看到你身上的光环……”
      她的手摸上湛明婵的衣服,以她现在的高度,只能摸到湛明婵的腰,手指就像两把叉子一样,叉在了湛明婵的腰上,她慢慢说:“你最后给我的那一杖,就打在这个部位,痛感从左边传到右边,真的很痛啊。”
      湛明婵说:“你杀了我的三个同学。”
      “如果你的反应能再积极一点,至少你可以带着两个活人下山,而不是一夜之间,死掉了四个人。”
      湛明婵蹙眉,杜嬛,常菲,顾剪秋,警察找到了三具尸体。
      “四个?”
      红衣女子微笑,“看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不过陈年旧事,不重要了。其实,我一直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但是……”
      她将湛明婵一点点拉向自己,“既然来了,就好好玩吧,鸡鸣之前,是你最后的时间。”
      目眩。

      秋高气爽,白纸花与红枫叶纷飞,天地无垠,站在山石,可眺望更远处的青黛色山峰。
      红衣女子爱美,她的障内,是秋日山景,杜嬛,常菲,顾剪秋,就是在这一片美景中走向生命尽头的。
      那一年的九月,她开始了在高中的第一个学期,本来可以考到更不错的学校,但在进入初三,紧张备考的阶段,祖母的陡然去世,打乱了一切。
      病榻前匆忙地接受了法杖,因为尚未成年,在这个世界的法律下,作为掌门监护人的父亲,代理了湛家的全权事宜,她的任务是专心学习,等待着成年。
      她对未来一片茫然,根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诚然的,自幼就如同每一个湛家人一样,修习着各种术法,但她也如同每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一样,自幼就成长在义务制的教育下,从小学到初中,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她有玩伴,有朋友,幼儿园的时候有远足,小学的时候有春游和秋游,她喜欢游乐场的激流勇进,她和小伙伴在世界公园的斜塔前搂着肩膀傻笑,她是接力赛的主力,是班里宣传角的负责人,她督促组员搬饭做值日,她被老师任命为中队长,她在一个普通的教育背景下长大。
      这个世界发展过快了,以至于我们在还没有意识到,尚未找到解决办法的时候,彼此就已无可挽回地陌生,从最初的隔代陌生,到仅仅相差几年的人,都划下了深深的代沟。
      她从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家族里到底处于何种水平,更不知道这个家族的很多私密,她的印象是严父慈母,兄友弟恭,是慈祥的祖辈,和蔼的长辈,是春节团聚的欢快,那欢快是丰富的盛宴和厚实的红包。
      然而那天,她听到了两位姨婆和祖母的争执,这个时候她才知道,她那两位和善的姨婆,觊觎这个位置竟然有那么久。
      湛家的位置都传给女子,祖母逝世前,湛家有六位女性可以继承那个位置,两位姨婆,两位表姑,一位表妹,和湛明婵自己。
      湛家很少隔代传,也从来不局限于直系传,所以从长幼尊卑,再结合年龄实力来看,那位置似乎更适合于两位表姑,当时她们临近四十,正处在女人事业上的旺盛阶段,成熟,老练――无论是应对妖魔鬼怪,还是应对世俗的人情世故。
      但祖母在充满不甘的目光中,将法杖给了自己。
      “不可否认,她是湛家有史以来,力量最强大的,湛家术法的巅峰,这将意味着,如果某一天,我们不得不面对宗家,那个时候,我们不会被动。”
      “大姐,明婵太小。”二姨婆说。
      “她是湛家人,在咱们湛家,没有年龄。”
      “恐怕是您的湛家吧,姐姐。”三姨婆尖锐道。
      “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这么认为,因为我是湛家的掌门,你们两个都应该记清楚了,明婵是我的亲孙女,但是内举不避亲,如果你们不认可她,那么可以用最简单的传统方式来解决,要知道,在这一点上,宗家做得要好的多。”
      “不要把咱们降到宗家那种六亲不认的水准上,大姐!”三姨婆冷冷道。
      “实力说明一切,我亲爱的小妹妹。如果你真的想要这个位置,并且认为你可以击败她,那么你,或者说是你们,就去吧。”
      “你只是为了你的儿子。”二姨婆说,“你痛恨自己生不出女儿,为了把权力都牢牢掌握在自己和自己血脉的手中,你选择了你的亲孙女,你一向这样,霸道自私而绝情,一如你当年借着社会的错误,伙同那些造反派小将们一起,害死了母亲,外祖母,舅舅和姨妈们一样。你充满了对权力的欲望,哪怕只能控制一个人,你也要尽情地享受!”
      人体撞落到墙壁的动静,闷哼,吐血的声音,尖叫,冷笑。
      门开,有人出去了。
      三姨婆的恐惧和焦急,“二姐,没事吧?”
      二姨婆虚弱道:“杀了她!”
      杀了我们的长姊。
      有她在的湛家,你,我,还有我的后代,都没有存活的空间。
      不惜一切代价,杀了她!
      哪怕是和宗家,达成协议,动用一切的禁忌。

      湛明婵依然处在秋季的风轻云淡中,但过去的碎片已拼凑完整,她眼看着一双手,将拼图狠狠拆碎,再慢慢地摆好,然而这完整的拼图显示的是噩梦,她才恍然想起,那双手很像自己的手,而当初弄散它,就是因为那些噩梦。
      这是祖母和两位姨婆的争执,祖母打伤了二姨婆,二姨婆和三姨婆下定了弑杀亲姊姊的决心。
      而她,当时刚刚十四岁,正试着练习古籍上所记载的一个可以偷听的术法,那是她第三次尝试,发现自己竟然突破了祖母的障法,悄无声息地听到了这些对于她而言,并不适合接受的言语。
      三位祖辈在她的面前,依旧姐妹情深,她背上书包说“我去上学,奶奶们再见!”,然后她出门,拐入僻静的胡同,跪在墙角,将早餐一点点都吐出来。
      她的胃开始有了间歇性的反酸,直到今日依旧。
      不需要去医院,因为不痛,仅仅是恶心,她需要这种恶心来验证自己的存在。
      她坐在教室开始想,我看到的,听到的,认为的,与事实上的,其实是不一样的,现象和本质,总是有区别的,所谓人心隔肚皮,的确是存在的,即便那是血脉的亲人,亦是如此的,那么其他没有血亲关系的呢?
      老师,同学,朋友,半生不熟的人,还有陌生人,你们在心里,怎么看我呢?总之不会是时时刻刻,都如同你们表现给我的那样。
      无法容忍。
      她憎恨。
      憎恨这个偷听的咒文所带给她的结果,如果没有这条咒文,她的生活会很正常,宁静与平淡,那是幸福和愉快。
      然而她发现,不仅仅是这个咒文,她学到的任何一个咒文,都将她从正常的生活中一点点拉走,之后就不再局限于咒文,而是她所接受的物品,譬如那绿色的阴阳镜,当她戴上的时候,看到的那个充满妖魔鬼怪的混乱世界在说:
      我们所有人都生活在愚昧无知中,却依旧洋洋自得。
      阴阳镜是绝佳的讽刺,而她必须跪下,当作圣物来接受且爱护,这可怕的东西,被捧上了圣坛,她必须微笑去赞同,并要求其他人也这么做。

      年底,祖母病逝,仓促而诡异,药石罔效,医生迷惘地和父亲耳语,父亲只是慢慢点头,脸色阴沉。
      她仿佛知道了什么,而她的祖母,那有着一双锐利眸子的老妇人,是如此顽强,医生说老人家恐怕醒不过来,但西北风一声尖啸后,祖母睁开了眼睛。
      湛家人都在,本来是准备在今夜迎接老掌门的死亡的,他们都认为,老掌门必定是在昏迷中死亡。
      但是祖母醒过来了,她叫过自己,将法杖塞了进来。
      “从今天起,你,湛明婵,苍溪湛家的新任掌门。”祖母的这一句话,所有人都听到了。
      没有任何人出声,但是湛明婵感到如芒刺背,她悲哀。
      祖母的手――或者说是包了层皮的骨架子,掐住了肩窝,她的耳朵贴近祖母的唇――
      “要想让你的父母,你的哥哥们活命,法杖,就要掌握在你,或者我们这一支的,后代的手中。”
      祖母咬牙切齿,“明婵,乖孙女,给奶奶……杀了他们!”
      祖母的目光扫向了两位姨婆以及她们的家人,那是眼镜蛇的瞳。
      断气。
      手指头还掐着自己,湛明婵哭了,那是她最后一次痛哭。
      她在哭声中成为湛家最年轻的掌门,她在哭声中正式步入了她的生活彻底脱轨的时刻,而她是多么厌恶这所有让她不普通的东西,这咒文,这手诀,这阵法,这符纸,这一切让她可以随心所欲去发挥去利用,而又戳破了她护卫自己的窗户纸的东西。
      但她清醒地明白,不想当,不等于不当,你想洗手不干,没那么容易。
      父亲和大哥,有着和祖母一样的眼神,每当迎着这种目光的时候,她就知道,真话是永远说不出口的,想做的事情是永远不可以做的,不仅仅是法杖的归属,还有更多的更多,你对周围的人事的每一种看法,都不要轻易地把最本能的那一种说出口,做出来,因为那不是天真烂漫,那是如同白瑢一样的口无遮拦,不懂人情世故,那不仅仅是令人反感,也不符合伦理道德,自己都会鄙视自己。
      可为什么白瑢能够这么做呢?
      白瑢,那么美丽的女孩子,你凭什么可以做得如此游刃有余,如此大言不惭,将最恶心的想法说了,做了,又如此轻松自在?
      但是没有人喜欢她啊。
      苏婷轻蔑地说白瑢是婊子,女孩子们都点头表示同意。
      看她那张狂样儿。
      我们都不要理她。
      孤立她。
      不要和她接近。
      明婵,和我们玩去吧,不要理会白瑢了,她一定会欺负你的。
      那就是个贱人啊,你怎么就任她缠着你啊。
      白瑢是最让人讨厌的,而那个安静踏实的湛明婵,是体贴,平和,让人喜欢去亲近的。白瑢没有一个朋友,湛明婵有许许多多的朋友,让她在除夕接受短信到手软眼花。
      白瑢让人讨厌,所以她可以做想做的事情,湛明婵令人喜欢,所以她不可以做想做的事情,因为做出了想做的事情,她就不是湛明婵,而是白瑢了。
      目眩,目眩,目眩。
      我就不是湛明婵,而是白瑢。
      白纸花和红枫叶狂舞。
      湛明婵就想:
      是的,我不是湛明婵。
      原来我才是白瑢。
      我想当湛明婵,但其实我是白瑢。
      我不敢当白瑢,于是我当了湛明婵。
      那么我到底是谁?
      停止,停止,不要再想了,控制住自己,勇敢一些,冷静,快冷静。
      周围的景色如此优美,去看看枫叶,看看远山,看看为你祭奠的纸花,在最后的时刻你不要乱了心智,你可以做到……
      可这漫天纸花啊,是卷起的风也带不走的悲凉,铺天盖地。
      我是白瑢,一个唾弃白瑢的白瑢。
      原来我是如此憎恶白瑢。
      她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
      为什么她不去死呢?!
      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
      千百次地这么想,杀了她。
      罗盘针颤抖。
      枫树后,白瑢欣欣然转了出来,她一步步走来,自白纸花和红枫叶中,明媚的笑容,她甜美依然地说:“明婵,你怎么了?”
      你的存在让我无法存在。
      湛明婵冷漠地注视着突兀出现的白瑢。
      所以,你去死吧。
      美女迈着轻盈的步子走来,她踏着纸花,枫叶是背景色,明媚而肆无忌惮地将心中的一切都流露在脸上,让每个人都知道,什么时候她高兴了,什么时候她在悲伤,漠视那六要素,想怎样,便怎样。
      罗盘针还在颤抖,这种颤抖让湛明婵也战栗,她仿佛是看着一头最可怕的兽向自己迈开脚步,而她无路可退。
      不。
      “明婵。”白瑢担忧地叫了一声,“太好了,你在这里,你到底怎么了?你的脸色,天。”
      离我远一点,我憎恨你!
      白瑢伸出手,“来,让我扶你。”
      滚!你快滚!
      罗盘针剧烈抖动,风浪孤舟般,似乎下一刻就要粉碎,湛明婵的血液也跟上了这节奏,每一个细胞都疯狂起来,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
      杀了她!
      “你怎么了?怎么这么虚弱?”白瑢逼近湛明婵,红唇一张一合,好像吐着信子的毒蛇。
      她的手慢慢爬上了湛明婵的脖颈,五指冰凉。
      “明婵,你知道吗,我是多么痛苦丢下了你,又是多么开心找到了你,因为我是如此的……”
      死吧!
      湛明婵的法杖裹着绿光,准确地打在了白瑢的天灵盖上。
      喀嚓――
      白瑢瞪大了眼睛,鲜血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流下,美丽的脸蛋渐渐扭曲,龟裂,犹如一幅拼图,一块块地裂开,那些带着血星子和肉丝的碎片顺风飘走,秀丽的头发如游丝大把脱落,白瑢的整个身体仿若一块被劈开的石像,轰一下,碎掉了。
      四溅的鲜血将白纸花染红。
      湛明婵低头看着白瑢的碎块。
      终于杀了她。
      法杖有血,有脑浆。
      湛明婵想:
      那么现在,我又是谁呢?
      我是湛明婵。
      不,湛明婵不会无缘无故地杀人。
      那么我是白瑢。
      不,白瑢已经死了,她不存在了。
      我杀了人,所以我是白瑢,只有白瑢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但是白瑢死了。
      但是我杀了人,我杀了白瑢。
      白瑢杀了白瑢。
      我杀了我。
      我真的存在过吗?
      焦虑宛若洪水,在大脑中轰鸣,她受够了。
      就在这里结束吧。
      法杖举起,这一次是坚定地打向了自己的头骨。
      无数次,练习着这个动作。
      无数次,为这个动作而兴奋。
      自杀是什么呢?
      是另一种勇气。
      连死都不怕,这当然是一种勇气。
      法杖带着一蓬绿光,没有丝毫迟疑地击打向自己的天灵盖。
      也会有喀嚓一声吧?
      她想。
      但我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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